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我的知青生涯 (散文)
今天在同學(xué)群里愛好攝影的同學(xué)發(fā)了幾張農(nóng)村收獲稻谷的圖片,一下勾起了我那段知青歲月的記憶。
那是青春的懵懂,也是青春的萌動,那樣的單純,那樣的美好。記憶里那些淳樸的人們,在我的腦海里一直鮮活著。
一
四十三年前,也是這個季節(jié),高中畢業(yè)不到一個月的我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一名知青,獨自一人插隊到了大石公社朝陽大隊新房子生產(chǎn)隊。
生產(chǎn)隊分給我的住房地名叫龍井灣,有七八戶農(nóng)家,土墻青瓦的房屋曾是一周姓地主的宅所,它座落在山間勺子型的凹槽里,茂密的樹木竹林環(huán)圍在四周,上方是緩丘層疊的梯田,下方廣闊的水田傍依著一條南向而去的清澈河流。時值初秋,整個曠野一派青綠,只有田里的稻谷開始泛黃,一片片一彎彎地鋪滿整個大地,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的、靜謐而清新的田園風(fēng)景,而我插隊的第一次出工便是割水稻。
金黃燦爛的稻田像厚實的油畫顏料,存鋪在川東南山區(qū)那片廣袤的原野上,暖熱的風(fēng)帶著太陽的味道,掠過沉甸甸的穗菽將豐收的訊息傳遞給鄉(xiāng)間的每一間農(nóng)舍以及那些辛勤勞作的人們。
這是插隊的第三天清晨,在鄰居家借了一把鋒利的鐮刀就隨著大伙一起出工了。太陽還未出來,薄霧籠罩著山巒,涼涼的空氣中雜著人們的話語聲,而這些聲音又是那么的平和隨意,與我有些緊張激動的心情形成對比,畢竟這是我嶄新而陌生的知青生涯的開始。
那時收割水稻全是人工作業(yè),主要分工為割稻和脫粒,生產(chǎn)隊男女老少都參加,割稻屬于輕松的農(nóng)活,而脫粒由壯勞力承擔(dān),一般五六個割稻的搭配一個拌桶,拌桶為木制的大方斗,帶有兩個耳朵,以便在稻田中拖著滑行,拌桶用一米多高的竹曬墊圍滿三面,空出的一方為脫粒的作業(yè)面,而割稻只需將水稻割斷成堆擺放在稻田里就行了。脫粒的人兩手將稻谷握牢,奮力將結(jié)穗的部位摔打在拌桶的木楞上,抖動后又重復(fù)著奮斗地摔拌稻禾,直至不剩一粒稻谷,而脫了粒的稻草被捆成一個個圓錐體,站立在收割后的稻田中。
時值暑假,羅三是我隔壁家的小男孩,十二三歲的樣子,我剛到隊里的那天他就來我的房間跟我聊天,談起我住房的前主人也個瀘州女知青,原先生產(chǎn)隊有兩個知青,另一個男的與這女知青好上了,他們就住在這間房,房間只一扇小窗,羅三呲著牙說,他曾與小伙伴來窗外偷聽過,一副以小裝大的樣子,而我只淡淡地笑了笑,不想打擊羅三想與我的親近,于是指著貼在墻上的一幅臨摹齊白石的蝦問是誰畫的?羅三說是那男知青,現(xiàn)在他們兩人都回城了。
二
插隊知青每人有120元安置費撥在生產(chǎn)隊里,供購置農(nóng)具及生活用品,第一年知青每月供應(yīng)30斤大米,10元生活費及一斤肉票等副食品票等,和城市居民差不多。我在羅三家搭伙不到一星期就自己單獨開伙了。除吃飯睡覺外,羅三整天都在我那里,陪我去山里砍柴(隊里分給我好大一片柴山),給我談及許多農(nóng)村里的事,以及日常生活的技巧,比如第一次上自留山,他就告訴我那種樹好燒那種柴不好燒,并且與我一同砍了許多青岡樹(書名叫橡樹),還告訴我只需搬少量的回去,大部分砍下的柴,過幾天再來搬運,到那時柴已經(jīng)干了,人會輕松許多,而且會很好燒。
