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意外之外(小說·家園)
一
“床上了,你呢?”
“正開會?!?br />
“那我先睡了,夢中見吧?!?br />
“看來得想個辦法夢見你,并且說上幾句話。”
……
往事歷歷在目。
時光如水,一晃已經(jīng)過去了半年多,因為日思夜想,思想得深了,特別是夜晚躺床上,思想會情不自禁地抽象成一條條隨意的微信,常讓蘇小卉意識飄忽,感覺似夢似醒。斯時,何天時的面容在她的腦海里模糊成一片,只有一個西裝革履的高大身影偶爾時隱時現(xiàn)。在她忙碌的時候,隱著;在她沉思的時候,出現(xiàn)。辦公室的電腦中存有一張何天時講話的相片,白襯衫,深藍西褲,神采飛揚,笑意微微,但自從打包存進文件夾中,蘇小卉再也沒看過,看了又能怎樣?
事實上,和何天時交往過的種種已成往事,只是那條曾經(jīng)在蘇小卉的手機屏幕上閃現(xiàn)過,幾秒鐘后很快被她刪去了的微信,常常出現(xiàn)在她的意識深處,讓她頭皮發(fā)麻,心驚肉跳……
何天時已去世。
怎么可能?
記得那是五月初的一個午后,剛剛下過雨,空氣中飄散著濕漉漉的清新,蘇小卉穿了件卡其色短款上衣,領(lǐng)口、袖口都有裝飾性的短拉鏈,去了書店,幾位女同事都說好看,襯得膚色白晰,人也顯得高挑,穿出氣質(zhì)來了。蘇小卉下班途中又選了雙同色的船形鞋,鞋跟不高,走起路來臀部扭動的幅度剛剛好。那段時間,蘇小卉為自己添置了不少行頭,優(yōu)雅的別致的清新的,不知何天時喜歡什么樣的?蘇小卉有時自以為是有時又完全沒譜。
回到家,蘇小卉換了一身白底粉色碎花圖案的家居服,一雙淡黃色的人字拖鞋,邊張羅做飯,邊開了“點播機”聽歌: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飄過,懷著冷卻了的心窩飄遠方,風(fēng)雨里追趕,霧里分不清影蹤,天空海闊你與我……走遍千里,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那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纖弱的蘇小卉偏偏喜歡聽那種鏗鏘、悲壯的歌曲。聽著心里生出一些微微的感動來:這人生就像一首歌,有高潮也有寂落,蘇小卉認為,她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便是從寂落向高潮進行中,生活無憂,心情歡愉。上寄宿學(xué)校的兒子兩周回次家,多數(shù)被他姥爺接走,平常的日子,家里只有蘇小卉和丈夫劉之明。劉之明是北城最早的“的士”司機,有了“不薄”的積蓄,但他勤勞慣了,早出晚歸的沒個準(zhǔn)點,一門心思為增加財富奔波。那晚,蘇小卉熬了小米綠豆粥,烙了幾張蔥花餅,又拌了黃瓜木耳,燒了排骨,西蘭花,菜端上餐桌,墻上的貓頭鷹狀石英鐘指向晚7點,丈夫劉之明踏著“嘀嗒,嘀嗒”的報時聲匆匆進門,匆匆洗過手,他的手臉被烈日曬得黝黑,只有戴著遮陽鏡的眼圈是白的,兒子說爸爸像熊貓。蘇小卉便說:“還不是為給你上大學(xué)攢錢辛苦弄的?!眲⒅髯诓妥狼?,狼吞虎咽開吃,蘇小卉還沒喝完半碗粥,他已放下碗,邊拿紙巾擦嘴邊往外去,并老生常談道:“我走了,你關(guān)好門,早點睡,我?guī)Я髓€匙?!?br />
火車站晚上有幾趟客車進站,劉之明趕著去拉客。
蘇小卉起身目送丈夫出了門,看著他的寬厚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暗想:這男人就是家里的支柱,他得意,他活得有精神頭,家便生機勃勃。如果男人落魄了,整個家便沒有了主心骨。多少年來,蘇小卉習(xí)慣了丈夫劉之明匆忙的身影,也習(xí)慣了獨自一人的夜晚。她收拾停當(dāng),看了兩集央視熱播的電視劇,簡單沖了個澡,躺床上,將睡未睡之時,習(xí)慣性地想起何天時,便發(fā)了個微信過去:在外還是家?
