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山間童年馬鞭飛(散文)
一
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迅猛,變化快捷,即使同一地方農(nóng)村人,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生活,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童年。與現(xiàn)在孩童每天放學玩耍不同,我的童年時代,除了讀書學習,還得參加生產(chǎn)勞動。我們的玩耍藏于勞動中,在勞動中玩耍,也在玩耍中勞動。正如我們的老師不像現(xiàn)在分數(shù)學與語文,分科學與品德,分大科與小科,各科都是一個老師上,但所有的老師,我們一樣敬重,任何一位老師的話,即使學校最調(diào)皮的學生也都會聽。
我們的勞動啟蒙比文化知識學習啟蒙要早很多,一二歲在媽媽背上耳濡目染,三四歲便在爸爸媽媽或哥哥姐姐身后直接參與學習了,到七八歲上小學一年級,已能做很多事情了,在家洗菜做飯洗碗抹筷掃地喂豬;上山砍柴割草拔蒜拿菜放牧牛馬等等。
每天下午放學回家路上,我們便約了伴,砍柴割馬草找豬草。大部分同學回家的活兒是砍柴或者找豬草,割馬草的很少。我們特別羨慕割馬草的同學。那是大集體時代,村里除隊長會計等干部,普通百姓很少養(yǎng)馬,養(yǎng)的都是牛。割馬草便成了干部子女的專利,養(yǎng)牛人家孩子羨慕的事。養(yǎng)馬就有機會騎馬,而牛不能騎,馬背上有長長的馬綜,揪住不易掉下來,牛背上沒毛可揪,滑不溜鰍的,容易掉下來。
養(yǎng)馬,不說去割草,來去不用走路,割了草也不用背,更不用擔心捆不好,草會從背架上掉下來,或者上重下輕,背了翻跟斗。讓人羨慕的是,干了一天活,晚上回家,騎在光滑漂亮的馬背上,一手抓馬韁,一手抓馬綜,雙腿一夾,駕駕兩聲,馬便在橘紅的夕陽中,載著你往家走,又舒服,又神氣。最讓人向往的是,旭日初升,晨風習習,花香四溢,鳥雀啁啾。那些十四五歲的少年,騎在馬背上,左手抓馬韁,右手揮舞馬鞭,駕駕駕地一通吆喝,馬兒便撒蹄狂奔,人驕傲得如古代戰(zhàn)場上的將軍,發(fā)梢?guī)еd奮,破衣也抖擻精神,那多么威風!多么讓人羨慕啊!
地下戶后,馬入尋常百姓家,騎馬不再是普通農(nóng)家孩子的奢望。家鄉(xiāng)地處烏蒙山腹地,多山坡溝谷,少平塘壩地,種地沒有機械化,收種全靠人力與畜力,至于上街賣點洋芋玉米,馱煤炭等,更少不了騾馬的功勞。趕馬便成了人們必備的生存技能,不僅大人繞不開,小孩也多早早參與。
青壯男女,趕馬沒多大困難。小孩就不同了。
七、八歲的孩子還沒有馬高,怎么趕馬?怎么上馬馱子?平時馱馱柴草,父母在場,或有成年叔叔哥哥姐姐在場,小孩趕馬不是父母派定任務,而是自己圖個新鮮,說是趕馬其實只是給大人打個幫忙。反正早晚孩子要學,有興趣,早點學學未嘗不可。大人樂得做個順水人情。這時的孩子并沒把趕馬當作一項艱苦的勞動,而是與打陀螺跳繩踢鍵子蕩秋千一樣的玩耍,逮得機會,便學大人樣,跟在馬后,馬走得快,自己快步走,馬若扯草停下,便揮舞隨手撇的一根黃花香或蒿棍,在馬腳懶彎上抽幾下,吆喝幾聲。馬若不太貪嘴,感到腳懶彎上輕微的疼痛,便知小主人要自己回家了,于是邊嚼到嘴的嫩草,邊往前邁步。但目光并不完全在路上,有機會便往路旁扯幾嘴,再次感到腳懶彎輕微疼痛時,又往前走。馬兒邊偷嘴邊走,小孩不僅不覺勞累,還覺得挺好玩。
