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李斯傳(小說)
一、別師出游
秋末某日,蘭陵縣一所私塾,庭院桂花樹下,一張桌子,上盛飯菜。家仆碗筷準備停當,進書房喚荀卿師徒三人出來用餐。師徒三人出得房來,只見一只碩鼠在品嘗菜肴,吃吃停停,搓搓爪子,抹抹嘴角,悠閑自在。荀卿大弟子韓非走上前去,碩鼠視而不見,依然抓耳撓腮。韓非來到桌邊,抓棍猛擊桌子,碩鼠才逃將而去。目光灼灼的荀卿和顧盼神飛的二弟子李斯佇立門口,伸伸腰,活動手臂,解除長時間抄寫的疲勞。荀卿見鼠食人食,便不言語,又進書房。李斯食欲頓消,上西邊茅廁去了。家仆自撤去菜肴。
李斯蹲坑大解,忽見一只小鼠探頭探腦從洞里爬將出來,徑到一堆糞屎邊,前爪扒開糞屎,尖嘴撮食未消化盡的玉米瓣,不時抬頭環(huán)顧四周,聽李斯細咳一聲,便遁逃遠去。
李斯回到書房,見韓非立著與先生答話,只聽韓非道:“這鼠欺人太甚,不懼人來,只恨弟子還未學成捕鼠之術(shù)?!?br />
“不,學長,因為我們無勢,老鼠都敢欺侮。剛才我在茅廁上見鼠食不潔之食,不禁感慨萬端:鼠食廁中污食,顫顫驚驚,品桌上佳肴,悠然自得,同為鼠輩,只不過所處之勢不同罷了?!崩钏乖街v越激動,不由拍起桌來。
“我說你們,成天談‘術(shù)’‘說’‘勢’,終有何為!”荀老先生離開凳子看著二位,“說到底,好吃懶做是老鼠的本性,也是人之本性。這本性丑惡,老鼠、畜生,難改本性;人,動物之靈長,施以教化,自然可改惡習?!?br />
韓非道:“那倒未必,先生說過,天行有常,不為堯生,不為桀亡,擴大之,不為人生,不為鼠亡。人鼠遵循一個天規(guī)‘無勢無術(shù)被人制,依勢行術(shù)而制人’。”
荀老先生被非搶白,心中很是不快。但轉(zhuǎn)念一想:“師徒異學,也算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彼匀鍖W游說齊楚,只有楚春申君憐其才,舉以縣令,春申君死,罷免歸鄉(xiāng),回蘭陵開館授徒。
李斯見師徒僵持不言,開口道:“學長,還是先生說的對,人鼠怎能混為一談。誰現(xiàn)在不饑腸轆轆,走,先生,吃飯去?!?br />
是夜,月光透進館舍,李斯輾轉(zhuǎn)難眠。他推醒韓非,道:“學長,我贊同你白天之說法,只是顧及先生面子,說了違心話,人無勢,鼠便欺?!表n非道:“上古之人,辭讓天子,今世之人,爭于縣令,區(qū)區(qū)縣令,倚勢畜牧黔首。人若無勢,即使堯舜再生,亦被童臾相欺?!崩钏沟溃骸笆堑?,學長,我們一直跟著先生,何時才有出頭之日,我想去游說人主,兄去否?”韓非道:“你想前往哪國?”李斯道:“現(xiàn)今還未確定,學長,你到底去不去?”韓非道:“我暫時不去,先生所授學業(yè)未完,再者,我還看不準到何國游說,睡吧!李斯,要走也等天亮再說。”
時過五天,李斯一早就拾好行囊,站到宿舍門外,專候荀老先生。先生門一開,李斯就過去問安。荀老先生有些惑然,問道:“你有何事,這么早就到我這里來?!薄跋壬?,我想到別的地方走走。”荀老先生有些愕然,停了一會,對著李斯微點頭說:“去吧!人各有志,為師不會勉強。”
“不,先生,弟子沒有其他想法,先生品行學識,高山仰止,只不過,弟子覺得:男兒活在世上,遇到時機,就不能錯過。如今,諸侯相爭,說者主事。秦王早有吞并天下,稱帝而治之心,此乃游說者馳騁之秋。人,最大的恥辱是身處卑賤,最大的悲哀是身處貧困。身處卑賤之位卻無計可施,那豈不是雖有人面,但是鹿肉做就。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卻誹謗世道,藐視名利,自夸清靜無為、安貧樂道,這不是有識之士的真本性。因此,我想去說秦王?!?br />
