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住院瑣記(散文)
在醫(yī)院第幾天了?我還是沒什么印象,我記得我問過老公,可是已經忘記了他怎么回答,也許星期四,或者星期五?過一會兒再問問就知道了。我一向沒有時間觀念,更何況這個地方根本沒有什么日夜之分,時間和這里的人們一起,來去匆匆。但我可以確定,這絕對不是我失憶的前兆。
很多人把這個地方叫做生死場。真的。我也算是再次經歷了生死考驗吧,不過,真正的與死神面對面,恐怕只有幾分鐘而已,而那個時刻,我全然不知。說來我還是幸運的,我只是與它擦肩而過。
我全然把這次住院當成一次休養(yǎng),因為很久以來我都沒有這樣安然地躺在床上,睡覺,或者思考。
下午和老公玩笑時,我說,萬一我真的傻了,絕對不是一氧化碳的問題,我肯定是被悶傻的。
老公把筆記本給我,說,在你成為傻瓜之前,把你想說的話都寫出來吧。
嗯。只要我還會寫,就還會思考,就還沒有傻。
一、生與死
打掃衛(wèi)生的工人推門闖了進來,她把靠在26床墻邊的一張折疊床拖出來。
昨天出院的老李頭夜里死了。她大聲宣布。
病房里先是一陣沉寂,之后熱鬧起來。議論的焦點自然是這個兩天前還躺在這里,現(xiàn)在卻已灰飛煙滅的老人。
正躺在老李頭曾經病床上的小夫妻驚慌失措起來,大家又轉頭安慰這兩個年輕人:“在醫(yī)院你就不能介意這事!哪張病床上沒死過人!這就是生生死死的地方!”
我的脊背也忽然涼了一下,我想,我身下的鐵床也該送走了許多人,不僅僅床,還有身上這?已經泛灰甚至在幾個孔洞中露著舊絮的白布棉被,褥子,枕頭,縈繞的氣息只有兩個字——死亡。
如果逝者真有魂靈,那么,在這里每一個角落都該有已經漂浮的或者正待漂浮的影影幢幢的身影。
坦然也是一瞬間的事情——靈魂,何懼?我怕的倒是沒有這回事!
大家紛雜地議論被一個剛剛進來的人轉移了,他是隔壁病室的,帶著興奮過來報告:急救室又忙起來了,一伙年輕人打架,捅了一個,已經沒救了,正搶救另外兩個。
一會兒工夫,病房里只要能動的,都出去了,我明白過來時,病房里就剩了我自己。迷迷糊糊的,我恍惚看見一些灰色的影子,在我身邊漂游。
我看不見他們的臉,可我卻分明知道,他們在笑。我也忍不住笑起來,自己飄起來的那一瞬,真的很舒服,和喝醉酒時的感覺很相似,卻更加輕盈。
我兀自笑著飄起來。想離它們近一些,可它們卻始終在我前面,不遠,也不能近。
人們的喧囂聲把我拽回到冰涼的鐵床上。老公忽然上前握住我的手,急急地問:“不舒服嗎?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我睜開眼睛,對他笑。
我知道,我也只不過漂游了一小會兒。
人們開始紛紛匯報他們各自的見聞:正捅在心臟上了,真準。邯鄲的。26歲。液都不給輸了。一個女的哭。他朋友不讓推太平間去。搶救的,臉都劈開了。舌頭耷拉在床上。
累,我閉上眼。
眼前卻沒像預期的那樣看見紅色。
困了,睡會兒吧。
耳朵里卻滿是聲音,充斥,鼓動,時而斷斷續(xù)續(xù),時而卻連成一片,像是夏夜的池塘,很熱鬧的蛙鳴,還有嘩啦啦的水聲。
累了,睡吧。
二、老張頭的孝順兒子
那老張該有六十多歲吧。不知他當初怎么會被煤氣熏到,可當初是以為已經治好,就回家了。據(jù)說是一次感冒把病情引起來的。再回醫(yī)院以后,就成了一個智商僅有三歲的老癡兒。
熟悉的病友都喜歡拿老張開玩笑,美其名曰,幫他恢復記憶。有時候偷偷從背后打他一下就跑,有時候用一根火腿、一塊餅干逗逗他。
眼看著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頭像個小孩一般瞪起眼睛,掄起拳頭,站起身來,向那個挑釁的人走過去,揮出枯瘦拳頭卻被人家伶俐的擋住,老頭氣咻咻的翻著眼睛,大家總是轟然笑起來。這畢竟比看電視劇真實多了——一張皺成核桃的老臉上那般孩童的神情。
于是,每次看到他,就能聽到笑聲。老人不記得誰是誰,上次把他氣到火冒三丈的那個大屁股胖男人拿出半瓶水一塊餅干時,他依舊伸出手去要,拿到手擺弄一會兒,卻忘記了哪個是瓶蓋哪個是餅干。當他把瓶蓋放在嘴里把餅干在瓶子上擰來擰去時,周圍又是一陣笑聲。
他的兒子生氣地把瓶蓋從他嘴里摳出來,又抓起餅干塞進他嘴里,恨恨地說:“這是蓋兒,這是吃的!”