馱得輕時,大人會把孩子抱上馬鞍。孩子精神一振,駕駕駕地吆喝著,那得意勁,中了狀元衣錦還鄉(xiāng)的書生似的。他們覺得趕馬不是難事,遇有不敢趕馬的哥哥姐姐,還小大人似的訓道,趕馬只要怎么怎么就可以了,我這么小都敢,你連我都不如?你比我多吃幾年飯白吃了……弄得哥哥姐姐哭笑不得。他(她)沒想到自己趕馬有大人在場,馱子翻了,馬不聽話了,或遇到其他馱馬了,都有大人解決,自己只是跟著馬走走。
這時的孩子沒有獨自趕馬經(jīng)歷,沒有碰到過趕馬的麻煩,偶爾碰到,也有人解決,自己沒動手動腦,當然不知趕馬難。正所謂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見別人做一件事與自己做一件事,感受完全是兩碼事。譬如,每年馱糞種洋芋玉米,在家上糞的是大人,到地里倒糞的還是大人,孩子哪感受得到大人端糞箕抬架籮的辛苦?他們?nèi)r拿根竹條或酸笆子條跟在馬屁股后邊,馬不走時,他們嘴里駕駕駕吆喝,手時不時抽一下?;貋?,坐在馬鞍上,駕駕駕的把走路都省了。收莊稼時,孩子們?nèi)サ穆飞向T,回來時走路。
趕馬時間長的人就知道,趕馬不是時刻充滿詩情畫意。
二
過去沒有電,或用電不方便時,做飯取暖一般都靠煤炭。說一般,是因為有少數(shù)人家純粹燒柴。煤炭是生活中最重要的燃料??墒牵覀兇甯浇划a(chǎn)煤。做飯取暖、烘玉米、烤烤煙用煤,便要去村外,二十多里的響水、威箐、團山或祖德馱。勞力多的人家,這活兒輪不到小孩操心,一去一來五十多里,父母也舍不得孩子辛苦。勞力少的人家就不同了,套用現(xiàn)在一句時髦話,就是這些家庭把小孩當婦女用,把婦女當男人用,把男人當牲口用,這些家庭的任何一個人都是勞動者,除了吃奶的孩子。
這些人家的小孩不僅放學放假,要砍柴找豬草蒸飯喂豬,馱煤炭也常落到他們身上。當然,父母通常會把子女托付給叔伯弟兄。赫哧赫哧往馬馱籮里裝煤炭的重活,是大人干。孩子只是趕趕馬。這樣,孩子馱馱煤炭不難。去時騎馬,只有回來一步一個腳印走路。雖是一個單趟,但對幾歲十來歲的孩子來說,二十多里山路,也夠受??粗F(xiàn)在的孩子,十二三歲了,兩三里路上學還車接車送,真是太幸福了。
響水、威箐、祖德既是煤炭產(chǎn)地,又是重要集市,鄉(xiāng)親們銷洋芋、玉米,售豆角、辣椒,購鹽巴味精,買煤油火柴等都離不開。鄉(xiāng)親們過日子,向來講究挑水帶菜洗,掃地背娃娃,不會為馱馱煤炭,浪費一個勞力與一匹馬力一天工夫。街天,賣洋芋蕎子玉米,買油鹽針頭線腦的同時,也馱回一星期的溫暖與飯菜噴香。
可是,賣東西不比買東西,遇到買的人多,賣的人少,就賣掉得早,回家得早;若是買的人少,賣的人多,到黑到晚賣不掉,深更半夜回家是常事。趕街在鄉(xiāng)親們口中,也叫趕場。鄉(xiāng)親們常說的一句話是,趕場打鐵,一天到黑。在我頭腦中,趕場與打鐵,風馬牛不相及,不知鄉(xiāng)親們是怎么把趕集跟打鐵聯(lián)系起來的。
有的人家雖說有孩子去,但幾歲十來歲的孩子會賣什么?只是幫忙照看馬,兼從旁學學喊價還價,稱秤,實際買賣操作,父母在家已托給信得過的大人。若不賣東西,只馱馱煤炭回去,這幫護就簡單多了,被托付的人只是上馱子辛苦點,賣東西時,還有專人看護騾馬,可以徹底避免騾馬被偷。