荀老先生道:“也好,你就建功立業(yè)去吧!為師要告訴你,說客不好當。我游說過齊、楚,最終還得開館授徒,孔夫子說列國,最終又有何國采納。李斯,你要謹慎從事,為師送你一句話,也算盡師徒之誼?!避骼舷壬〗佉粔K,寫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睂懏?,陰干,疊好,交與李斯。
恰在這時,韓非和六七個同窗,聽說李斯要走,也趕過來道別。一同窗說:“李斯,將來發(fā)跡,不要忘了我們同窗一場?!崩钏剐πΓ骸澳窃鯐?,我要是有了安身之所,定會引薦你們。你們要好好照看先生,先生年事已高,一定要出人相扶,悉心贍養(yǎng)?!?br />
師徒幾人送斯出了館門,目送斯遠去。
二、出粟拜爵顯身手
李斯寬帶高帽,形只影單,一臉憔悴地走在咸陽街上。此行本想直說莊襄王,沒料正遇莊襄王舉喪。這日黃昏,李斯正想趕回客棧歇息,忽見一群人立于墻根下,對墻而視。李斯湊過去,在人群外圍,踞腳一看,原是一張《招賢書》。李斯喜出望外,擠將進去,只見上面寫道:“呂相府欲聘八方賢士,誠望諸路豪杰咸來吾府,文客月俸一石,刀客月俸七斗,車客月俸六斗,魚客月俸五斗。相國府。政元年七月。”
李斯回到客棧,即行結(jié)帳,將所剩銀兩購買玉硯一個,揣人懷中,前往相府應聘。守門家奴開門詢問,李斯道:“煩告相國大人,楚國上蔡人李斯特來應聘。”家奴進去不久,便有一人,風姿綽約,闊步而來,后隨五六個文客。
呂不韋為表下士之心,常到門口候接應聘者。李斯見到呂相,跪拜于地:“鄙人李斯叩見丞相?!眳尾豁f伸手拉起李斯,并肩來到大廳,不韋問其師從何人。李斯道:“我乃楚國上蔡人,隨荀老先生學藝十載?!崩钏惯呎f邊從懷里掏出絹書:“臨別之際,先生還贈一言相勉,丞相請看?!?br />
呂不韋接過絹書,一看是荀子之言,自認又得一豪杰,喜不自勝,脫口而出:“既是荀老先生的弟子,文學功夫一定了得,劉管家,李斯俸祿就比照文客執(zhí)行,你帶他到《六論》編所。”接著轉(zhuǎn)臉對著李斯:“李斯,就讓你主持《呂氏春秋》的《六論》編撰?!币粫r間,相國身旁文客,現(xiàn)出不服之色。
李斯喜滋滋,竟忘了獻玉硯之事,出大廳,隨管家穿亭過榭。夜幕降臨,府中女仆提著燈籠往來穿梭。管家邊走邊介紹:“這西邊是《八覽》編所,九十二人;東邊是《二十紀》編所,一百二十人,前面北邊是《六論》編所,二十二人?!读摗肪幩镉写蹭?,你就在里面安歇。”
到得《六論》編所,放眼一看,許多文客正秉燭而作,看的看,寫的寫,忙得不亦樂乎。管家介紹道:“各位聽著,這是新來的李斯,你們新任所長,諸位要一切聽他安排?!眰?cè)過身又叮囑李斯:“寫完一論,必須交與相國閱定?!苯淮戤?,劉管家便退出所門。李斯回過來,抱拳答禮各位同事:“李斯初來乍到,今后還望大家多多關照,今晚就歇息了,何必晝夜勞作。”
新來的李斯任所長,編所里的文客很是不服,第二天上班,各各吹牛聊天。李斯默不言語,伏案而書,一早就完一論,下午四易其稿,只叫所中一仆替他刮字,覺得字字妥貼之后,晚上酉時,才拿過去給呂相定奪。順便把玉硯再帶過去獻給呂相。
呂相展開竹簡,一路看來,文從字順,氣勢非凡,讀畢,又再三斟酌,竟無一字可改。抬起頭來,才覺李斯站著,急指席說:“坐,李斯,我就認為你是奇才,有這么高的辦事效率,從即日起,任命你為文郎,主持《呂氏春秋》的審定,你一定要嚴格把關,書成之后,我要告示天下,有能易書中一字者,賞千金。還有,李斯,有空時,我還要帶你去視察民情?!薄俺忻上鄧笕撕駩?,這玉硯是我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萬望笑納?!崩钏固统鲇癯?,呂相愛其才,予以謝絕:“免了,你手頭緊,留著自己用吧!”