大家都說,老張的兒子是個孝順兒子,他每天跟在老張左右,寸步不離,而且,從沒別的人替換過一會兒。
是的,他是個孝順的兒子,雖然在老張把假牙吐進廁所的時候氣得揪住老張的衣服氣呼呼地喊:“這回兒看你怎么吃東西!”雖然他把削好的蘋果放到老張嘴里時,好事的胖女人說:“老張,誰讓你把假牙吐了,這回他還不給你吃硬蘋果,噎著你!我?guī)湍愦蛩 彪m然高壓氧治療時因為老張屢次三番的拔下輸氧管,他竟解下褲帶把老父親的兩只手捆在身后,雖然他氣憤地對著老張吼叫:“再不聽話,我也不管你了,把你自己鎖家里,你愛怎么怎么!”
他是孝順兒子。在別人故意逗老張的時候,他總是舉起一張報紙,指著上邊最大的字,問:“這是什么?水深——”老張隨意盯了一眼,答案順口已經溜出來:“水深CC?!贝蠹业男β暣似鸨朔麉s不急不惱,甚至有些欣慰:“水深火熱么,你忘了?”
過了幾天,他再指著報紙問:“這是什么?貪污——”老張看也沒看,答案卻大有長進,“貪污盜竊!”兒子說:“怎么順嘴就溜,這不貪污受賄么!”
大家又笑了。大家都說,老張的狀況已經有起色,看來時常刺激他一下,真的管用,尤其胖男問:“你兒子不好,我怕替你打他,給你出氣?!崩蠌堈f:“不中?!?胖男諂著臉問:“我好唄?”老張答:“好個屁!”大家一邊笑著,一邊說,老張快好了。
老張真的快好了,今天在高壓氧艙,老頭一邊在干癟沒牙的嘴里咀嚼兒子塞在進的香蕉,一邊拿起圓珠筆在一個皺巴巴的本子上亂畫。
等他畫完遞給兒子看,兒子高興地笑了,粗大的一只手把父親花白雜亂的頭發(fā)使勁揉搓了一下,說:“會寫東了,你就是張海東,這是張海東的東!”
老張卻不看他。高高仰著頭,塞了大塊香蕉進嘴里,癟進去的嘴緊閉,使勁嚼著。
老張的兒子看著老張,那眼神,不是看著父親,而是一個父親看著自己的兒子。
三、更年期醫(yī)生
那個長臉大嗓披散著枯黃卷發(fā)的女醫(yī)生一定是更年期到了。
早上閨女到的晚了一點,等我們到高壓氧艙的時候,人已經坐滿了。
找到兩個隔著挺遠的空座位,先安頓女兒坐下來,幫她安面罩,手還是無力,費了挺大勁,才把面罩接到氧氣管上。
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正喘息著,女醫(yī)生慘白的一張長臉忽然從門口探進來:“快點,快點,就等你了。”
我轉頭看看,氧氣管不知被誰拔走了,四下張望,沒找到。
女醫(yī)生大聲嘮叨起來:“這么慢,全艙人都等著你呢?!?br />
我無力與她爭辯,可是胸中卻有悶氣,她的嘮叨已如潮水噴涌而來。
我很想告訴她,你幫我找找氧氣管,可是出口的卻是“我要是能快,用上這來么!”
