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工廠里的抹布(散文)
在廠里,我們都有一塊抹布。我們用它擦廠房,擦機器,擦工具,擦汗。
累了,把抹布鋪在地上,就是一個坐墊。在食堂打飯,鋁飯盒燙手,手心墊一塊抹布,就是一個防燙小盤子。上夜班輪換休息,一沓抹布卷起來擱在長條椅上,就是一個舒適的枕頭。勞動時割破了皮肉,抹布就是包扎傷口的紗布……我們須臾離不開抹布。它是我們除了空氣、衣食住行外的另一個安身立命之本。
一、新的一天從一塊抹布上開始
我們的班組外圍是一片茫茫戈壁。一年四季,戈壁的風裹挾著沙塵,撲卷、旋碰、沖蕩,一刻不停地侵襲著它。但它猶如一個英雄信念,任憑山風囂張肆虐,不動,不搖,不頹敗。
戈壁的風給沙塵插上了翅膀,班組灰舊的磚墻、灰銹侵蝕的玻璃窗、厚重的土布門簾都無法阻擋,它們沖撞著、擠鉆著、旋舞著飛進來,逮哪兒落哪兒,一個角落也不放過——但,我們不怕,我們有抹布。
遍及工廠大大小小的廠房、車間、班組里,都有抹布的“港灣”。它通常是一個大鐵箱子,一人多高,半舊,刷了綠漆,擺在工具間的墻角。棉質抹布一沓一沓整齊地摞放在箱子的隔層上,紅的、藍的、黃的、綠的、黑的、白的……甚至還有說不上來的顏色。抹布箱簡直就是一個調色板。
每天清晨一上班,我就徑自走進工具間打開抹布箱。五顏六色的抹布在灰暗的班組里那么搶眼,活脫脫一個調色板,瞬間激活了我的想象力:山村新娘子的紅棉襖、鄉(xiāng)村女教師的綠圍巾、傣族少女的花筒裙……它們的來歷和往昔把我引向一個個斑斕迷人的世界。我蹲下來,撫摸著它們,挑選一塊最中意的,端詳著它,猜想著它的身世和曾經的風華,走向機房。
新的一天,從一塊閱盡人世繁華的抹布上開始了。
走進機房,展開手里的抹布,躬身、下蹲、前俯、后仰,我嫻熟地擦拭著,機器上的薄塵、地面上的腳印、玻璃上的浮塵、窗臺上的陳灰,很快沒了蹤影。每回忙完,站在門口扯起袖子擦把汗,望著潔凈的機房,我心里都油然升起一種成就感。
這時,師傅們茶也喝好了,嗑也嘮好了,就拿著扳子、鉗子、螺絲刀進機房了。在干凈的機房里勞動,他們心里是舒坦的。緊固儲氣罐排污閥螺絲,安裝氣缸排氣閥,清洗油泵過濾網……師傅們嫻熟地干著活兒,我在一邊打下手,遞工具、找配件、清理更換下來的破損零件。張建華師傅把工作帽帽檐斜拉到后腦勺,勞動布上衣兜里插著幾個螺桿,蹲在機器上,邊安裝排氣閥邊說:“只要眼勤、腿勤、手勤、腦勤,就沒有學不到手的技術。這些小年輕都要像小李這么有眼色,用不了多久個個都能獨當一面,往后咱們班墻上的那面流動紅旗就流不動了?!睅讉€正忙活的師傅聽了都應聲道:“誰說不是哩,娃娃勤,愛死人。”機房里充滿了愉快的空氣,機器轟鳴聲也仿佛隱沒了。原來我們年輕人干得好與不好都被師傅們看在眼里,以后更是馬虎不得了。
忙完機房里的活兒,不知不覺,汗水已濕透衣背,大伙兒就輪換著到機房外面透風。盛夏午后的太陽很毒,我爬上班組對面的山巒,用抹布搭個眼罩眺望戈壁。這一季,滿山遍野的駱駝草正綠得深,綠得野,綠得不管不顧,綠得讓人忘記了炎熱。我貪婪地望著,讓目光在這綠野美美地旅行一趟,汗水干了,倦意消失了,就抖抖抹布上的灰塵,下山進機房了。
夜晚,廠房生產節(jié)奏放緩,壓縮空氣用量小了,我們就相對清閑了。留下喜歡悶頭鼓搗彩票的嚴慶華師傅值班,我們幾個走出機房,找一片有月光的空地,各自把手里的抹布鋪開,盤腿坐在上面談天,從老廠長上班騎行的除了鈴鐺不響其它部件都哐啷作響的老式“飛鴿”,到論資排輩的福利分房;從職工食堂的老豆腐燉白菜,到小餐館的刀削面,從廠辦公樓新分配來的文縐縐的大學生,到電解廠房粗暴霸氣的大組長……我們漫無邊際地閑諞著。
