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垕人的早飯，簡單而熱鬧。
　　 說它簡單，是因為早飯基本都是蜀黍糝兒糊糊或面疙瘩湯，吃饃喝湯就咸菜，饃是蒸饃或烙饃，偶爾也會有烙的蔥花兒油饃，就上自家腌的芥菜絲或是紅椿菜，甚或蘸點蒜汁子都能對付。而熱鬧則是指人們吃早飯時發(fā)出的聲響：飯熱時是轉(zhuǎn)著碗沿喝的“吸溜”聲；飯涼時是大口大口喝著的“呼?！表?；碗內(nèi)飯近喝光時，是用筷子扒拉碗中剩飯時發(fā)出的“叮哩當啷”聲。倘家里要有三四個娃兒圍在一起吃飯，那聲響便更為熱鬧。
　　 而吃早飯的另一種簡單和熱鬧，在鎮(zhèn)街的市場口也在上演。
　　 神垕人把菜市場不叫市場，而是一直稱作“集”，不是他處逢三六九或是分單雙日的那種集，是常年都有的那種。神垕的集在鎮(zhèn)子的中央，離哪兒都不遠不近，賣菜也一搭里著賣早點。早點攤兒就在集口上，來趕集先過來坐下吃或是趕完集買了帶走。
　　 這里的簡單，是指神垕人鐘愛的早點很簡單，豆沫兒或是胡辣湯，與之相搭配的則是水煎包或油饃頭。并不是說再無別的吃食售賣，小米稀飯及豆腐腦也都有，甚或近些年也有賣湖北的熱干面和漢中的炒米皮，但都不是主流，受眾很小。在神垕人的骨子里，便一直認為：到集上吃飯得喝碗豆沫兒或是胡辣湯才算，配上兩塊錢包子或是二兩油饃頭才能吃飽，才叫吃得過癮。
　　 而這里所說的熱鬧，非是指集上人來人往熙攘的那種熱鬧，而是賣水煎包攤兒前的熱鬧。這里既有包子攤兒上包包子、擺包子、升火鼓風、沏面水、澆油、翻包子、鏟包子的繁忙，也有買包子者排隊等著買包子的挨擠。
　　 神垕人對于水煎包的熱愛，始于何時已無可考證。鄉(xiāng)人口中有這樣一句俗語：吃包子挨號兒，先來后到！這話的意思是說：凡事要講究次序，不能隨便亂了規(guī)矩。一句簡單易懂的俗語，卻是由排隊買水煎包而來，你便可以想見，這水煎包影響神垕人該有多深。因買包子要排隊而引申成為一種社會生活秩序規(guī)范，放眼全國怕也僅此一例。而當我尚在牙牙學(xué)語之時，對于美味食物的渴望，在我嘴里便轉(zhuǎn)化成了“肉肉、蛋蛋、包兒、腿兒啃啃”這樣的簡略詞句，一個黃髫小兒都能將水煎包與肉、雞蛋、雞腿并稱為最想吃的美味兒，可見這水煎包在神垕人心中的地位。
　　 水煎包在我國北方各地作為早點是不鮮見的，但為買水煎包天天要排隊，而且是用“錢”排隊，排隊還認錢不認人，這在全國怕又是獨一例?？稍阪?zhèn)街集口上賣水煎包的并不是獨一份兒，卻每家攤位前都是排隊買包子，你就曉得了這水煎包在神垕人早點中的份量有多重大。
　　 每每回鄉(xiāng)探親，我最想吃的美食都是羊肉餡兒的水煎包，但以前多是父親早早上街買好給我們提回來吃。近兩年父親老了，我也進入不惑之年，離家日久，便對探看鄉(xiāng)俗民風多了份喜歡。去集上轉(zhuǎn)轉(zhuǎn)，順便喝碗胡辣湯或豆沫兒，再提上七八塊錢包子回去給家人吃，成了早上起來我的一大愛好。
　　 今年回鄉(xiāng)的第二天一早，我依舊是去集上買水煎包，平素在外習慣了現(xiàn)買現(xiàn)付錢的我，拿錢站在排隊買包子的人群后，好容易捱到我時，鍋里包子已所剩無多，我拿錢說買八塊錢的，攤主卻說已經(jīng)賣完了，要等下一鍋。正在我疑惑不解，心中還想著問句：“鍋里不是還有呢嗎，咋就說賣完了？”卻見旁邊已經(jīng)有兩三個人把手中備好的零錢壓到人家賣包子的桌臺上，那賣包子的攤主邊往袋子里鏟包子往桌臺上放，邊對著我這本鄉(xiāng)的“外鄉(xiāng)”人數(shù)落：“吃包子挨號兒，先來后到！”
　　 我這才恍然大悟，在鎮(zhèn)街里買包子是要守挨號規(guī)矩的，而這號不是人站那兒排隊，而是錢排隊。攤主只認桌子上擺著排隊的錢，他是按桌上排著的錢往碟子或是塑料袋里鏟包子，人可以不在攤位前排隊等，但包子卻會給你按錢數(shù)鏟好留著。收入桌斗一份錢，他從鍋里鏟出按錢數(shù)好的一份包子。而一鍋的包子數(shù)量基本是有數(shù)的，他數(shù)了桌上擺好的錢，便知到哪份錢上這鍋包子就已經(jīng)賣完，后來的人在依次把錢往桌面上續(xù)放時，他就會明確告知你這鍋包子已經(jīng)賣沒了，你只能等下一鍋。這也就是我排隊到了跟前，看著鍋里有包子，攤主卻說已經(jīng)賣完了的原因。
