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大一直為買樓的事發(fā)愁。兒子二十好幾了，雖說有對象卻沒房，就這么拖著。前幾天，兒子與對象商量結(jié)婚的事，人家女方說只要買上樓立馬結(jié)婚。這事明擺著擠兌人，那要是有錢買樓，高大早當上爺爺了。
　　 他老婆出了個主意，說：“你瞅劉三家買了個電三輪，在市里掙了錢，沒用上兩年就從縣城買上樓了。要不，你也試試去？”
　　 高大還真動了心，他說：“這事我也聽說了。倒不如我也去市里買個電三輪拉腳去，等掙下大錢，咱趕緊給兒子在縣城買樓，好張羅著把媳婦娶了，也就靜了心?！?br />　　 他老婆遲疑地問：“中是中，只怕你心眼子實誠，讓人家糊愣了？”
　　 “瞧你說的，我就那么好糊愣，人家劉三都中，我咋不中?！?br />　　 高大兜里揣著老婆準備好的五千塊錢，一個人從鄉(xiāng)下坐著班車到了市里。望著眼前一幢幢拔地而起高樓，饞得他心里直冒煙?！斑@他媽的狗日的樓房，越蓋越多，越多越買不起，好不容易攢下幾塊錢了，房價又忽悠忽悠竄上去了。”他心里罵，跟著大街上熙攘的人流來到了電三輪車行，瞅著各式各樣的電三輪，撓撓腦袋瓜子，起了疑：“就這玩意跑起來能買上樓？”
　　 高大本打算找找本村的劉三先蹚蹚道。都是出來跑出租，起碼他在外闖蕩了一些時日，懂得行情，對自己也好有個照應(yīng)。哪知，在市里轉(zhuǎn)悠了多半天，根本找不見劉三的影子。他不得不自己跑到電三輪車行先看看價格。自己不太懂局，最終沒相中一輛合適的電三輪，感覺不是價格太貴就是車行老板太奸詐。等過了晌午，肚子餓得直叫喚，他在路邊的小攤上，花了五毛錢買了倆饅頭，又買了瓶子礦泉水。蹲著吃完了，歇了會兒腳。
　　 暮色降臨，天漸漸黑了下來。城里的路燈一個個比賽似地亮了起來，把黑夜照得賊亮賊亮。高大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一人來到火車站，想在候車室蹲一宿，沒火車票安檢人員不讓進?？粗緝?nèi)站外人來人往，有的旅客一揮手，招呼電三輪坐上走了。比那出租車可是便捷多了，的確給出行的人帶來了方便。高大覺得自己來市里還是對了路，人多，坐車的也多，就憑這，也得趕緊買上電三輪。不然，多耽誤一天就差了一天的收入。
　　 高大在售票大廳內(nèi)蹲了多半宿，早早來到了車行。等到老板打開卷簾門，他跟著進去侃了價，最終花四千五買了一輛“金格”牌的電三輪。此時，他心里踏實了許多，眼前仿佛一張張的鈔票往自己兜里飛。有在家開農(nóng)用三輪車的基礎(chǔ)，他很快掌握了電三輪的駕駛。又在金鼎小區(qū)租了一間地下室。只要能給電瓶充電，有個地方就湊合了。
　　 高大居然跑起了野出租，起早貪晚，除了給電瓶充電，幾乎是不肯歇一會兒。困了，在車上瞇一會兒。由于市區(qū)道路不熟悉，一天要走好多冤枉路，每天只三五十塊錢的進項。
　　 一天下午，他在百貨大樓對面的工商銀行門口等活。離著老遠，才瞅見一位中年漢子像是要坐車的樣子。這人穿著一身LINING牌子的休閑服裝，手里還拿著一張本市晚報。他上前問：“兄弟，坐車不？”
　　 中年人說：“嗯，去火車站多錢？”
　　 “十塊。哦，挺便宜呀。”
　　 “哪是，這電驢子就是比出租車方便嘛?！?br />　　 中年人看了看他，擔(dān)憂地問：“安全不？”
　　 高大連忙說：“沒事沒事，你只管放心，坐穩(wěn)嘍！”兩人一答一訕地說。