我們談論著工農兵大學生出身的分廠副廠長,開會講話總是嚴肅而又認真地把“兢兢業(yè)業(yè)”念成“克克業(yè)業(yè)”,每回我們使勁咬住嘴唇才忍著沒笑出聲來。我們還笑話了工作服兜里無時無刻都要別支鋼筆的車間技術員……夜空中傳出陣陣歡笑聲,地上靜謐的月光都被攪動得搖晃起來。
說著笑著,不知不覺肚子就餓了,我們話鋒一轉,又說到吃上頭去了。楊紅艷繪聲繪色地描述單身樓門口馬記牛肉拉面的湯如何鮮美、面如何筋道,說到銷魂處,還要閉上眼睛咂巴著嘴回味一番,聽得大伙兒口水汪汪,不能自已,恨不得馬上把時間的發(fā)條撥到下班的一刻,好飛奔到拉面館去……
時間在說說笑笑中過去了。估摸著快要下班了,我們起身撿起地上的抹布,抖抖塵土,進機房抹灰擦地,打掃衛(wèi)生,準備交接班回家了。
二、抹布替我們解圍
工廠里沒有不訓人的師傅吧。
沒有按時給機器加油,用戶管道線路沒有記清楚,交接班記錄書寫不認真,遲到,與工友爭吵……有意無意的,總會有太多的疏忽和失誤,有的還是師傅反復叮嚀過的。真是沒有辦法。
攢上幾次,哪天恰逢師傅心情不好就發(fā)作了,安全帽一摘,手往腰桿一插,劈頭蓋臉就是一頓:“你多時才能長記性,都說過多少遍了就是不按時加油,幸虧油箱沒見底,不然氣缸燒壞了又得停機檢修!”邊訓斥著,師傅又想起我前幾天遲到的事:“早出門幾分鐘能咋地,瞌睡啥時候能睡完?一個上班人,吊兒郎當像啥樣子!”看我站著不動,師傅嗓音更高了:“都來一年了,翻來覆去就這點活兒愣是記不住,不就是看護個機器么,閥門上掛個饅頭,狗都學會了,你咋就記不下哩……”
我耷拉著腦袋挨受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局促著,驀地想起手里還有塊抹布,就趕緊擦灰去了。我爬到機器上賣力地擦著,擦氣缸,擦油泵,擦冷卻器,連機身上那些犄角旮旯里的陳灰也仔細擦了,額頭上的汗淌下來我也不去理會。我邊擦機器邊側耳細聽,師傅的訓斥聲果然小了。我悄悄地回頭掃了一眼,師傅臉上的表情已經舒展了,正蹲在門口瞇縫著眼望著窗外低飛的麻雀出神。我頓時松了一口氣,扯起袖子擦把汗,手中的活兒也慢了下來。
歷史的車輪跨入二十一世紀后,國有企業(yè)改革開始了。工廠改叫公司,廠長喚作了董事長;分廠稱為分公司,張經理王經理趙經理的名片滿天飛。廠里變天了,我們卻看不懂里頭的門道,依舊按部就班地倒著班。
“廠里改革后,制定了很多新制度,說是要和現(xiàn)代化企業(yè)接軌,要實行標準化管理?!卑嚅L參加了廠里的職工代表大會回來給我們傳達道。他講了半天,大多是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新名堂,講得他自己也稀里糊涂的。他說:“名目多得很,反正就是越來越嚴了,咱們工人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br />
開班前會時,班長再三告誡我們:“以后可要當心了,上夜班睡崗讓上面逮住,可就不是警告和罰款了,弄不好還會丟掉飯碗?!闭f到老生常談的安全生產,班長嘆了一口氣:“唉,原先只是強調生產現(xiàn)場安全,如今連值班室、工具間也管上了,還寫進了制度;會上特別提到咱們倒班工人在工具間用電爐子做飯的問題,這里頭有安全隱患,萬一著火引發(fā)火災可就不是小事了?!贝蠡飪阂宦犕笊弦拱喑圆簧蠠岷趺鏃l了,就急了:“用電爐子煮個飯有那么玄乎嗎,還火災呢,就算著火了,一盆涼水潑上去不就滅了,誰還能眼睜睜看著它釀成火災?”年紀大一點的劉師傅尤其聽不慣,他瞪了一眼班長,說:“你是站著說話不怕腰痛,你不倒班才幾年就忘本了?你那時上夜班哪回不煮面條吃?”
