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恩】蘆花娘(小說)
一
柳家灣大隊的西邊,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蘆葦蕩。
這一年的夏日,晌午的陽光熱浪襲人。柳小點趁著生產(chǎn)隊還沒上工,她抓著歇晌的空兒,在村西葦塘邊正給豬挑野菜。
忽地,她耳邊傳來幾聲“呀呀”嬰兒的啼哭,嚇了她一跳。她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鐮刀,尋著哭聲走過去,只見路邊草叢中有一個紅花布的包袱。
她瞅瞅左右無人,輕輕打開后,驚愕地張大嘴巴,里面竟會是一個女嬰。在女嬰的小腳腕上,還綁著一個小紅布條。她拿起來一看,不由失聲叫道:“哎呦,這、這孩子剛生下來兩天呀!”布條上面歪歪巴巴寫有1980年陰歷六月初一的字樣,這是女嬰的生日。
柳小點咬著下嘴唇,內(nèi)心發(fā)了愁。“咋辦?這事可咋辦?”她琢磨了一會兒,才有些難為情地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將女嬰抱在懷里。奇怪的是,這孩子睜開小眼睛,咧著小嘴巴,望著她居然笑了。
正是這孩子的一笑。從此,完全改變了柳小點的生活。
小點雙手抱著女嬰,把自己的臉貼了貼她粉嘟嘟小臉蛋。心中罵道:“誰作的孽呀,真是傷天害理。咋說這孩子也是一條活蹦亂跳的小生命,說扔就扔了,缺德帶冒煙。偏偏自己一個大閨女家遇見這檔子事,那要是抱著孩子回了家,讓大伙瞅見會咋說?可也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丟棄在這里餓死熱死。不管咋說,先抱回家再說?!?br />
柳小點猶豫片刻,不再挑菜,收拾起背筐,將女嬰重新包裹起來,放進筐內(nèi)背回了家。
小點爸媽一見自己丫頭非但沒把菜挑回來,反倒背回個孩子,驚得老兩口子的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把绢^喂,你這是打哪撿來的呀?”當(dāng)媽的帶著一臉詫異,慌忙問道。
“媽,我就在村西路邊上撿的。你看,她笑了?!毙↑c故意輕松地說著,心里卻忐忑不安,恐怕她媽讓她送回去。
“笑笑笑,有啥好笑?你說你一個大閨女家背著個孩子走了一趟街,讓人瞅見像個啥,你不嫌磕磣我還嫌磕磣呢!”當(dāng)媽的露出了一臉地不滿意,用手指點著閨女的鼻子,埋怨道。
“媽,你看看你說的這是啥話呀,就是別人看見又該咋地了。”
“你說說這算咋回事?從哪撿的,你趕緊給我送哪去,免得大伙知道了說三道四嚼舌頭根子。”
“媽,你這人咋這樣呀,我不送。既然遇到了,咱們總不能撒手不管吧?”
“那我不管,你瞅瞅,這小雜種她不是私生的就是有毛病,好端端地人家會扔了她?”