在稻田里割稻時,羅三就在我的旁邊,給我示范著怎樣割稻,再三強調(diào)鐮刀口一定要斜著向下,腰必須盡量地彎下去,不然那鋒快的帶細(xì)齒的鐮刀要割傷手的。
軟軟的淤泥從腳指的隙縫中擠過,粘糊在小腿上,心里老是犯疑,總擔(dān)心螞蝗或是別的什么蟲會附在上面。稻田里水不深,許多螞蚱與蛾蟲因稻禾被割倒而四處逃竄。當(dāng)我正式割下幾蔸稻禾后,也就不再顧及這種畏懼的心理了。稻梗被割斷時發(fā)出脆裂的唰唰聲,只有在你彎下腰,握刀的手用力一拉時才能清晰地聽到。這是一種嶄新的體驗,它混和在拌禾(脫粒)時撲咚的擊打聲與周圍人們的說話聲中,在潛意識里隱約感到農(nóng)村的勞動與生活并不是那么可怕而讓人難以忍受。慢慢地習(xí)慣了就會好起來的,只是這長時間屈伏著的腰有點難受,于是我伸了伸腰,隨即感到左手指劇烈的疼痛,在稻田里浸泡不到一小時的手已經(jīng)發(fā)白,一道一寸多長的傷流出殷紅的鮮血。
那個八月的割稻工作對我來說剛一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然而值得慶幸的是,這是我知青生活中唯一的一次受傷,我因傷被安排到了曬谷場。
曬谷場隔河邊二百米不到,比旁邊的稻田稍高出一些,除一間土墻瓦房在場地的邊緣外,面積有兩個多籃球場大,只是不很平整,而且是黃土夯實的,甚至沒有摻和石灰。當(dāng)?shù)氐淖龇ㄊ怯门<S拌成漿,灑潑在上面,烈日曬干后,掃干凈就可以曬谷了。
我到曬谷場之前,已有兩人工作幾天了。五十多歲年紀(jì)的羅伯負(fù)總責(zé),另一個叫張惠的女孩,十五六歲的樣子還在讀高中。一眼看去完全不同于當(dāng)?shù)剞r(nóng)村女孩的面貌與神態(tài),令我這個城里人感到十分詫異。白皙的皮膚,端正的五觀,苗條的身型著一件白底碎花的襯衫,烏黑的辮子搭在肩上,整個形象勝過當(dāng)時我認(rèn)知層面里女知青的風(fēng)度了,而羅伯的樣子至今我仍然清晰記得的原因,是幾年后我見到一幅油畫作品的主人公,與羅伯的樣子太像了,從外觀到內(nèi)在氣質(zhì),就如羅伯是模特兒一樣,那就是羅立中的油畫《我的父親》。
曬谷場離我的住處很近,而且每早出工可以比平常晚半個多小時。有時我立在門前看到羅伯與張惠開始掀蓋在谷堆上的稻草時,趕過去都來得及。
有羅伯的指揮,曬谷的工作相對比較簡單。每早等太陽快出來時,將頭天未曬干的谷堆打開,均勻地鋪在曬場上。曬場的工具有木制的大板鏟,比一個人肩寬一些,約到膝關(guān)節(jié)的高度,加一個扶手可到人的腹部。看它像一個西字,只是鏟板上套一根繩索,一人拉著,另一人扶著下壓,就將谷粒鋪開或者收攏。另一種一人使用的小刮板,就是一塊長方形木板上隼入一根木根或者竹桿,木耙也是這種形式,像只簡陋的木梳。
當(dāng)太陽熾烈起來,每隔幾十分鐘羅伯就帶著我們將谷子翻曬一遍。這時就要把平鋪的谷子先刮成一條一條的谷埂,谷埂間相隔二三十公寬,等將整個場地的谷埂做好后,前面谷埂間的地已經(jīng)曬干了,這時用木耙將谷埂耙平,并留下木耙梳理過后的槽形,整個曬谷場像一幅稚趣的兒童簡筆畫。
一通翻曬作業(yè)過后,大家都汗流夾背地進(jìn)到房里休息。羅伯會赤著上身坐在木凳上,卷起自種的褐黃色煙葉,挿入煙桿的鍋頭里,劃上一根火柴嗞吧嗞吧地抽著,一副愉悅的神態(tài)。張惠則取掉草帽,將蓋在頭頂遮陽用的圍著面部的白毛巾取下來,擦擦汗在門邊透風(fēng)的地方坐下便開始做起鞋墊來。
每次翻曬后,總感覺被谷子的芒灰刺得周身發(fā)癢,我會去到河邊一頭扎入那清涼的水里,待整個人舒爽了才回到曬場的谷屋。