很久沒回音,等到蘇小卉就要朦朧入睡的時候,傳來兩聲“嘀嘀”的微信提示音,是何天時的機號回復(fù)的,內(nèi)容卻是:何天時已去世。
誰在惡作???蘇小卉一個激靈醒過神來,就在前天晚上,何天時還發(fā)信說:雙休日去鄉(xiāng)下給老舅送東西。
“她和你一起去?”
“她不愿意去鄉(xiāng)下。如果可能,我?guī)悴藕谩V挥朽l(xiāng)下,才能看到真正的山水,鄉(xiāng)村的空氣新鮮。這才過去了一天多嘛。如何會有意外?一定是何天時喝多了酒,和他一起喝酒的朋友開玩笑發(fā)的。可也不能開這樣的玩笑呵,太缺德了?!币挂焉?,蘇小卉因為受到驚嚇一時睡意全無,明天得打電話說說何天時,別老喝那么多的酒。
次日,書店回來一批新書,分類、入檔、上架整理,忙碌了一整天,蘇小卉淡忘了那條微信,又過了兩天,蘇小卉才想起來撥何天時的手機,通了沒接。過一會兒又撥,還是不接……
蘇小卉突然覺得有什么不對了,以往何天時忙,總是要回個微信過來,言明開會或不方便接,難道真有了不測?脊背上莫名地升起陣陣冷意,一顆心忽忽的,攪得人慌慌的,老是走神,誰和她打招呼,也聽而不聞。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下班,蘇小卉再次撥通號碼,心顫手也有些抖,鈴聲剛響了兩下,通了,是個女聲,淡然道:“何天時去世了?!?br />
蘇小卉一愣,思維停頓了一會兒,大約幾秒鐘,然后吞吞吐吐問:“您,您是嫂子吧?”
“嗯?!?br />
“何部長出了事?”
“是場意外,發(fā)生了車禍?!?br />
蘇小卉心里“咯噔”一下,又不知說什么好了……
“你哪位了?”
“我叫蘇小卉,北城新華書店的。想感謝何部長,給我們批了一筆‘送文化下鄉(xiāng)’的費用。”蘇小卉竭盡努力,才讓自己一口氣說完了一句連貫的話,心里卻虛得有些疼。
“唔?!?br />
“您別太傷心了,還有孩子?!碧K小卉知道他們有個上大學(xué)的女兒。
“唔?!蹦沁厸]置可否。
想了想,蘇小卉又說:“嫂子,你把何部長手機停了吧,不知道的人一直打,勾您悲傷?!?br />
“哦。謝謝?!?br />
二
掛了電話,蘇小卉有些懊悔:自己說的這是什么話,人家愿意悲傷就悲傷去!!說不定是何天時手機里存的費多,他妻子才一直用著。
女人總是不舍財?shù)摹?br />
蘇小卉柔腸百結(jié),慢慢尋思著,有機會得去看看這位嫂夫人,帶些土特產(chǎn)什么的,表示慰問和對何天時的感激之情。不能讓人家有什么誤會。何天時對蘇小卉有知遇之恩,他無形中給過她很多精神的慰藉,他們用數(shù)不清的微信交換過許多對人生,對命運的看法。
“小眉。我得出去兩天。見個人,不好和家里說。你知道,我從來沒有獨自在外面過過夜?!?br />
“你想出來幾天?”