班長以前倒了十幾年班,落下了老胃病,吃飯要吃熱的。上夜班肚子餓了,他就會用自制的電爐子在更衣室煮掛面吃。他每次吃面時都會說:“有這一碗熱乎面吃上,熬夜班還愁啥哩?!碑斎涣?,班上有老胃病的多了去了,又何止他一個,晨昏顛倒晝夜不分的倒班日子,不落下胃病才稀罕呢。班長懂大伙兒的難腸,在他身上撒撒怨氣他是理解的,但他也沒有法子,這是廠里的新規(guī)定。班長一直沉默著,大伙兒你一句我一句撒撒氣也就不再作聲了。
這天上夜班,劉師傅像往常一樣,忙完了機房里的活兒,進了工具間,從帆布包里掏出一罐頭瓶炸醬、一把掛面,拿出電爐子準備下面。這時,機房里忽然有人影晃動,仔細一看,是車間主任。來查崗了。
糟了!我飛快地跑到工具間給劉師傅報信。正說著,車間主任已向工具間走來。所幸,工具間有抹布,我二話沒說,扯起幾塊抹布蓋在尚未通電的電爐子上,慌忙蹲下來裝樣子整理起工具來。劉師傅也反應過來了,就和我一起整理著工具。車間主任進來掃了一眼工具間,看了看我們,就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倒班的同志辛苦呵,在家一定要吃好睡好,上夜班才有精神?!蔽倚睦锴弥模桓已哉Z,只是邊整理工具邊笑著點頭應承。接著,車間主任又深深地嘆喟道:“如今外頭多少人都找不著工作,四處打零工。在咱們這樣的大型國營企業(yè)工作多好呀,多少人想都想不來的美事,咱們可要珍惜自己的崗位呀。”說罷,車間主任又看了看我們,叮囑道:“那你們好好上班咯,別打瞌睡,我再到別的班組轉轉。”
車間主任走后,我按著腔子里還在狂跳的心,瞅旁邊那幾塊凸起的抹布時,才發(fā)現(xiàn)慌亂中電爐子并沒有蓋嚴,還露出個邊沿兒,一眼就能瞧得出來。我這才明白車間主任剛才說的一席話,原來他一進來就發(fā)現(xiàn)了抹布下面的電爐子,為給我們留面子,就沒有說破,只是委婉地提醒了一下。劉師傅望著電爐子露出的邊沿兒,沉默了一會,說:“往后上夜班前咱們干脆在家煮一頓熱乎面吃飽了再來。今兒這個事,我還得給班上的人都提個醒兒,今后廠里咋規(guī)定的,咱們就咋遵守,也別再讓領導犯難了?!?br />
抹布又一次替我們解了圍。
三、抹布包扎了余順平的傷口
那年隆冬,西北風漫過戈壁在工廠里肆虐著,夏天繁盛一季的白楊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挺立在寒風中,默默地守望著工廠。上班路上,呼出的氣息瞬間變成一團一團的白霧,來不及擦去的清鼻涕很快凍成冰柱。
冷凍寒天的,沒事誰都不愿跑到外面受罪。可廠里的事故不挑時節(jié),說發(fā)生就發(fā)生。這不,說話間生產用戶的供風管道就破裂了,又恰逢廠里三期擴建項目投產,搶修任務必須在十二個小時內完成。廠里向來都是這樣,碰上急活兒,別說天寒地凍,就是天上下刀子、地下噴火焰也不敢耽誤。