　　 高大右手拇指一按，把電三輪的馬達打著火，手把一轉(zhuǎn)，突突地順著新華大街向西跑。這等活也得有眼力見，有的人走路不是在等車，有的人別看在走路卻是眼睛咂摸著找車要坐呢，這里面有學(xué)問。高大跑了十幾天了，也瞧出門道來了。
　　 電三輪后包廂內(nèi)坐著的中年人看不清高大的臉，只是覺得他有些駝背。馬路上車輛很多，高大在行車道上左拐右突躲著順行的車輛。中年人看著他的上身不停地搖擺著，不時地為他捏一把汗，便提醒說：“老師傅，您慢點開，我不著急。”
　　 “呵呵，你不著急我著急呀，趕緊把你送到火車站，我好再跑一趟。”
　　 “電三輪跑出租，交警不管嗎？”
　　 “唉，咋不管呢。本錢還沒拉上來誰愿意這么著？還不都是為了給兒子買樓娶媳婦。”
　　 “呵呵，就這破玩意能拉多少錢，你就想給你兒子買樓？”
　　 “總比種地收入多，我們村有人靠它買上樓了?！?br />　　 “是嗎？這也挺危險的，你不會干點別的？”
　　 “像我這個年紀，除了干苦力能干啥。”
　　 中年人不再說話。十幾分鐘后到了西客站。他卻沒下車，說：“你在拉著我溜達一圈。”
　　 “你、你不趕火車？”
　　 “我不趕火車。走吧，你拉著我去南北大道轉(zhuǎn)轉(zhuǎn)。”
　　 “你是干啥的？”高大心里起了疑，別再遇上劫道的。
　　 “我就想坐你的車，在馬路上遛一遛，看看這些樓房。”
　　 “嘿，有病啊這人，沒事看啥樓房。難道他也買樓？管他是干啥的，坐車給錢就行，這有腳兒哪能不拉呢?！备叽笮睦锇底脏止?，美滋滋地開著電三輪拐上了南北大道。
　　
　　 二
　　 南北大道顯然比新華大街要繁華得多。這里有一個全市最大的服裝批發(fā)城，不僅車多，人多，開電三輪的也多。這些電三輪專往人多的地方鉆，不管交通規(guī)則不交通規(guī)則，有縫就鉆過去。由服裝批發(fā)城出來的小商小販，拎個大包小包，花三五塊錢坐上三兩站地，比擠在公交車舒服，很有市場。高大心里美，一邊開著車一邊想：“這真是天上掉餡餅呀，這人看著不缺心眼，咋就跟缺心眼似地，沒事坐電三輪兜風(fēng)，這事新鮮不？”
　　 開著電三輪的高大拉著中年男人轉(zhuǎn)悠了大半個市區(qū)。坐車的沒說話，開車的受不了了。他扭頭用商量的口吻說：“兄弟，你看我拉著你轉(zhuǎn)了多半天了，你去哪？我送你去，不然，我這玩意怕要沒電了?！弊嚨闹心昴腥饲浦麨殡y的樣子，問：“沒電了？”
　　 “是呀，電瓶咧個兒充的電，前兒晌跑了一趟活，這后兒晌還沒閑著呢。”
　　 “你估摸著跑了多里地？”
　　 “咋也跑五六十里?！备叽髪L著膽子往多說了十里地。
　　 “那好吧，多錢？”
　　 “你、你看著給?！?br />　　 “哦，兩張夠不？”中年男人掏出錢包，從里面抽出兩張百元鈔遞過去。
　　 高大連連擺手，說：“用不了用不了，哪用得著這么多?！?br />　　 “行了，多少就這么多了，你也不易?！敝心昴腥藬[了擺手，抬腳向東走去。
　　 看著中年男人漸漸遠去的背影，高大心里打起了小鼓：“嘿，真是少見，這人干啥的這是，沒事滿大街溜達坐三輪看大樓過癮哪是咋的?！彼氩幻靼拙筒幌肓耍凑駜豪藗€肥腳兒，回去犒勞犒勞自己喝一口。邊想邊開著電三輪回出租屋。
　　 高大很開心，開著電三輪還沒到自己租住的小區(qū)，只見路旁半躺著一個中年婦人。他放慢了速度，瞅了一眼，又往前開。走出十幾米遠，回頭瞅瞅中年婦人還在地上側(cè)窩著，行人中竟沒一個人上前幫忙。高大沒再多想，調(diào)轉(zhuǎn)車頭折回來。下車，走到中年婦人旁邊，佝僂下身子問：“大姐，你這是咋的了？”
