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戀】別人家的城市(散文)
名字,只是一個代號。以能叫得應(yīng)為原則。
小時候有小名兒,比如“貓貓、狗狗、蛋蛋、丑丑、女女、囡囡、仔仔”之類的,上學(xué)了有大名,大人端端正正寫于書本上,連同初入學(xué)堂的新奇、神圣,裝進書包里,然后聽老師點名,不再是“貓貓、狗狗”的,在小伙伴兒的竊笑下,如同脫胎換骨般榮耀。
我是家里的長子,沒有小名兒,下面有弟弟妹妹,擔負著一定的使命,從記事起就用大名,不用在家里和學(xué)校之間切換模式,省了失寵的心理落差。
十八歲之后,第一次離家,來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為了省三十塊錢報名費,姨父從一堆錄取通知書中,隨手找出一個來替我報了名。于是,便以一個陌生的名字和身份,和一群陌生的同學(xué),開始了一段陌生而新鮮的生活。
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道這個名字的本尊長什么樣子,不知道他當年為什么沒有來這所學(xué)校讀書,和我的“冒名頂替”有沒有直接關(guān)系。我沒有因為這個名字而大富大貴,沒有像那時候人們普遍的就業(yè)思維那樣,變成一個吃皇糧的“公家人”。因此也沒有人檢舉、揭發(fā),指著鼻子罵“臭不要臉的”。多少減輕了我內(nèi)心的惶恐和負罪感。畢竟人家爹媽當初取名也是費了腦子的,應(yīng)當擁有這份知識產(chǎn)權(quán)。
有時候也會這樣想,人家當初沒來這里上學(xué),或許就此尋找到了另一個人生契機,命運也就因此而改變。反之,我可能也因此而錯失了適合自己的良機,有另外一種人生的體驗。因為說心里話,那時候我喜歡的是畫畫,但選擇學(xué)什么自己說了不算,也沒有選擇的資本,聽話是那個時代好孩子的標準。少操一份心,也未必是壞事。
反正是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人,你原來是誰,叫什么并不重要,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慢慢的就都熟悉起來。
不得不說自己還是趕上了好時代,九十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成果惠及小縣城,一些新思潮、新事物,帶著濃墨重彩潑將上來。老板褲配板兒鞋,大駁頭單扣西服,劉德華的歌,郭富城的頭。半洋半土的卡拉加OK,能唱能演的黎明張學(xué)友。男同學(xué)中有人開始吹剪燙,十八九歲的內(nèi)心開始萌動,春風(fēng)撲面而來,愛情開始萌芽。梳子鏡子成了新寵,踩在水泥地上“咔咔”作響的尖頭皮鞋,還沒穿過便已過時,取而代之的是底子柔軟的“老板鞋”,到商店買東西不再稱師傅或同志,老板一詞大行其道。自制信封被拒郵,郵票漲到了八分。葉倩文的《瀟灑走一回》唱得直想離家出走。隔壁宿舍的單放機說好了明天借來聽,得去小賣部買四節(jié)新電池。
來時穿的那件中山裝,像十八歲以前那個名字一樣漸漸被淡忘。今天穿張三的黑西裝,明天借李四的灰夾克,個子長了,花十八塊買的劣質(zhì)老板褲洗得縮成了九分褲。買一雙白襪子包住褲腳,那時候還不知道有個邁克爾.杰克遜,只覺得像極了上海灘里的黑幫打手。
姨父離開了學(xué)校,一些“特殊待遇”已成昨日黃花。他去了縣里磚廠當廠長,年過半百事業(yè)的鼎盛期卻剛剛開啟。也好,再去縣城也有了落腳之地,晚上悄悄溜出去,看看城市是怎么樣趕走塵囂,靜靜安睡的。
學(xué)校里蓋起了四層高的宿辦樓,取代了那片空曠的場地,也少了打掃清潔區(qū)的麻煩。帶著進城了的莊嚴和儀式感,仿佛就要登上人生的領(lǐng)獎臺,一步一個腳印走上樓頂,那一刻沒有感到漫長,而是覺得意猶未盡,便上到了頂層。
高處風(fēng)大,吹亂了梳得順直的長發(fā),吹得迷糊了視線,能看到的東西很多,卻看不到家鄉(xiāng)那座曾經(jīng)以為很高的山,心里默許,那個天地相接的地方,生出的那層薄霧,就是家里煙囪升起的炊煙。