兒時,我曾好多次在街邊看護騾馬,等父親托付的叔叔、大伯、或兄長賣完洋芋、玉米或豆子,帶我去馱煤炭。名義上,我也趕了一天街,可常常是,還沒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逛過,天色已晚,大人們賣完洋芋、玉米或豆子,買好鹽巴、煤油、火柴,針頭線腦等,便馱煤炭去了。
這等的過程出奇漫長。賣玩具的小喇叭,在耳邊掏心掏肝地叫。小飯鋪里水餃、饅頭及飯菜的噴香,不時闖進鼻孔,撩撥味覺食欲,連那土里土氣的蕎面湯、麥耳塊也不甘落后,湊上來饞人。
可是大街上的熱鬧,可愛的玩具,噴香的水餃、饅頭與飯菜,都與我無關(guān)。我不僅沒錢去買去吃(出門時爸爸給的三五角或一二塊錢,是晚上買煤炭的),連看一下的機會都沒有。要是我擅自離開,誰家騾馬丟了,那是要賠的,賠了一匹馬,家里就沒馬了。我見過無馬的人家,去二十多里外背煤炭的情景,也能明顯感受到那種艱辛。我不能讓本就辛苦的爸爸更加辛苦,也不能讓爸爸或村里的叔叔、伯伯與哥哥們認為我連個牲口都看不住。盡管很想像街上游玩的孩子,到處走走看看,可是我不敢離開自己看護的騾馬。盡管一個人一天到晚守著三五匹騾馬,左看太陽在上升,右看太陽還在正空中,日子特難熬。但這是我的責任我的任務,我必須堅決完成。若有兩三個孩子,那時間就好打發(fā)了,可以劃指彈繃,可以擺白聊天,不僅不覺得孤單,時間也過得快。
一個人忍耐孤獨無聊的同時,很多時候還得忍受天氣的折磨。
冬春無雨,天燥多風,稍不留神,狂風突起,黃蜂般的塵土劈頭蓋臉襲來,光溜溜的半山坡上,躲無處躲,藏無處藏,任你早上收拾得多干凈,分分鐘便灰頭土臉,剛從黃土里刨出來似的。若不小心,塵土飛進眼里,那才受罪,吹——吹不了,揉——揉不出來,整天淚眼嘜裟的,難受死了。天若放晴。在騾馬身邊呆不了多大會兒,嘴唇、喉嚨便干渴起來?!昂葲鏊?,兩分錢一杯,五分錢一氣,不涼不甜不要錢……”街上賣涼水的孩子,高高低低的叫賣聲,更讓你干渴難耐。但渴也得忍著,栓在街上的牲口,一時半刻都離不開人,直到去馱煤炭的路上,才能在路邊找個水坑,解一天之渴。
夏天,雖只穿一件薄薄的單衣,但在毒辣的太陽下,不一會兒,汗珠便跑出來了,渾身上下濕漉漉的,粘粘黏黏的,難受。一次,我實在受不了了,便脫了衣裳,光背守在騾馬旁。當時覺得挺舒服,可到了黃昏,后背肩膀手臂所有裸露的地方,全都火燒火燎地疼起來,連續(xù)疼了好幾天,身上的皮都褪了一層。此后,我再不敢在辣太陽下,脫衣裳。
夏天的天,小姑娘的臉,說變就變,日頭一陣,雨一陣,有時剛才還紅火辣日頭的,轉(zhuǎn)眼便陰云密布,嘩啦嘩啦,冰涼的雨點就擊打下來,有時還伴隨著搖來擺去的大風。雖然早上出門,照爸爸的話,在我破爛的衣袋里揣了張水紙(碳酸化肥口袋里邊的塑料袋劃開),但那又薄又窄甚至還有一兩個洞的東西,不刮風遮頭遮后背遮肩膀勉強可以,碰上刮大風,連頭都遮不住,常常是雨還沒停,人已成落湯雞,冷得牙巴骨都要抖掉下來。這時便特別羨慕大人。下雨,沒人買東西,他們便可以到旁邊屋檐下,或其他地方躲躲雨。也許是經(jīng)常淋雨的緣故,才十來歲,我的雙膝就患上了風濕,每逢天氣晴轉(zhuǎn)陰或陰轉(zhuǎn)晴便會疼痛。上學時,有時正晴天,我突然跟同學說明天要陰了,第二天果然陰了。有時天正陰得厲害,我突然說明天要晴了,第二天果然就晴了。一來二去,同學們都覺得我特別厲害,連天晴天陰都認得。