“一天便夠了?!?br />
“那我開車去接你。”
“我定了時間通知你。就說你那兒有事,需要我。”放下電話,蘇小卉如釋重負,松了口氣。
這通電話大約是在一年前通的,當(dāng)時,蘇小卉剛認識何天時不久,被他的氣韻所迷惑,簡短的交流意猶未盡,兩人都有再次見面長談的意愿,蘇小卉的渴望更強烈了些,便早早和在市委工作的堂妹蘇小眉打了個招呼。如今,蘇小眉已去了美國波士頓學(xué)語言,而蘇小卉要見的那個人也去了天堂。她的意愿隨之化為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思緒纏繞心間……唉,音容猶在,何天時的微笑就像一縷宜人的陽光,見面之初便深入到蘇小卉有些陰郁的骨髓深處,時時刻刻牽念,時時刻刻期望能傾訴和傾聽,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那個儒雅而風(fēng)度翩翩的身影了。那是北城新華書店舉辦的首屆“讀好書、強素質(zhì)”活動,主席臺上,一位眉梢、眼角都別具氣韻的男士侃侃而談,講的什么?蘇小卉忘了,或者說,當(dāng)時便沒聽進去,只覺得那人的神情舉止特別養(yǎng)眼,特別與眾不同?。?br />
“講話的人是誰?”
“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何天時?!?br />
“上過清華大學(xué)。”
何天時?這個名字和他的人一樣真特別。蘇小卉想,中午吃飯的時候,她和同事敬他酒,何天時那眉、那眼——真像是在夢中見過多次?。⊙鄄鬓D(zhuǎn)間,身上的每個細胞都有了異樣的反應(yīng)——一見傾心!這個強烈的信息永遠用言語說不清……面對一個前一秒鐘還是陌生的人,偶爾眼光交錯之際,感覺就像遇到久別的親人,身心無以言狀的歡愉,心花怒放,他給了她一張名片。上面有辦公室電話、宅電,還有手機號,蘇小卉撫摸著淡黃色的小紙片立時莫名地雀躍了,她懷著既興奮又酸澀的情緒,滿面歡喜地喊同事,卻忘了要說什么。神經(jīng),真是神經(jīng)!她暗笑自己,下班時,見到書店旁邊的工藝品店,促銷芭芘娃娃,原價39元,特價26元。蘇小卉便買了一個,尺把長的棕金色硬紙盒里,躺著金發(fā)碧眼的小公主,她有粉、白、紫三件長及腳裸的裙子,另有粉、蔥綠、魚肚白、黃底撒金花四件晚禮服,七件衣裝正好是一周,蘇小卉每天給芭芘娃娃換衣裝,那些五彩繽紛的衣裝正如蘇小卉的心情,寂寞、精致,而不為人知。
忘了是誰先撩開寂寞的面紗,多半是蘇小卉試探性的發(fā)信:“您好,記得我嗎?蘇小卉?!?br />
“記得。三月的花朵般讓人難忘?!?br />
“睡了?”
“剛上床?!?br />
“床”在某種時刻某種心情之下,代表的是曖昧和溫情,后來就成為他們夜晚打招呼的慣用語。
白天,何天時總是忙。這個活動接那個會議,活得根本不是他自己。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晚上,才偶人有空隙,偶爾便需要溫情吧?
蘇小卉在書店具體管理業(yè)務(wù),每月一次去省城開系統(tǒng)交流會,她和何天時約過,但都因為他分身無術(shù)臨時變卦了。
在何天時去世后,蘇小卉多次問自己:真地想見他嗎?細想又想,答案是:并不想見到他。
無數(shù)個夜晚,倆人互發(fā)微信,他在她的心中,早已不是具像的男人,而是理想中的影子了,影子只能感覺,不能去抓的……
繚繞在劉之明心頭,一個揮之不去的謎團是:親生父母是誰?在哪?