“就說嘛!咋說她也是一條生命呀,哪能說扔就扔,對吧媽?”小點撒著嬌地說。
“就你小丫頭心眼子好使,別人咋不撿,偏偏就你撿。人言可畏,人言可畏,你知道不?往后你咋邁出這個門口?”當(dāng)媽的是維護自己閨女的聲譽。
“媽,這也不是我偷來的搶來的,有啥人言可畏。不管咋說,反正我不送回去。我想好了,我要把她養(yǎng)大?!毙↑c是打定了主意鐵定了心。
“你?你說啥?你還要養(yǎng)大她。哎呦,我個傻丫頭哇,咱們嘴唇剛夠上碗邊子,喂這小雜種得多少錢?更何況將來你還找不找婆家,你個臭丫頭,氣死我了你?!碑?dāng)媽的自然知道料理一個孩子多么不容易,何況是未出閣的大閨女。
“我剛多大就找婆家。媽,你說就那小貓小狗咱還都養(yǎng)著呢,更別說這是個人。你瞅瞅,小家伙多招人喜歡?!?br />
“算了算了,你們娘倆別爭了。我看,既然丫頭好心好意撿了這孩子,說明與咱老柳家有緣分,那就留下她吧!”聽著娘倆一個勁地爭論不休,當(dāng)?shù)囊诲N定音。
“爸,還是你英明?!绷↑c豎起大拇指,她感激父親的支持。
“我說你、你個死老頭子,這事你也順著她呀!莊里人知道了還不讓唾沫星子把她淹死?”小點媽還是滿心不樂意。
“人活著,總得要有善心。何況這孩子也怪可憐見的,肯定是她父母遇到了難事。不然,剛生下來的孩子,誰會舍得扔了自己的親骨肉?!毙↑c爸一句話說到了根子上。
“善心,善心,就你們爺倆有善心。你們這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嗨,到時有你哭的時候?!毙↑c媽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又是一頓數(shù)落。
“嘻嘻,我才不會哭呢?!?br />
“哼,那是沒到時候?!?br />
“媽,我知道你心疼我,你放心好了,別生氣啦,我肯定能挺得住。我說爸,這孩子還沒個名呢,你給起個唄?”
“也好,只是起個啥好呢?我琢磨琢磨啊,咱們這地兒到處是蘆葦,堪稱葦鄉(xiāng)。她是個丫頭,我看就叫她蘆花吧,叫著也順嘴。”小點爸的肚子里裝過幾年墨水。
“好聽,好聽,就叫蘆花了。”小點一臉歡喜。
“哼,葦子毛毛有啥好?說飄走就飄走。嗨,你們爺倆這是中的哪門子邪,非要一條道跑到黑?!毙↑c媽打心眼不樂意,皺著眉頭,又潑了一瓢冷水。
“等你慢慢與她有了感情,便會喜歡她的,走吧,咱們走吧。”小點爸拉著小點媽邊走邊勸解說。
小點喂下嬰兒幾口水,瞅著可愛的孩子,喜歡的心里發(fā)癢,暗自想道:“嘻嘻,等這小丫頭子長大了,她會叫我啥?姐姐。還是、還是叫我媽?哎呦,真是羞死個人?!彼樕下冻龊π叩男σ狻?br />
從此,柳小點便叫她蘆花了。
二
畢竟小點是個二十歲的大姑娘,她哪里奶過孩子呀!沒辦法,還得求助于自己母親?!皨專愠虺蛲?,小蘆花咋不好好喝奶呀?”為了給小蘆花喂奶,小點爸花50塊錢買來一只奶羊,每天給小蘆花擠羊奶蒸熟,待放溫乎灌進奶瓶子喂她。
“這小丫頭片子的嘴刁著呢,她準(zhǔn)是嫌有膻氣。你給羊奶里面加點白糖,她就不嫌膻了?!毙↑c媽是刀子嘴豆腐心,看見爺倆真心喜歡這孩子,早就轉(zhuǎn)變了當(dāng)初的態(tài)度。
“媽,你瞅瞅,還真是呀,她小嘴叭叭地都嘬出響來了?!绷↑c一手抱著蘆花,一手攥著奶瓶子,一口口喂她。
別看小點媽起初不樂意閨女收養(yǎng)蘆花,那也是人之常情。她是為了自己的丫頭著想,一個沒成婚的大閨女冷不丁抱著個小孩子出了門,莊下的人會咋說?她最擔(dān)心小點心理會不會承受得住。如果她承受不住,這孩子將來會給她帶來拖累。
老柳家抱養(yǎng)了孩子當(dāng)然不愿聲張,可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先不說別的,小蘆花她得哭她得鬧吧,老柳家也有左鄰右舍吧?一時間,柳家灣的社員們像是發(fā)現(xiàn)了特大新聞,一個個好奇猜測著,打聽著,渲染著。
“哼,你們瞅瞅,你們瞅瞅啊,老柳家的丫頭還沒結(jié)婚,咋蹦出個小崽子來?”二大媽望著剛剛走過去小點的背影,指指點點地問身旁的三嬸。
三嬸接過話茬,附和說:“二嫂你說得也是呀,她家也沒辦喜事,再說誰也沒看見那丫頭有大肚子,咋就蔫了不唧地生了孩子,誰的這是誰的呀?”