　　 中年婦人沒吭聲。高大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出氣?！按蠼?，你病了？”
　　 婦人眼睛仍沒睜開，嘴唇蠕動著說：“快、快，去醫(yī)院?！?br />　　 “哦，去醫(yī)院啊？嗯，好了?！备叽舐犆靼琢?，他趕緊抱起她，放在車廂內(nèi)直奔附近醫(yī)院。
　　 搶救室外，女護士說：“你趕緊去交押金吧?！?br />　　 “我……”
　　 “別說了，別的不用你管，快去。”
　　 高大到了收費處，掏出身上所有的十塊的，五塊的，湊了一百塊，不夠數(shù)。他猶豫了一下，最后才掏出了中年男人坐車給他的那二百塊錢，從小窗口下遞進去。
　　 醫(yī)生說：“幸虧你來得及時，不然病人的性命怕是保不住了?！?br />　　 “要緊嗎？”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危險了?！?br />　　 “哦，那我走了?！?br />　　 “你走了可不行?！?br />　　 “我走咋不行？”
　　 “你走了出現(xiàn)問題咋辦？”
　　 “我、我也不認識她。”
　　 “哦……”
　　 中年婦人蘇醒過來，她撫摸著胸口，感激地對高大說：“謝謝你呀大哥，是你救了我的命。”說完，從小挎包里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有氣無力說：“你趕緊到醫(yī)院來，我犯了心臟病。今兒要不是遇上貴人，你可就看不到我了?！?br />　　 “哎呀，是錢總呀，這是您夫人？”醫(yī)生帶著一臉驚詫，望著匆匆趕來的中年人問。
　　 “是呀是呀，謝謝你們?！?br />　　 “謝我們啥，您夫人多虧了一個開電三輪的?！?br />　　 “開電三輪的？”
　　 “對呀。要是再晚一會，您夫人怕有危險了?！?br />　　 “他人哪？”
　　 高大見中年婦女的家人來了，悄悄地向電三輪走去。他一直想著給兒子買樓房交首付，他甚至連買一碗三塊錢的板面都舍不得吃。每天花上一塊錢買來四個饅頭一塊錢的榨菜，一天的飯菜全有了。就著涼水啃著饅頭，吃得津津有味?？墒?，偏偏遇上這檔子事，他當時也猶豫，但還是掏出自己的錢交了費，先救人。
　　 他回到小屋，從書包里掏出饅頭，三口兩口咽下去，又咚咚灌下兩口涼水，往破舊的床鋪上一躺，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今兒拉了個肥腳卻遇上了這檔子事。這年頭，人跌倒了，真正敢上前扶一把的人，少了，都害怕沾包訛上，真是的?！彼碜饋恚瑥亩道锾统鋈龔埓笃?，又把書包拿過來，從里面倒出一堆毛票，最大的十塊錢。他先把兩張十塊的捋了捋，又把一塊的捋齊。左手拿著錢，右手食指拇指一張張捻著。嘴上叨咕：“那二百不算數(shù)。這一百得算上，一十，十五，二十……去飯錢，去房租，去電費，一天剩下八十多塊，比剛來時掙得多了。那要按照劉三在村子里吹牛說的一天拉一百多，興許差不大離。照這樣拉下去，付清兒子買樓房的首付，有門?！?br />　　
　　 三
　　 翌日，高大早早起來，在自來水管那兒灌了一大瓶子水，又啃了兩口饅頭就扔進了書包里。他開著電三輪慢慢悠悠地東張西望，瞅瞅路邊有沒有等車的人。直到在百貨大樓對面的工商銀行門口前，他眼巴巴地望著前后攢動的人群，真想拉著他們不要錢也跑一趟。那么多的人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從身邊溜過。等活，需要靜心，需要看準行人的臉色，才能等到活。
