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實無華，素面朝天
　　 ——學詩札記之四
　　
　　 詩歌是美的。詩歌的美，來自生活，來自人生，來自自然，來自一切客觀外物的景致之美。而客觀外物的景致之美，本質上是簡單的，是樸實的。我們永遠無法抵達客觀之美的彼岸。但是，我們愈樸實，愈簡單，便愈接近客觀之美。這種客觀之美，就如同我們苦苦追尋的戀人。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卻原來她就亭亭玉立在那里。她不是濃裝艷抹，盛妝出場的貴婦，而是一位淡掃娥眉，素面朝天，純樸自然的純真少女。因此，流傳下來的那些千古名篇，千古名句，無一不是純樸自然，樸實無華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薄蔼氃诋愢l(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薄暗溉碎L久，千里共嬋娟?！钡鹊?，等等，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我們仿佛不是在讀詩，倒象與摯友談心，脫口而出，真實自在，毫無矯揉做作之感。好象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好象世界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只是我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更沒有寫出來過。被這些名家們發(fā)現(xiàn)了并且寫了出來了，我們才恍然大悟，自然會引起我們強烈的共嗚。
　　 即使是以朦朧詩著稱的詩人，他們的代表作也給我們予朦朧之美，而這種朦朧之美，也是用樸實無華的語言表達出來。古代詩人中李商隱就是一位以朦朧美著稱的詩人。他的名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無題》)，讀來不是很明白如話嗎！顧城是現(xiàn)代朦朧詩的代表人物之一，《遠和近》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你/一會看我，一會看云。/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边@首詩雖然只有短短的六句，卻容納了對歷史反思的豐富內涵。這六句中，那一句不是信手拈來，自然而不做作，工巧而不矯飾？又有那一句是晦澀難懂的呢？。因此，真正好的詩歌，真正美的詩歌語言，都是純樸自然，樸實無華的。這是美的極致，是各種形式美的殊途同歸，返璞歸真。無論詩怎樣多元化發(fā)展，絕不是越玄奧越美，越晦澀越美，越難懂越美。
　　 詩是人與客觀世界的對話，詩的旋律是跳躍的靈魂與客觀外物的共振。如果你是樸實、坦蕩、大氣之人，那么，從你骨子里流淌出來的詩句，也必然是樸實的，坦蕩的，大氣的。正所謂文如其人。
　　 其實，每個人的生命深處，都沉睡著一首詩。如果你從生活，從人生，從自然中得到某些啟發(fā)，某些感悟，喚醒了沉睡中的這首詩，那一定是你的巔峰之作，傳世之作。每個人的靈魂深處都跳躍著一種獨特的旋律，如果你靈魂中的旋律與客觀景致產(chǎn)生了共振，就找到了詩的鑰匙，打開了詩的大門。這樣的詩，這樣的旋律，一定是樸實的，自然的，純真的。因為，這是你的根，你的魂，是你的童心發(fā)出的天賴之音！
　　
　　 最后的挽歌
　　 ——學詩札記之五
　　 一直喜歡舒婷的詩。從讀到她的第一首詩，就喜歡。至于為什么喜歡，自己也說不清，反正就是喜歡。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未到現(xiàn)在，一直追尋著她的足跡，讀著她的詩，伴隨我走過了四十多年起起伏伏、跌跌撞撞的歲月。
　　 你不能不佩服她的才氣。一個不經(jīng)意的生活小場景，她都能寫出美麗動人的詩篇：“放下你的信箋/走到打開的窗前/我把燈掌得高高/讓遠方的你/能夠把我看見……答應我，不要流淚/假如你感到獨單/請到窗口來和我會面/相視傷心的笑顏/交換斗爭與歡樂的詩篇”(1979.12《小窗之歌》）。多么普通的生活場景，多么深情感人的詩句，讀后讓人久久難以忘懷。難怪一位詩友說，舒婷的腳后跟都長著詩的細胞。