不知她是否聽見,我無力和她爭吵什么。老公進來,幫忙找到氧氣管,安好,退出去。
氧艙的門慢慢關上。
我卻生氣,久久不能平靜下來,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別和她一般見識,這是拿她的錯誤懲罰自己?!?br />
回到病房,忍不住和老公嘮叨幾句。沒想到得到了病友們的積極響應,做過高壓氧治療的都說那里態(tài)度太差,前幾天,icu觀測室的一個病人被他們搞急了,打了舉報電話,據(jù)說,他們被舉報就要扣發(fā)獎金。
我幸災樂禍起來,心中的怨氣忽然沒了。可是細想,扣了她的獎金又不給我,我高興什么勁,和我有關系么!我真是傻瓜,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的不相關的話生氣不說,還為這幾句不知是真是假的結局興奮起來,這和阿Q有區(qū)別么!
什么阿Q不阿Q的,如果自己能安然一些,就好了,或許她這幾天心情不好,或者家中有什么發(fā)愁煩躁的事情吧。
第二天,女醫(yī)生又與同一個戴眼鏡的外地男人吵起來。外地人帶著做了開顱手術的女兒從豐南趕過來做治療,可是到了卻被告知沒有艙位了。
男人是個文化人,氣急了卻也只是喋喋不休的嘮叨,流利的山東口音普通話,那連貫的氣勢絕對比女醫(yī)生更勝一籌。
女醫(yī)生自己理虧,一邊在艙內和住院的病人商量調換一下,一面回應男人的嘮叨。兩人唱戲一般,都不停止,也不急躁。
我握住女兒的手,輕聲問:“咱們下午再來?”女兒點頭,去取自己的面罩。
我身邊的人已經站起身,說:“我回病房,你們娘兩個,折騰一趟不容易?!?br />
我感激地笑,說聲謝謝。
女醫(yī)生也很感激似的,可嗓門依然很大:“這多好啊?,你下午再過來,記得早點兒啊。這多好,都能謙讓著點兒。”
外地人把女兒扶進來,細心地把機器調試好,又低聲安慰十幾歲的女兒,說不要害怕,老爸就在外邊等著。
他的女兒頭上罩著紗布,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望著父親,微笑。父親親切地拍拍她的手,出去。
女醫(yī)生在艙內轉了一圈,也出去。
我忽然就聽見艙外又傳來了兩人的聲音,開始大嗓門女醫(yī)生占上風,可后來就只聽到外地男人不停歇的反攻,有板有眼,竟如山東快書一般,行云流水。
再一會兒,我忽然看見女醫(yī)生從小艙那邊鉆進來,有些無奈似的向艙中熟識的病人訴苦:“我都不理他了,你聽,他還在那說呢!”
我忽然想笑,原來,更年期的女人,遭遇更年期的男人,會甘拜下風!