　　 離著老遠，他看到了一個老年婦女像是要坐車的樣子。他剛要靠上去，馬路上，一輛標有交警執(zhí)法的現(xiàn)代車徐徐駛了過來。車頂?shù)纳戏?，安有一個大喇叭，一個很是年輕甜美的女音飄了過來：為了保證公共交通環(huán)境，確保市民出行安全，維護順暢的交通秩序，公安、交通、城管等部門聯(lián)合行動，依法取締非法營運的電動三輪車……
　　 高大傻了?！疤彀?，自己的電三輪還沒收回本錢呢，兒子的樓房首付剛看到一點亮，就遇上了政府取締非法電三輪營運。自己咋這么倒霉呀，真是喝涼水都塞牙，完了完了，這下徹底完了。”他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地閃開了交警車上的廣播，心情愈加煩躁。自己老婆在家里眼巴眼望地等著他把錢掙回來，好給兒子買樓交首付娶媳婦。沒想到，電三輪被依法取締了。不僅沒淘到金，反而把本金搭進去了?！跋氘敵蹼娙唲倓倳r興，那要是有人管管，我家也就不買了，別人家也就不買了，還可以干別的營生。非要等到我們拉下了一屁股饑荒，這說取締就取締了，兒子的樓房咋買？”
　　 直至過了晌午，高大也沒拉到一個腳兒。交警管得緊了，坐車的也跟著擔(dān)心。老天爺不長眼，怕啥遇見啥?？春们懊嬉粋€等車的，偏偏在節(jié)骨眼遇上了交警。他在前面開車跑，交警后邊開車追。他的電三輪哪里有交警的車跑得快。最終被逮個正著，沒收了。
　　 高大想哭卻哭不出來，眼睜睜看著交警把電三輪拖走了。他心情沮喪地在市區(qū)內(nèi)溜達著。他不敢回家，他怕老婆埋怨他，他怕老婆說他被人糊愣了。沒了營生就沒了收入，生活沒著沒落的。別看那時開著電三輪一天下來只掙個百八十塊錢，那可是天天見錢?，F(xiàn)在倒好，一禮拜下來，不但錢沒掙到，還要花錢，這不坐吃山空嘛。他想起了錢總，想起了錢總的夫人。
　　 那天在醫(yī)院里，高大見中年婦人的家人來了，轉(zhuǎn)身要走，被醫(yī)生喊作錢總的人叫住他。那人一見高大，驚訝地問：“咦，怎么是你？”
　　 高大更為驚奇，有些靦腆地說：“真是巧了，沒想到是你老婆?！?br />　　 錢總是天昊建筑公司的大老板。他說：“我叫錢清，你叫啥？”
　　 “我叫高大。”
　　 “你說，叫我怎么感謝你?！?br />　　 “不用不用?！?br />　　 “那不中，得謝?！?br />　　 “真的不用。要說謝，還得謝謝你，是你給了我那二百塊錢救了急。”高大擺擺手說。
　　 錢清知道鄉(xiāng)下人心眼子實誠，出門在外跑出租不容易，便從錢包里掏出一沓子錢，遞給他說：“這是兩千塊錢，不多，你拿著?！?br />　　 高大連連擺手：“那可不行，不行?！?br />　　 “別介，這是我的心意，你收下。”錢清誠懇地說。
　　 “你把我墊付的三百塊錢給我就行了，我管你要出租費時還多說了十里地呢?！备叽笥行┎缓靡馑嫉卣f。錢清聞聽，哈哈一笑，只得作罷。接著他說：“高大哥，我看你這人心眼好，你把電三輪賣了，跟我干去，這不是長久的事，我給你安排個保安的事做。”
　　 高大搖搖頭說：“謝謝你的好意，我當初幫助你家愛人，也沒想那么多，只想救人要緊。再者說我也干不了那差事，往那一站，一本正經(jīng)責(zé)任還挺大，干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