高處陽光也很燦爛,但每走一步心頭都會打顫,唯恐一失足,變成爛泥一灘。自知不是能久立高位的人,還是早些回到地面能踏實一點。
老師們住進了高樓,我們告別了窯洞,告別了大通鋪。住進了二層小樓,躺在架子床上自成一統(tǒng),卻要忍受頭頂上校友惡作劇般發(fā)出的重重的腳步聲。睡在我下鋪的兄弟扔上來一支煙,卻惡狠狠地踢我的床板,告誡我別讓掉落的煙灰弄臟了他的床單。
縣城開始大興土木,中心街的郵局營業(yè)廳變成了商店,門口那個頭重腳輕、不知道吞進去多少人心思的歐式郵筒,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嶄新的大樓,玻璃門、水磨石地板,寬敞明亮的玻璃櫥窗,漂亮的營業(yè)員。掛滿大大小小、封面光彩奪目雜志的報刊亭,成為最吸引我的地方?!睹佬g(shù)大觀》、《星星詩刊》、《讀者文摘》、《小小說選刊》,喜歡的書太多,兜里的錢太少。曾經(jīng)有段時間,我把人生的目標鎖定在報刊亭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就覺得靜靜坐在那里,想看哪一本就看哪一本,既掙了錢,還省了買書的錢,該是多么的自豪與愜意。那時候喜歡書卻沒條件買書,現(xiàn)在有條件了,卻再也不能靜下心去讀。
這輩子注定和書要發(fā)生些關(guān)系。書是我的福音,96年從洛川回來,生活跌入低谷,迷茫、困惑籠罩在頭頂揮之不去。拿了千把塊錢去西安批發(fā)些服裝來賣。交通不便,進貨被人騙,背著沉重的包袱,在車水馬龍的都市街頭,跌跌撞撞險些被車撞。一年下來只掙下一堆衣服。無奈之下,又選擇了去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書,除了名字之外,又多了一個美滋滋的稱謂:老師。
教書雖然工資低,但相對穩(wěn)定,既贏得了尊重又能和書本廝守,也與我喜歡安靜的性情契合,一舉三得。
但好景不長,2000年國家實施兩基,學(xué)歷不達標將被淘汰,于是,又重新做回學(xué)生,從講臺上下來,坐上課桌。然而一番折騰終抵不過當權(quán)者一句屁話,教書夢就此徹底終結(jié)。生活又回到了起點。
繼續(xù)擺攤,這回不賣服裝,賣書!退一萬步說,即便賣不掉,賣廢紙也還是搶手貨,不會像服裝那樣,堆在角落里讓人看著堵心。人需要向前看,有時候也得往后看,想了進路也得想想退路,多想點總沒壞處。
還好,書沒有辜負我對它的鐘愛,在電子產(chǎn)品沒有大行其道之前,它給我?guī)砹巳松牡谝煌敖穑?004年到2011年,十里八鄉(xiāng)的學(xué)生印象里,都有一個騎三輪摩托車的“賣書人”,那就是我。
汽車站門前那條街開始改造了,路口那個用彩條布搭起來被,叫“英英小吃”的“飯館”,一夜之間沒了蹤影,我再也吃不到一塊二毛錢一碗的饸饹了。
街道改造完成之后,路口豎起一個牌子,那時候我才知道這條街原來叫“府前街”,機動車道筆直、寬闊,兩旁有路燈和綠化帶,一座還很簡陋的小城,因為一條街的變化形象頓時得到了提升,開始有了都市的雛形。每到傍晚,兩邊的路燈點亮,整條街被一種溫暖的色調(diào)裝點,我第一次有了“華燈初上”的認知。不論是步行還是騎車,總喜歡把心情留給每一株花草、每一個人影幢幢的店鋪,每一個路過的身影。
眼見小城一天天變得靚麗起來,我卻離她越來越遠。1996年春,從后子頭到府前街,打通一條道路,據(jù)說將新建一條商業(yè)街。臨離開時,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在剛剛鋪好的路上走了一圈,算是對這個生活了六年的小城,做一個告別,也是對自己這段人生的一個告別。盡管對她而言,我只是萬千過客中的一個,盡管,她終歸是別人家的。
隨著班車的緩緩駛出,兩旁的建筑物和樹木,一點點往后退,像緩緩拉上的幕布。幸好沒有人來送,街道上沒有一張面孔是熟悉的,感覺就像第一次來一樣,讓離開多了一份從容,少了一份悲愴。人們自顧自忙忙碌碌著,沒人在意你的來,你的走。
在別人的城市里,以別人的名義,做了一場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