守騾馬的日子不好過,但守好了,晚上往馬馱籮里上煤炭,或往煤炭口袋里裝煤,捆馬馱子,抬馬馱子就沒你的事了,你只要提根竹條趕馬回家,一天就大功告成了。大人們見你聽安排,以后再請誰帶了馱煤炭,人家也愿意。
趕街賣東西實在太晚,如果不馱煤炭,雖說又餓又累,騎馬回家也比較輕松;如果馱煤炭,特別是又逢雨季,人跟馬摸回家,那滋味就不好受了。
馬雖馱著也比人走得快,人跟不上馬走,便只能人走人的,馬走馬的。趕馬人便只能或遠或近監(jiān)督著馬走,完全說不上一個“趕”字,只能做著一個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追”字。趕馬人自己還走不好,怎么趕馬?那些盛滿污水的泥坑便又成了一個個陷阱,許多時候你看上去是塊平坦光整的石頭,當你滿心歡喜踏上去才知上了當,但為時已晚,鞋子、褲子以及衣裳都陷入了泥漿中,或濺滿了泥漿。對一個幾歲十來歲的孩子來說,那種冷,那種臟,那種無奈,那種委屈,油然而生,隨后“哇”一聲嚎哭起來,邊嚎哭還得邊往前走。趕馬路上眼淚不解決問題,還會讓人更瞧不起。因此,即使曾是柔弱的小姑娘,或懦弱的小男孩,在趕馬的磨礪中也會逐漸堅強起來。如今回首趕馬的日子,我漸漸明白:生活讓我們漸漸變得堅強,堅強起來,才能更好地生活
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街邊守護騾馬的日子,我漸漸明白我們這一代人,自小便開始承擔了一種責任,盡一定的義務,磨練做事的耐心。一個人不做事,只是吃喝玩樂,那情景我們難以想象的?,F(xiàn)在,每每看到兒子做事,毛毛糙糙,火急火燎的,我便搖頭感嘆,太缺乏耐心了。兒子雖然也出生于農(nóng)村,但他自小就在學校,除了讀書,便是玩耍,沒有參加過任何生產(chǎn)勞動,更別說蹲在街邊一天到晚看護幾匹騾馬了。做事缺乏耐心也屬正常,再說在生活工作快節(jié)奏的今天,不知做事細致耐心是否還能稱為一個優(yōu)點?
三
不僅街天,平常時候也常要去馱煤炭。不過,平時都是抽早上去。白天時間長,要去地里干活。白天天晴不僅走路熱,也沒人賣煤炭。
說到馱煤炭,我不能不提到一個人:遇上他或跟他去馱煤炭,是既上不了煤炭,又捆不了馱子,更抬不上馱子的小毛孩最高興的事。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們完全不用擔心上不了煤炭,或者捆不了馱子。每次他都會先把我們的馱子上好或捆好,才上他自己的。他就是我們村的張山成(也許是三誠),我們叫他小山哥。他不像某些人,你偶爾請他一次,不是推腰桿疼,就是背板骨疼。即使迫于大人情面,偶爾幫你一回,也好象是你的救命恩人,對你吆五喝六。更可氣的是,趕街時,哄你把他看馬,說晚上幫你上馬馱子,可到時候,他自己上好煤炭,捆好馱子,抬上就走了。
我們的小山哥馱煤炭時,盡管幫過不少孩子,但他從沒把自己當別人的恩人。跟他去馱煤炭,我們不僅沒有上煤炭,捆馬馱子與抬馬馱子的壓力,來去路上也輕松,笑語一路,歡聲一路的。當然,這都源于他說話風趣幽默,做事不惜力氣,樂于助人的活潑豪爽。
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