這天晚上,管工班班長劉發(fā)奎和衣躺下瞇了個盹就醒了,他心里反復計算著要布多長的電線,電焊機才能夠得著凍裂的管道;焊工能手張志強碰巧做了闌尾炎手術,還躺在病床上,只能讓技術剛過關的余順平頂上;前些天剛下過雪,管道上的積雪還沒化,滑得很,干活時要囑咐著這幾個小子小心,四米多高哩,真不是鬧著玩的;管道裂了五處,每處裂縫的曲度都不小,焊接要花大功夫,就怕余順平這娃兒蹲在管子上時間長了凍得受不住……夜,漸漸地深了,機器轟鳴聲悠長而迷離,猶如發(fā)自工廠深處的嘆息。劉發(fā)奎躺在鐵床上翻來覆去盤算著維修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眉頭擰成了疙瘩。窗外,星星擦亮眼睛,一眨一眨地望著和夜色一樣暗沉的工廠,猜想著那一團團滾滾上升的濃霧,哪個是煙氣,哪個是蒸汽。
老鐘表敲過五聲,劉發(fā)奎就披上老棉猴出門了。他邊走邊望著前方燈火通明的電解生產區(qū)。一年四季,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廠房上空的大煙囪總是像一頭雄獅噴吐著濃煙,鏗鏘有力的打殼聲、電解工勞動的號子、大組長指揮作業(yè)的吆喝聲,匯集成一曲大河奔流般雄渾的工業(yè)交響曲,響徹工廠上空。電解槽冶煉的火光映照在劉發(fā)奎臉上,他一時血脈賁張,心動難抑,身為一個國有大型重工業(yè)企業(yè)的職工是自豪的。馬上三期項目投產,廠子生產規(guī)模就更大了,就是全國單體產能排名前十的電解鋁廠了。到時候咱廠的職工走到哪里腰桿子都是硬的。想到這,劉發(fā)奎渾身都來了勁,步子邁得更快了。這次管道搶修不單單是一次搶修,它是對廠里血管命脈的一次搶救,要豁出去干,哪怕十二個小時不吃不喝也要拿下。劉發(fā)奎心里卯足了勁,到了班組三兩下就把搶修要用的電焊機、焊條、管鉗、大扳子、繩子和一些能用到的工具都備齊了。
準備好搶修用的工具,劉發(fā)奎看了一下墻上的石英鐘。六點差一刻。他拿起工作臺上的電話,想了想又放下。算了,不催了,讓他們再多睡會兒吧,剛檢修完電解老生產系列的管網,這些娃兒都累得夠嗆。劉發(fā)奎就手拉電焊機、肩背老帆布工具包向搶修現(xiàn)場走去。想起這些壯小伙,他是欣慰的,個個手腳勤快,眼里有活,指派到哪兒干到哪兒。十八歲招工進廠一晃快三十年了,一直侍弄廠里的管道,從以前跟著曾經的老班長干,到如今當班長帶著年輕人干,近三十年安裝、維修、搶修過的管道數都數不過來,算得上是一個“懂管子”的人??粗鴱S里錯綜復雜的管網——那些一直給廠里源源不斷地輸血供氧的動脈,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值了。
劉發(fā)奎走到半路上,余順平攆上來接過他手里的電焊機和肩上的工具包,趕到前頭走了。到了現(xiàn)場,他們兩個觀察、測量管道裂縫,電工劉棟、鉗工李曉剛都陸續(xù)到了,大家七手八腳地干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