劉之明現(xiàn)年37歲,和蘇小卉成家已經(jīng)十一年了,夫妻倆都屬于那種踏踏實實一心一意過日子的人,蘇小卉偶爾講究點小情小趣,買盆花草,去吃個西餐,劉之明也能理解,女人嘛就需要有些浪漫。前幾年,劉之明70多歲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先后去逝。姐姐告訴他說:他其實是劉家抱養(yǎng)的孩子,劉家連續(xù)生了兩個女兒,沒兒子,便托在醫(yī)院上班的親戚抱了個兒子。劉之明是超計劃生育生下來的,生父是個干部,在醫(yī)院就和劉之明家的親戚約定,永不過問。知道了這個事實后,平時少言木訥的劉之明添了個心愿,就是:要見見親生父母。他問過姑母自己的確切生日,又去醫(yī)院查過出生記錄,渺無線索,偶爾閑下來,劉之明會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蘇小卉見丈夫心上擱了事,無端沉重,勸說:“如果他們想見你的心情迫切。應(yīng)該更容易找到你。他們還不惦記你,你惦著他們干嘛?”
話是這么說,理也是這個理兒,可劉之明開著出租車,從人群中穿梭時,看到某個似曾眼熟的面孔,心里總是會莫名地失落或隱隱地期待,這茫茫人海,不知誰和自己血脈相連?
三
何天時和王敏曾經(jīng)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他們在一幢樓長大,一起上的小學(xué)和中學(xué),小的時候,何天時身段挺拔,動作麻利,頭發(fā)黑亮,牙齒潔白,特別是說起話來比大人還有邏輯,是個人見人愛的男孩。玩“捉土匪”游戲,他裝扮的是指揮官角色,慢慢便有了軍人的氣質(zhì),中學(xué)畢業(yè)考上了清華大學(xué),更是才俊加才子。
王敏只上了個普通大學(xué)的管理專業(yè),但她一直是眾人眼中的美女,細膩的肌膚,圓潤的臉龐,笑的時候兩頰閃現(xiàn)著深深的笑窩。
何天時沒有家底,大學(xué)報到前,花八元錢買了只桃紅色的小手包就算和王敏私訂終身了。他望著她出落得玲瓏有致的身段依依難舍。她說,你放心去吧,下輩子我都不會離開你的。兩人結(jié)婚生女,夫唱婦隨,千秋萬載的模樣。沒想到,何天時突然就去了……王敏感覺到她的魂兒多半是隨他去了,不然不會走路發(fā)飄,完全記不起前行的目標(biāo),一段時間以來,她躺在臥室那張寬大而冰涼的床上,因為身子冷,被窩里一直沒有捂熱。腿冷,手冷,心里冷,眼眶困得生疼,腦袋里裝得滿滿的全是:不甘!不甘!不甘!
何天時甚至連句臨行前的話都沒給她留下?就匆匆去了另外的世界?他平時不愛照相,更是因為忙,沒有照相的閑情,結(jié)果,人去了,連張像樣的照片都沒有留下。遺像是參加省人代會,代表證上的像片放大的,看上去端莊嚴謹還有些隨和有些淡漠,唇邊一絲不易察覺地冥想憂思,王敏最揣摸不透的就是他的這種表情了。曾暗自思索:這個別人看上去隨和,不搭架子,永遠微笑的男人心里有著怎么樣的沉重和壓抑?上訪的告狀的,要求解決各種問題的,整天有人纏著何天時,有多少會務(wù)雜務(wù)要他處理?男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比女人更難,緣故是男人不能哭。無處傾訴。坐著走著站著都要保持男子漢的風(fēng)度和氣韻,不然就會被世界瞧不起,更會被女人瞧不起。要有多大的定力,何天時才能做到寵辱皆忘波瀾不驚?
憑心而論,無論從何種角度說起,何天時都算是優(yōu)秀男人,工作敬業(yè),對家庭負責(zé),關(guān)愛孩子,失去他,王敏生活的天平一下便失衡了。要說悲傷,王敏早已悲傷過,麻木了……三年或是四年前,或者更早一些時候,何天時的心就離開了王敏,他很少主動和她交流,她和他說什么話,都要說兩遍以上,一般都要等王敏發(fā)了火,提高了聲音,何天時才能勉力聽進去。有什么王敏做不了的家務(wù)活,比如:晾衣桿掉下來了,抽水馬桶堵了,給常不在身邊的何天時打電話,電話那頭,他總是用庸懶而又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答:“知道了,就這樣吧?!迸苫貋硖幚硎聞?wù)的總是辦公室干事或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