　　 人生是一段孤獨的旅程。當你孑孓獨行在人生的旅途上，多么希望有一個人撫慰你的心靈，陪伴著你一路前行?！暗谝淮伪荒愕牟湃A所觸動/是在迷迷蒙蒙的春雨中/今夜相別，難再相逢/桑枝間嗚咽的/已是深秋遲滯的風……這是我們各自的不幸/也是我們共同的苦衷/因為我們對生活想得太多/我們的心啊/我們的心才時時這么沉重”(1975.11《秋夜送友》)有這么一位摯友，為你寫下這么貼心美麗的詩句，陪伴你行走在人生路上，是一件多么難得的幸事啊??！
　　 當你孤獨寂寞的時候，當你受傷迷茫的時候，當你欲哭無淚、欲訴無言的時候，讀著她的詩，總是那么親切感人，總讓你感到溫暖，總能給你以勇氣和力量。象有一只溫柔的手，撫慰你受傷的心；象有一團蓬蓬的火，讓你感到人世間的溫暖；象有一顆天邊的啟明星，以熠熠閃爍的光亮，照著你前行?！逦覟槟愣笸罂上?在月光流蕩的舷邊/在那細雨霏霏的路上/你拱著肩，袖著手/怕冷似的/深藏著你的思想……如果你是火/我愿是炭/想這樣安慰你/然而我不敢/我為你舉手加額……為你窗扉上閃熠的午夜燈光/為你在書柜前彎身的形象/當你向我袒露你的覺醒/說春洪重又漫過了/你的堤岸……如果你是樹/我就是土壤/想這樣提醒你/然而我不敢”(1975.11《贈》)。為紀念一位在文革中玻迫害致死的老詩人，舒婷寫道：“請你把沒有走完的路，指給我/讓我從你的終點出發(fā)/請你把剛寫完的歌，交給我/我要一路播種火花……詩因你崇高的生命而不朽/生命因你不朽的詩而偉大”(1976.11《悼》)。仿佛這些話就是對你說的，仿佛這首詩就是為你寫的。在你受難的時候，在你墜入人生低谷的時候，即使你的心在滴血，在流淚，有人對你說著這樣溫暖的話，有人為你寫看這樣動情的詩，你能不為之感動、為之奮起嗎？！
　　 舒婷的詩屬于我，屬于你，屬于我們大家，更屬于那個時代。她在答一位讀者時，寫出了那一代人共同的心聲：“也許我們的心事/總是沒有讀者/也許路開始已錯/結果還是錯/也許我們點起一個個燈籠/又被大風一個個吹落/也許燃盡生命燭照黑暗/身邊卻沒有取暖的火……也許/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喚/我們沒有其他選擇”(1979.12《也許》)。在《獻給我的同代人》一詩中，她寫出了在思想解放的大潮中，那一代人的使命和共同的心愿：“為開拓心靈的處女地/走進禁區(qū)，也許——/就在那里犧牲/留下歪歪斜斜的腳印/給后來者/簽署通行證?！?br />　　 她象一個殉道者，肩負著時代的使命，承擔著常人難以承擔的痛苦和寂寞，兀自寫著人們心里想說的話，唱著屬于那個時代的歌?！拔裔斣?我的詩歌的十字架上……要我承擔/我所不能勝任的犧牲/于是，我把心/高高舉在手中/那被痛苦和幸福/千百次洞穿的心呵/那因憤怒和渴望/無限地擴張又縮緊的心呵/那為自由與驕傲/打磨得紅寶石般透明的心呵/我的心/在各種角度的目光投射下/發(fā)出了虹一樣的光芒……任天譴似的神鷹/日日啄食我的五臟/我不屬于自已，而是屬于/那篇寓言/那個理想……”(1980.10《在詩歌的十字架上》)。雖然她很累，很削瘦，依舊象斗士一樣站在陣線的最前方?！艾F(xiàn)在，讓他們/向我射擊吧/我將從容地穿過開闊地/走向你，走向你/風揚起紛飛的長發(fā)/我是你驟雨中的百合花”(1981.4《？。！》)“我站得筆直/無畏、驕傲，分外年輕……中國母親啊/給你應聲而來的兒女/重新命名”(1981.10《會唱歌的鳶尾花》)。
　　 舒婷的詩能走進每一扇窗子，走進每一個讀者的心靈，又能站在時代的最前方，唱出一代人共同的心聲。這需要一種高度，一種精神的高度，一種境界的高度，一種使命的高度，既能夠俯首人生，又能夠俯視時代。這種高度，就是我們傳統(tǒng)詩歌文化中，心憂天下的家國情懷和普世情懷。唯有普世情懷的詩人和詩，才能代表一個時代，走進每一個讀者的心靈。也正是這種心憂天下的普世情懷，使得舒婷和她的詩具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成為一個時代的號角，旗幟和火把?！澳愕奈恢?在那旗幟下/理想使痛苦光輝/這是我囑托橄欖樹/留給你的/最后一句話”(同上)。
　　 現(xiàn)在的詩壇，很熱鬧，也很寂寞。舒婷之后，詩壇再沒有出現(xiàn)象她這樣具有普世情懷的詩人。因此，舒婷和她的詩的出現(xiàn)，既是傳統(tǒng)詩歌中普世情懷的傳承與光大，也是一曲最后的挽歌。詩壇還會很熱鬧，詩壇還會很寂寞。直到若干年后，再出現(xiàn)一位具有心憂天下普世情懷的時代代言人。他頭戴桂冠，背負十字架，高舉著旗幟和火把，站立在時代的潮頭。那將是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的又一個坐標，又一座豐碑。
　　 二O一八年十二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