父親加入劇團是近些年的事，在小鎮(zhèn)的鄉(xiāng)音劇團中掌鼓板。
　　 打我能記事起，父親就一直是在和土地及機器設備打交道。他是農(nóng)民，除了要打理自己家的二畝半責任田，還在鎮(zhèn)辦的農(nóng)機廠里上班，整天領著一幫子工人在廠里修農(nóng)機、造球磨、焊油罐、做茶浴爐，可以說是車、鉚、刨、銑、鉆、焊、割樣樣在行，紅爐打鐵制作工具、小高爐煉鋼和制模翻模也不在話下，甚至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小鎮(zhèn)里汽車還極少見的時候，他就開著廠里的大轎子客車去縣城里轉過，那身技藝在鎮(zhèn)子里絕對能稱得上是數(shù)一數(shù)二。
　　 可父親僅上過兩年初小，又成天與機器和土地打交道，雙手布滿了老繭，我從未見他啥時候拿過樂器，聞聽六十多歲的父親忽然進劇團掌起了鼓板，著實讓我有些大跌眼鏡。雖然我那時還不知道“鼓板”到底是個啥東西，但終歸是劇團樂隊班子中用的樂器，它就是再簡單，那也得能合得上其它樂器的節(jié)拍才行。所以，必要的樂理知識還是要懂的，也要懂很多戲文譜調才行，不然就成在里面胡敲亂打搗亂了。
　　 懷揣著滿腹疑惑，我上網(wǎng)去搜“鼓板”一詞，不搜不打緊，這一搜倒著實把我嚇了一跳。雖我幼時也曾在鄉(xiāng)間看過幾場大戲，但當初圖的只是看臺上花花綠綠的人兒和湊臺下熙攘挨擠的那份熱鬧，并不去認真聽戲看戲，也更不會去關心那些個用來伴奏的勞什子樂器?，F(xiàn)在臨時抱佛腳地來腦補，卻發(fā)現(xiàn)那“鼓板”原不是指一個樂器，而是單皮鼓和檀板(一稱梆板)兩種樂器的合稱，竟還是戲曲樂隊的指揮樂器。網(wǎng)上內(nèi)容說：鼓板由鼓師一人掌握，左手挎板,右手持鼓簽打鼓,有時放下板，雙手持鼓簽打鼓。板多用在鑼鼓和唱腔、曲牌的強拍（即板位）上；鼓多用在次強拍和弱拍（即眼位）上，或用在節(jié)拍自由的散板中。板通常只表示強拍，而鼓點則可以多樣變化，除按眼位擊奏外，在樂曲中還可加打花點以活躍節(jié)奏用；或為突出強調唱、念、身段動作的表現(xiàn)之用。鼓師為樂隊的指揮，他不僅要有相當?shù)难葑嗨?，還須熟記演出劇目的情節(jié)內(nèi)容和全劇的音樂布局，全出戲舞臺節(jié)奏的控制與調節(jié)、戲劇氣氛的渲染和藝術結構的統(tǒng)一完整，幾乎無一處不與鼓板的指揮有關。
　　 看了網(wǎng)上的介紹，再聯(lián)想小時候自己看戲的經(jīng)歷，才知道了鼓板在劇團樂隊中的重要性。而依我的直覺，認為父親應當是不具備這樣“超能力”的，我一沒見他識過譜，二沒見他拿過一回樂器，咋老了還一不留神就成了樂隊掌鼓板的指揮呢？因此，我便一直懷疑他們劇團的演出水準，只當他們是為了自娛自樂而臨時組織在一起的草臺班子?？筛赣H一直強調他們是正兒八經(jīng)的劇團，還有個接地氣的名字叫“一把泥鄉(xiāng)音豫劇團”，但我卻一直戲稱其為“亂咕叮當劇團”，因為我不信像父親這樣的一群人能辦好一個劇團，他們用樂器敲打出來的聲音必是亂咕叮當響。
　　 直到前年，央視大型記錄片《記住鄉(xiāng)愁第三季·神垕鎮(zhèn)》的播出，讓我在電視中不僅看到了久違的故鄉(xiāng)，還看到了鏡頭里在“一把泥劇團”正掌鼓板演奏著的父親身影。他們的劇團不僅演出老劇目，還推陳出新排練新劇，為鄉(xiāng)人帶去了這個時代不可多得的戲曲精神大餐。我開始對父親他們刮目相看，意識到他們的劇團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種草臺班子，而是守正出新的民間劇團。
　　 自那之后，給家里打電話，很多時候都是母親在接聽，問起父親干嘛去了，母親不是說他去排劇，就是說又下鄉(xiāng)演出去了。我便覺得父親的劇團越來越忙碌了，我也不由為他的身體擔心起來。
　　 父親的身體這幾年不太好，這經(jīng)常地下鄉(xiāng)演出，吃住條件自然也就比不得家里，難免就是各樣的湊合，我擔心他的身體會吃不消?？僧斘覇柛赣H的時候，他語氣中卻總是充滿了自豪，說市里今年給他們安排了多少多少場戲，要去鄰近的哪哪幾個鄉(xiāng)鎮(zhèn)輪流演出，每次演出又是多么受人家歡迎，如此種種。