“呵呵,你們真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這事除了偷嘴吃還能咋回事?等那騷貨覺得揣上了野種,早晚了八春,不生下來咋辦?真不要臉,跟誰私生的這是?成天吵得我耳根子不干凈?!毙↑c家隔壁的老馬家媳婦像是對小點懷有深仇大恨似的罵道。
柳小點的耳朵里灌進這些亂七八糟的污言穢語,心里感到委屈,傷心。她曾捫心自問,這事究竟做得對不對?值不值當(dāng)?不過,她也清楚,如果這幫子長舌婦們,不嚼舌頭根子,不胡說八道,夜里她們又豈能睡得著覺?她想通后,不再去理會這些閑言碎語。
一轉(zhuǎn)眼,小蘆花會跑了。每當(dāng)看見小點收工回到家,小蘆花總是屁顛屁顛地跟在身后,手里拿著個煮熟的雞蛋,張著小嘴,含糊不清地叫著:“媽,媽,蛋蛋。”小點望著牙牙學(xué)語的小蘆花,咯咯地笑著。這時,她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最讓小點媽一直掛著心放不下的是閨女的婚姻,七大姑八大姨連著給她提了幾門親事,人家一聽小點未婚還帶個孩子,便笑著搖搖頭婉言拒絕了。
小點媽望著自己的丫頭,轉(zhuǎn)眼成了嫁不出去老閨女,待在家里心急如焚,急得直搓腳,埋怨閨女:“你說你,還不是當(dāng)初你的一念之差,背回來這么個累贅連累了你。你瞧瞧,如今,哪個小伙子還愿意到你的跟前來,你讓當(dāng)媽的為你揪著一輩子心嗎?”
“媽,這話你咋又倒回去了?你說你遇到這事能撒手不管嗎?一個人那要是沒有一點善心,見死不救,還算是個人嗎?”
“話雖這么說,可你看你這都多大歲數(shù)了?連個對象也搞不上,媽這是心里著急呀?!?br />
“媽,你甭急甭急,我看這樣就挺好啊,真要是嫁不出去,我就不結(jié)婚了,那就蘆花我們娘倆一起過?!毙↑c早已在心里打好盤算。
“嗨,你這丫頭真擰呀!”
這日子過得飛快,一晃地,小蘆花背著書包上學(xué)了,小點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閨女長大了。
有一天,小蘆花放學(xué)回來,摟著她的脖子哭叫著問,“媽,我爸哪?他們都罵我是沒爸的野孩子?”
“誰說的?你告訴我誰說的,媽找他們家去砸了他們的鍋?!毙↑c說得理直氣壯是為哄蘆花高興,自己卻不得不把苦水咽到肚子里。
“就是界壁子馬大嬸家的小狗子,他罵我。”
“你別聽他小王八蛋胡謅白咧。我跟你說,你是、是我在沒生下你時,你爸、爸他有病死了?!?br />
“真的?我爸有病死的?!?br />
“嗯,媽不會糊弄你。”
三
幾年前,村里實行了土地承包,小點與蘆花娘倆分到五畝地。
這一天早上吃罷飯,蘆花上學(xué)走了,她扛著鋤頭下地去干活。剛耪了幾壟地,到地頭喘口氣,便聽見在學(xué)校里教書的翠兒的兒子小林喊她?!靶↑c姑,你快去瞅瞅去,你家蘆花上體育課時暈過去了?!?br />
她聞聽,臉嚇得煞白,急問:“小林,咋回事這是?”