四、失去孩子的女人
下午兩點多鐘,病室里很安靜,鄰床一身大紅衣服的胖女人發(fā)出很有節(jié)奏的鼾聲。
隔壁忽然傳來一陣女人的哭聲,我的心猛然停頓了一瞬,之后咚咚猛跳一陣。
幸好哭聲很快就消失了,我側耳聽了一會兒,從外邊雜亂的交談中聽出,哭的是另外一個人。
不是她,我這么想著,可是不能確定。鄰床已經醒來,又在有滋有味的嚼著爆米花。
我不敢出去探望。
明天不用去高壓氧艙治療,我就看不到她。也許,周一我就能出院了,那樣,我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那個瘦弱的女人。我還是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我就預感到,她就是陳大夫告訴我的那個人。
那是我剛住進醫(yī)院一兩天吧,沒有床位,只好在樓道里加床,她從我身邊經過,要去廁所,她忽然又折了回來,停了一會兒才指著我說:“你的氧氣,那瓶子里一點水也沒有了?!?br />
我這才明白為什么鼻子干澀的厲害,心中對她滿是感激。抬頭只看到她蒼白的臉,她已經起身離開。
等她回來,看她走進那個病室,我忽然就想到,陳大夫說的,一定是她。
那晚我從急救室醒來以后,就自認為已經沒事,執(zhí)意不愿在入院治療,陳大夫曾拿她舉例,告訴我一氧化碳中毒之利害。
我當時還在打著點滴,無力地靠在護辦室外的鐵床上。
陳大夫靠近我,指著緊鄰的病室門,小聲說:“這屋,一家三口全部挨熏了,兩口子救了過來,可孩子當時就死了,12歲,胖胖乎乎的男孩?!?br />
當時心中猛然抽搐起來,我想到了自己的女兒,幸虧她中毒不深,一直都是清醒的,剛剛在我折騰嘔吐的時候,她一直在我身邊,自己也吸著氧氣,卻不停從椅子上跑下來,呼喚我,為我擦去嘴角的污穢。
如果孩子真的出了什么問題,那我寧肯去死。
陳大夫說:“你女兒屬于輕微中毒,不用入院治療,但一氧化碳會傷害腦細胞,保險起見,還是讓孩子做一下治療,去高壓氧艙吸氧?!?br />
我即刻答應下來。
八點多,老公匆匆趕到時,也沒有絲毫的猶豫,雖然要單獨開倉,一個人就要四百塊錢,周六周日這兩天我們母女的高壓氧治療費用就是一千六百元。
妹妹也說,別管花多少錢,你沒事就行。媽說:我的閨女,你可不能有事,媽還指望著你呢。
在很多東西面前,譬如生命、親情,錢這東西,真的不值一提。
對我而言,快點好起來,就可以不讓別人牽掛,?錢,可以幫我快點好起來,它的功效即在此,我又吝惜它做什么!
與她相比,我是多么幸運。
可是我又有什么資格來同情她。我的同情,于她又有何用!
轉進病室以后,又聽同室的病友悄悄談到她,有一次,一個大嗓門的心臟病女人甚至光著腳跳下床,跑到門邊,往外窺視。她就是為了看看她的情況,是不是已經知道他的兒子已經死了。她失望的回到床上,對那個開屠宰場的病友說:“看來他還不知道呢。唉,這當媽的知道孩子死了,能受得了嗎?”
那口氣,真的滿是同情。
她當然有資格同情她。她的女兒就躺在身邊玩手機呢。那時尚光鮮的女孩!
滿屋的人都加入了議論,而且都壓低了嗓音。她的不幸,原來已是一個全然公開的秘密。大家都知道。后來,還有人說,她的丈夫其實也知道,在他醒來的第二天,他的弟弟,也就是孩子的叔叔,已經告訴了他,孩子沒能搶救成功。
我不知她丈夫是哪個,我卻可以想象這個父親聽到噩耗時的心情。
每天去高壓氧艙治療的時候,我都看到她。慢慢我也猜到那個每次沉默坐在他身邊的男人,一定是她的丈夫。
她還是什么也不知道呢。她的狀態(tài)一天天好起來。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一絲生氣。
她不喜歡聊天??墒墙裉焐衔纾粋€門診的病人過來做治療,無意間和她聊了幾句。
她說:“我們倆比較嚴重,孩子沒事,回學校了,學習緊張,老師不讓出來?!?br />
“別看我瘦,我身體可好了,生我兒子那會兒,我什么都沒補,但我兒子可壯了?!?br />
她的聲音很小,可是正對面的我卻聽得很真切,我不敢看她,怕我的表情泄露了那個秘密,轉頭時,卻又看見她的丈夫,閉著眼睛,把面罩緊緊扣在鼻口上,故意使勁呼氣,吸氣。
粗粗的嘶嘶聲響起來,像一個病入膏肓的哮喘病人。
別人都以為他在調試機器,我卻分明看見他的兩條腿都在哆嗦著。
一會兒,他把面罩遞給妻子,小聲說:“好了。”又把一條折好的病號褲子遞給妻子,說:“坐上,別著涼。”
他臉上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
我卻不敢再看他們,垂下頭去,打開膝頭的書,三毛的《夢里花落知多少》。
我仔細地讀,終于看清楚上邊那幾行字:
那時候我們還年少
你愛談天
我愛笑
有一回并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
夢里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