　　 聽著父親在電話那頭說得神彩飛揚，我也由衷為他們劇團所取得的成就感到高興。但我也有自己的隱憂，他們都是近七旬的老人了，身體終歸是一日不如一日的，如何將這門藝術和他們的技藝傳承下去，是一個值得認真關注和深思的問題。
　　 也正是因了這絲隱憂，向來不喜歡聽戲看戲的我，在今年回鄉(xiāng)探親的時候，便計劃著去看一次父親他們的演出，希望能用自己相機的鏡頭，來留駐一段他們的身影。
　　 回鄉(xiāng)的第六日，恰逢父親他們的劇團受邀在鎮(zhèn)里的“建業(yè)大食堂”二樓演出，我便攜了妻兒帶著相機去給父親捧場。去之前，我并未告知父親，便是想著給他一份驚喜。
　　 我們進入演出的那個大廳時，演出尚并未開始。臺下是不多等看戲的觀眾，舞臺一側有演員在化妝，父親他們的樂隊則在臺右，有人在忙著為樂器配置麥克風，有的在調試撥弄著樂器，忙碌而專注。
　　 我選一個離樂隊近的地方坐下，直等演出開始后對他們演奏場景進行抓拍。我才坐下一會兒，看演出的鄉(xiāng)親們開始陸續(xù)到場，不一會兒便將整個大廳坐滿，他們看戲劇演出的那股熱情，遠比我預想中的要高得多得多，原本以為現(xiàn)在人們都喜歡看電視，少有人會喜歡豫劇而專門跑來看演出，卻不成想這未經(jīng)預告的臨時演出，卻有這種座無虛席的效果，不少沒有椅子坐的人就靠墻站著，而且是男女老幼都有，這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也從側面印證了豫劇本身的魅力。而父親在準備樂器的當兒，也瞥見了我們的到來，臉上除了詫異更多的是欣喜。我們的出現(xiàn)也出了他的意料。
　　 一切準備妥當，演出正式開始。妻沉醉在那熟悉的過板和優(yōu)美的唱腔里，而從未認真觀看過演出的我，則在不停地選取角度調整相機給父親他們拍照。父親他們并未受到我拍照的影響，而是更忘我地投入到劇目中去，把那梆子、鼓板、釵、鑼敲得愈發(fā)明快有力，似要將那板眼的鼓點融入到生命里去一般。給我的第一感覺，仿佛這臺子的主角不是臺上的演員，恰該是臺側的他們。于是，這演出便不再僅僅是為了某一出劇目，而是他們對自己藝術生命的一次謳歌。
　　 我有意將相機的情景模式選擇為懷舊復古的式樣，以便拍出來的照片效果更有滄桑感，看著能體現(xiàn)出經(jīng)典復古的味道。我在他們旁邊轉換著不同角度去拍，他們依然忘我地演奏著，并沒有因為我的存在而有絲毫的懈怠。
　　 對于此次我專門去看父親演出和給他們拍照的目的，我并未向父親說過，他也僅是以為我拍照只是圖著好玩。對于拍照，我原本只是想為自己多準備一些素材，但看過他們演出之后，我便臨時決定要給父親另外一個小驚喜：把拍他們演出的那些照片洗出來給他們留存！
　　 第二天，我借著說要到街上辦事，讓父親開三輪車拉我到鎮(zhèn)街上去。到一家照相館門口時，我叫父親停下來，并讓他同我一起進去。我將相機的存儲卡插入電腦卡槽，選取那晚拍的照片讓父親看，讓他自己挑選哪些照片好看，并將選好的照片逐一標記，選好后就交給工作人員進行沖洗，并特意交待工作人員全部要進行壓膜處理。選好照片，交錢開票，我讓把開票信息填上父親的電話，好讓父親及時過來領取。從照相館出來，我看到父親那古銅色而又滿是溝壑的臉，在太陽的照耀下綻出了一絲欣慰的笑。
　　 這一切做完，我如釋重負。這幾日歸家，我哪里也沒去，就在家陪父母，幫著他們把家里的玉米收完，去看了父親他們的演出，給父親他們劇團樂隊排了照留影。明日便要啟程遠赴他鄉(xiāng)，此次回鄉(xiāng)探親也就無憾了。
　　 當晚，陪母親說話時，問及父親何時學的這打鼓板，我們咋會一點兒都不知道。母親說：“其實你爸年輕那會兒就是咱大隊宣傳隊的文藝骨干，只是結婚有你們后，家庭的擔子重了，他才不得不放下自己的愛好，拼命努力上班、加班掙錢，還得廠里、地里兩頭顧，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家里好幾張嘴天天等著要吃飯，他還哪有功夫和心思去搞劇團那些事兒。這不，現(xiàn)在你們也都結婚成了家，我們也都老得干不動了，他這才有了功夫去劇團玩，重又拾起他過去的那些東西，不為別的，就圖個他自己喜歡吧?！?br />　　 今晚，我給家里打電話，依舊是母親接的，她說父親又出去排劇去了，你爸今天把照片拿回來了，照的挺好，他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