　　 明白原因后，我連忙把自己手中的錢挨著排在桌子上，唯恐放得慢上一丁點兒，就會被后來往桌上壓錢的人給擠得更靠后。
　　 鍋里熟好的包子鏟完，用鏟子清掉水煎包上掉下來的面痂，再往鍋里淋上一層油，那煎包子的人便為第二鍋包子下鍋做好了準備，旁邊就有包包子的婦人麻溜地往鍋里碼生包子。說是“碼”，其實算是攬抓上一把包子就往鍋里丟，因為是軟發(fā)面做皮，她并不擔心包子變形，包子進到鍋里蓋上蓋經(jīng)水煮油煎，過會兒依舊會發(fā)起來變得鼓脹酥軟。三下五除二，她就把旁邊面案上包好的一大片生包子丟進鍋里，爾后用手稍一歸攏抹平，包子們便老老實實伏貼地躺在鍋里，只等著接下來水與火的洗禮。
　　 包子擺好，便是大火伺候。聽著鍋底熱油發(fā)出滋滋聲響，煎包子的師傅便拿一只大鐵瓢舀滿水，往水上灑一層面粉，就勢往鍋里劃著弧形往包子上一潑灑，立馬就上蓋起大火猛煮。估摸磁卡時候差不多了，再揭蓋看時，那鍋中的水份就已經(jīng)煮干，挨著鍋底的那一面便也結(jié)痂變得微黃，只需要再淋上一層菜油，便可以關(guān)小火用鏟刀翻包子起鍋了。此刻，那原本軟塌無形的生面包，經(jīng)此華麗一變，就成了一面焦黃一面軟嫩的誘人水煎包。
　　 而神垕水煎包的餡料分兩種，一種是肉，一種是素。肉有羊肉也有大肉，多用蘿卜配餡，而素的則是韭菜雞蛋加粉條。兩種餡的包子是間隔開輪番上鍋煎的，所以你想要啥餡兒的包子得提前問好。若鍋里煎著的是素餡兒，你非要吃肉餡兒的包子，那便只能往后排，將你的錢排到下一鍋肉餡兒的那一輪。這一刻，你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把素餡兒包子一份份拿走，耐心地去等下一鍋肉餡兒包子上鍋煎。
　　 好在有一點兒，就是這里買包子都是用錢排隊，你大可以壓了錢在桌子上后，在集上轉(zhuǎn)著買點兒時令果蔬再過來，包子熟了人家攤主會給你裝好等你過來認領(lǐng)，可謂是買菜吃包子兩不耽誤，這也算是一種神垕特色吧！
　　 不過，這買包子拿錢挨號的規(guī)矩，在現(xiàn)時也遇上了新問題?；ヂ?lián)網(wǎng)金融的無現(xiàn)金支付方式，已經(jīng)將觸角深入到人們經(jīng)濟生活的角角落落，神垕街賣水煎包的攤點兒上也不能幸免。習慣了用錢排隊挨號數(shù)著鏟包子的攤主，自然也不能拒絕持手機拿微信或是支付寶掃碼付款的顧客。他便只好在顧客掃碼付款后，自己再從桌斗里拿出等額的現(xiàn)金壓在桌子上排隊，好按著桌上的錢去鏟包子給人家盛好，不管買包子的人在或不在跟前守著，都會裝好了等人家過來自己端拿。
　　 當然，習慣了拿錢挨號的小鎮(zhèn)人，現(xiàn)在多數(shù)還是喜歡拿零錢排隊買包子，那賣包子者桌斗內(nèi)也就有充裕的零錢，可以拿出來替掃碼付款的人排隊?？蓵r代卻在悄無生息地發(fā)生著改變，并最終影響到我們的生活方式也跟著改變，隨著無現(xiàn)金支付方式的越來越普及，神垕街人這種用錢排隊挨號買包子的習慣，也勢必會發(fā)生改變。唯一不變的，就是小鎮(zhèn)人對于水煎包的那種近乎執(zhí)拗的熱愛，因為它早已經(jīng)化為神垕人的飲食基因，在他們的血液中代代不息流轉(zhuǎn)。
　　 現(xiàn)在細細想來，水煎包自身，也是簡單而熱鬧的。簡單的是它的外形，就是面皮包著或葷或素的餡料，一面焦一面軟。而它的熱鬧則是葷素兼具，面菜俱有，可當菜下飯，亦能自成主食耐饑扛餓，酥香松軟的特質(zhì)又老少咸宜，新出鍋的包子吃在嘴里，一面焦香酥脆，一面綿軟適口，餡料又在嘴里咀嚼后散發(fā)出混合的香美，幾種滋味融在一起，便具了熱鬧的氣象。
　　 水煎包，這一神垕人最鐘意的早點，它所體現(xiàn)的是神垕人對于食物的簡單追求，又包含了我們對傳統(tǒng)美味的不倦熱愛。隨著日月流轉(zhuǎn)，水煎包這種形式簡單又餡料熱鬧的傳統(tǒng)美食，在進入神垕人肚腹，滋養(yǎng)鄉(xiāng)人的同時，也將那簡單而熱鬧的特質(zhì)融進神垕人的骨子，成就他們外圓內(nèi)方兼容并蓄的特質(zhì)，讓他們在中原這片古老而又富有生機的大地上生生不息。
　　 神垕人，愛水煎包。神垕人，簡單而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