“我也不知道,是我媽讓我騎車子來找你,我找了老半天了才在這塊地找見,你快去瞅瞅吧!”小林一臉汗水,焦急說。
小林用自行車馱著小點趕到學(xué)校,蘆花已被翠兒送去鄉(xiāng)醫(yī)院。
“一早上走還好好的,咋會病了呢?”小點她額頭上冒著汗,急問鄉(xiāng)醫(yī)。
“這孩子高燒不退,具體啥病,我們這地方小,設(shè)備不全,看不太透,你們還是去大醫(yī)院瞧瞧去吧,別耽誤了孩子的病?!贬t(yī)生十分婉轉(zhuǎn)地說。
“好好,那我們立刻轉(zhuǎn)院?!?br />
望著主治醫(yī)生一臉嚴(yán)肅的神情,小點的頭“嗡”就似炸開一樣,她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吧??你說啥?我閨女得了白血癥?”
看著躺在病床上的蘆花,柳小點的心簡直被撕碎了?!白约喉斨鴤€風(fēng)流女人的帽子,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了,你咋得了不治之癥呢?難道說這是上天故意折磨我?”她緊緊攥著蘆花的一雙小手,生怕她從自己的身邊突然飛走。
“只要找到配型的造血干細胞,你的女兒便有希望?!敝髦吾t(yī)生的話令她眼前一亮。
可主治醫(yī)生又說:“要找到配型的造血干細胞談何容易呀?那簡直如大海撈針。否則的話,你女兒不會超過半年。”一句話,讓小點的心再一次掉進冰窖里。
“這不是等于判了閨女死刑嗎?不!不行,就是砸鍋賣鐵,就是大海撈針,也要救我的閨女?!绷↑c豁了出去,她四處尋找自愿捐獻骨髓的人。
茫茫人海,卻不能給蘆花一個救命的機會。心情沮喪的小點回到醫(yī)院,望著臉色越發(fā)蒼白的閨女,她的心在滴血?!搬t(yī)生,我的行不行?”小點望著主治醫(yī)生懇求的問。
主治醫(yī)生點點頭,之后又搖搖頭:“你的也行,只是成功率占一半,一般情況下都不愿冒這個險。”
“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不救???”
“她爸呢?”
“她爸——她爸早死了。”
“那她有沒有兄弟姐妹?”
“沒有?!?br />
“哦,那你考慮一下。不過,這種情況危險系數(shù)很高?!?br />
“只要能救我閨女就行。”
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小點的造血干細胞與她女兒蘆花的不匹配。主治醫(yī)生疑惑地問,“這咋會呢?”
柳小點手里拿著化驗報告,淚水撲簌簌往下流。她胡亂地嘀咕著:“我也明知不會匹配。丫頭沒救了,蘆花這丫頭沒救了。這孩子咋這么苦命呀,當(dāng)年,剛剛出世即被生身父母拋棄,現(xiàn)在又得了不治之癥。當(dāng)媽的我真的救不了你了,這可咋辦哪?這比剜我的心還疼啊?!?br />
不知自己病情的蘆花,瞧出她媽傷心難過的樣子,樂呵呵勸道,“媽,你別這樣,沒事,我也就是感冒發(fā)燒,住上幾天院退燒就好了,咱們就回家?!?br />
“嗯,等你好了咱就回家?!蓖纯嗳f分的小點跑出病房,她再也承受不住閨女這天真的話語。她流著淚,望著無助的天空,感覺自己的天塌了,十五年的艱辛,就要付之東流。
四
在學(xué)校里教書的翠兒,當(dāng)聽說柳小點為救蘆花的病而四處奔走求醫(yī),她的心刀絞一般難受。
她后來知道,那一天,是小點收養(yǎng)了蘆花,那是曾被自己拋棄的親生女兒。蘆花在一天天長大,也在柳家無憂無慮地生活著,她不敢上前相認(rèn),更不敢去打擾。
她無顏面對自己的親生女兒,更無顏面對柳小點。她打心眼里佩服小點那博大的胸懷,贊賞小點心中那最高尚的情操。如果沒有柳小點的大恩大愛,哪里會有蘆花的快樂生活。
躺在炕上的翠兒,顛過來倒過去猶如在烙蔥花餅。她輾轉(zhuǎn)反側(cè),豈能安睡?她的內(nèi)心一直被一張無法忘卻的小臉蛋糾結(jié)著,折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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