三
時間久了,覺得呆著沒事做很無聊,我就將速寫本帶著,休息時拿出畫畫羅伯或者張惠的速寫。開始畫羅伯時,張惠會到旁邊看看,也不說話,當(dāng)畫她時她好像有點不自在的樣子,看了幾張后,問我為什么不把五官畫細(xì)致些,我笑著說,怕畫不像把人畫丑了。
日子因新鮮與陌生的淡化而一天天順暢起來,固定的生活節(jié)奏讓時間過得平靜而淡定,我感覺開始逐漸適應(yīng)了這陌生的勞作、陌生的人群、陌生的生活氣息與環(huán)境。早上迎面秋日的太陽,將鏟板的繩索扣在肩上,與扶板的張惠一起把一堆堆谷垛犁開,把澄黃飽滿的谷粒鋪灑在土質(zhì)的帶有泥草氣味的曬坪上,然后在烈日下重復(fù)著掃、耙、推拉等簡單的勞作,在清涼的溪水里洗去疲憊與炎熱,在速寫本上描畫著年老與青春形態(tài)的差異與人生時態(tài)的對比,任時光自由而漫散地流淌著。傍晚時分,夕陽的霞光將天邊染為橙紅色,映照在田間形成一片溫暖的金黃,霧靄在山巒的林間升起彌漫開來,房舍上方飄繞著藍(lán)色的炊煙,人們開始陸續(xù)地返回家園,我們也收攏好了谷堆,打好了石灰印記,結(jié)束了一天的勞作。
二十多天的曬谷結(jié)束后,我被隊里安排與婦女小孩以及年紀(jì)較大的人一起干活,張惠、羅三也開學(xué)了,他們上半天讀書,下午放學(xué)回來仍然出半天工。
日子很平靜地過著,我跟隊里的人的關(guān)系逐漸變得很融洽了。每當(dāng)新鮮蔬菜出來時,隊里的人總要摘一些送到我的手里,有時出工干活離住處很遠(yuǎn),中午收工時家住附近的人就會邀我去他們家吃飯,雖然沒有什么好的菜肴,但那份真誠與熱情讓我很是感動。
第二年秋天到來的時候,還是同樣金黃的景色,我置身在稻谷收割的大隊人馬中,羅伯依然在曬場彎著赤膊的腰打理那些未干的谷子,李二淺蘭色的服裝替換了張惠在曬谷上的身影。高中畢業(yè)后她頂職去了縣城,聽說是當(dāng)菜農(nóng),有城市戶口,屬于集體所有制的職工,而她離開前從未對我提起過頂職的事,那一段時間干活時能感到她主動靠近我,但一點也沒察覺不到她要走了。有一次在上一個土坎時,我先上去了,然后回頭看著她,因為土坎不高,想她能輕松地上來,她卻伸出了左手要我拉她,我無意識地將鋤頭把遞過去,她表現(xiàn)出不高興的表情,最后我趕忙伸出手將她拉上坎來,在旁的婦女主任說了句什么話,我沒有聽清楚,她不自然地羞紅了臉。
秋收后我?guī)Я诵┡疵谆乜h城里,隨后與兩位畫畫的朋友一起去野外寫生,往常我們喜歡去河邊溪間寫生的,而這次朋友建議去西郊環(huán)城馬路那邊去寫生,我們興致勃勃地走走畫畫,領(lǐng)略著美麗的秋色。
路過的田間有一群人有干農(nóng)活,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的身影,是張惠。一塊圍巾蒙遮著臉龐,留海齊到眉梢,淺色的襯衫裹著豐滿的身體,完全是在生產(chǎn)隊里勞動時的模樣。她停止了動作,靜靜的幾秒鐘里,眼睛直看向我,隨后又繼續(xù)干活了。
當(dāng)國家正醞釀著一場巨大的變革之際,一九七七年我參軍入伍了,離開了那個美麗的地方。
這些年,龍井灣以不同的面目多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有時午夜夢醒,我似乎還在龍井灣那個我住的的房里。那兩年知青的生活,是深深刻在我的生命里了。
有時候想想,它也算是我人生版圖上色彩斑斕的一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