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刊視界】禍起一滴紅墨水
“啊,這不是辛老師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大街上邂逅當年讀高中的班主任,已白發(fā)鬂鬂,低頭緩緩行走。
“你是……”辛老師已記不起我是誰。
“我是你的學生范芳呀!”
“噢,記不得,記不得啰?!?br />
我們談著談著,跟辛老師說了些在校的事兒,又談了我目前狀況后,他突地拍我肩膀:“噢!你就是范天才!不然不會有今天?!?br />
由于我讀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一次考試考大鴨蛋的同學很多,我竟得滿分,從此大家都叫我范天才了。
真也難怪,歷經(jīng)幾十年,辛老師桃李滿天下,他不認得同學,一時想不起我,自然正常,而作為學生的我,對他的印象實在難以抹去。
1966年開始長達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對于我們的國家、我們的黨、我們的民族、我們的人民造成的政治上、經(jīng)濟上、文化上的嚴重災難,凡是經(jīng)歷過的前輩,都有刻骨銘心的切膚之痛。
辛老師不再是以前善于言辭的辛老師了,這會兒他一語不發(fā),即使出于禮節(jié)的言語,也顯得笨拙辭不達意。這是怎么了,當年的聰明才智敏捷思維哪去了?當然有人老年邁機能衰退的原因,但不至于……只示意我跟他走,邊走邊對我說了句:“你要參加一個培訓班?!敝劣谂嘤柺裁矗麤]說。
我跟辛老師走著走著,來到一個公園一隅椅子前坐下,他掏出手機,叫我打一個電話。
電話剛拔通,還不及我開口,對方就響起一個女子脆亮的聲音。
“你好,我們是以子虛為老總,烏有為副總的網(wǎng)上傻瓜培訓基地。請問你是想報名嗎?”
我大吃一驚,神經(jīng)開始錯亂,久久心緒略定,懷著好奇心回了話。
“你們是把傻瓜培訓成正常人,還是把正常人培訓成傻瓜?”
“當然是把正常人,特別是聰穎過人的人,易遭領導和同事們忌妒,容易惹是非,要培訓成大傻、中傻和小傻,任你選擇?!?br />
我放下電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什么。
“我說范芳呀,你如果不參加這個培訓班,難逃一劫呀!”辛老師說這話時顯得很神秘。
此刻,我不禁思緒翻滾,滾到那個特殊年代辛老師一段坎坷歷程。
課余十分鐘時間,辛老師見縫插針地利用起來,正提起紅墨水的筆,在為還剩幾個學生尚未批改完成的作業(yè)的批改。
這時校務處在全校班級分發(fā)毛主席畫像,要求每個教室懸掛在講臺正中央墻上,以示對偉人的忠心,便于師生們“早請示、晚匯報?!?br />
辛老師雙手恭敬接過毛主席畫像,暫放于講臺桌上,沒及時張貼,想批完作業(yè)后懸掛??烧l知,當他灌紅墨水時,提筆經(jīng)過畫像那一刻,恰巧一滴紅墨水不偏不倚落在毛主席右眼上。這還了得!辛老師嚇出一身冷汗,全班的同學不知如何是好,班長出了一主意,說去校務處換一張,學生們中,或說:我們?yōu)槔蠋熥髯C不是故意為之;或說:本來就破了索性給撕了,再去領一張就是;或說:恐怕不管怎樣找借口畢竟是借口,都難逃罪責……
最后辛老師自己作出一個決定,拿著滴有紅墨水的毛主席畫像徑直走到校長辦公室。
“校長,我不慎……有罪!有罪!罪該萬死!”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有暗殺嫌疑,你看把毛主席的眼睛刺出了血,談何忠于?!?br />
就這樣,辛老師無言以對,被無限上綱,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在全校批斗會上展開大批斗,有人朝他臉上抹了一把鍋底灰。接著停職反醒,蹲豬棚、蹲牛棚,受盡非人折磨。
小小的我,不知出于什么心態(tài),常去牛棚探望辛老師,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今后別常來。
“老師,你犯了什么罪?要住這兒?”
“我也不知,也許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長大后的我,真的知道了那是怎么回事:“文化大革命”是一場由領導者錯誤發(fā)動,被反革命集團利用,給人民帶來嚴重災難的內(nèi)亂……而那期間校長趁勢扳倒辛老師,是因辛老師天資聰慧,鶴立雞群,方方面面突出,唯恐奪了校長的位子。
“后來平反,我重返崗位,這之前我女兒幫我找了這個培訓班,那時還沒電腦手機,不知她從哪兒學來后傳授于我……我不傻就要當心被人弄慘?!毙晾蠋熅従弿墓珗@椅子上站起說。至于女兒的傳授,不過是教他怎樣地裝傻像傻而已,哪來傻子培訓班。
“如今,作為一位堂堂正正出類拔萃的中學老師的我,有必要進行這樣的培訓嗎?”我似乎對辛老師說又似捫心自問。
辛老師一時沒作答,好久才說:“那時,我如和現(xiàn)在這般笨,也許校長會原諒我的過失,將紅墨水滴中主席眼里,視為笨拙魯莽行為,不會想得那么多,那么深化開去,頂多批評幾句內(nèi)部了之了,也就不至于……”
我對傻子培訓班,當下是否真的存在,當然至少懷疑和不信,只是順著辛老師的心意走。
后來得知,辛老師的女兒騙他有這么個傻子培訓班,其實是女兒為已退休患有輕度老年癡呆癥時而清醒時而犯渾,外加精神受刺激帶來后遺癥的父親的手機里面,裝置了一個“特殊軟件”,當打那個號碼時,會自動發(fā)出那些話兒。他總奉勸那些聰明過人的人要變得傻些。
現(xiàn)在我有必要裝聾賣傻嗎?然而在辛老師面前卻肯定地應承說:“聽你的,我馬上去參加傻子培訓?!?br />
辛老師別提有多高興,布滿皺紋的臉綻開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