政四年,秦遇蝗災,餓殍遍野。這日一早,呂相就陪同秦王到宮廷請示趙太后,開倉賑濟災民。經(jīng)得趙太后同意,呂相就乘駟馬車,李斯騎馬隨后,到咸陽郊外組織放賑。呂相一行穿街過巷,雖值荒年,仍有大張宴席者。來到郊外,只見四野樹木、稻禾有筋無葉,早被蝗蟲洗劫一空。路旁饑民歪歪倒倒,小孩嗷嗷聲聲,好不凄慘。呂相當即決定,留李斯在此主持放賑。
李斯在咸陽郊外設十個賑災點,災民排隊接受布施。放賑十天,國倉業(yè)已空虛。這日呂相來到賑所,詢問放賑情況。李斯道:“國倉將空,報請相國大人處置?!眳蜗喔械絾栴}嚴重,一時無策,沉默不語。一客說:“實在沒法,只有減粥放賑,把粥熬得再清一點?!眳蜗嘁宦?,嗤之以鼻:“那怎能行,減粥放賑,只會激起民變,弄巧成拙,今后布施,粥不能立筷者,對放賑人立斬不饒?!贝丝豌酥羺蜗嗌砗?。
李斯沉思良久,眼珠一轉(zhuǎn):“相國大人,可否賣官集糧?!眳蜗嘁宦?,腳一跺,大發(fā)雷霆:“朝廷之官,受命于秦王,豈可賣得。李斯,虧你想得出?!崩钏沟溃骸靶蝿菟?,別無他法,只要能解決火燒眉毛之事,又豈能循規(guī)蹈矩。非常之時,當有非常之法。官出自秦王之口,可增可減,可賣可收,只要能安定天下,保住大秦江山,賣官又為何不可?如今賣,將來亦可以收。如今所賣之官,均須無生殺予奪之權(quán),無危社稷之險,于國有利,于災民有益,雖藏害于將來,但亦可以制止。前幾天,與大人穿街過巷,仍見好幾家大擺宴席,足見大戶人家藏糧之豐。集糧拜爵令出,儲糧商賈大戶必爭相買之,抬高官價。家聚百萬,無以官爵顯赫家族者,買官以顯家族;再者,國處于危難之時,民處于水火之中,秦王處于困頓之際,買官出糧,利國利民,既得天心,又得民心,誰還愿意觸怒秦王,開罪于朝廷?!?br />
呂相國聽罷,茅塞大開,連夸:“好!真是一條妙計。賣啥子官,其實就是賣個爵位”于是連夜到秦王寢宮,站稟秦王:“大王,我們可以通過賣官集糧之法,為國聚集糧食,以賑災民。”秦王一聽,猛擊案桌:“什么!”但轉(zhuǎn)而又嘻嘻一笑:“仲父,你家有萬石,賣官,你買不買?!鼻赝踉捴杏性挘馑际悄阒俑高€想買我這個王上當當,不然,你居萬人之上,一人之下,你當然不買官了。呂相脊背一涼,急得脫口而出:“此乃我之門客李斯的主意。他說非常之時,當有非常之法。非常之時賣官,尋常之時收官,他對我講了很多,我已不能全記,但有一點是關鍵的:有生殺予奪之權(quán)的官不能賣,有危及社稷之職不能賣?!鼻赝趼犨^,覺得有理,但不甚明了,便說:“你與我喚李斯來見?!?br />
須臾,李斯至寢宮,跪拜秦王。秦王道:“李斯,平身,寡人問你,賣官集糧有何利弊,你一一向寡人陳說清楚。”
李斯起身,與秦王對視,秦王鷹眼長目,李斯寬帶高冠,氣宇軒昂。斯對秦王敬畏,王對斯愛慕。李斯把跟呂相所講,再潤色一番,氣勢淋漓地道出。
秦王聽后,嘆息一聲:“此法雖好,但傳揚出去,有損大秦官威,喪失民心?!?br />
李斯見狀,急解釋道:“大王賣官與郡守賣縣令豈可相提并論,同日而語?大王賣官為國,郡守賣官為己;大王賣官是救民,郡守賣官是刮民;大王賣官,得民心,郡守賣官,失民心。同是賣官,大相徑庭。望大王明斷?!?br />
秦王聽完,會心地笑了:“李卿,寡人明日早朝頒旨封你為長史,明日退朝之后,你便協(xié)助呂相籌措集糧封爵之事。此事完畢,你就到博士院做事?!?br />
秦王真有一招:天下之才,盡歸你仲父所有,我還是秦王嗎?我非把你呂府之才挖過來不可。
呂相與李斯連夜盤點哪些爵可賣,哪些爵不能賣,能賣的爵位底價多少。商議結(jié)果,三公九卿不能賣,五大夫可增設而賣。
第二日早朝,由呂相稟請秦王恩準,報趙太后懿旨批準后,下午便組織人力張貼《出粟拜爵》令,第三日開始拍賣。李斯負責出賣五大夫一職,地點設在博士院西廳。
第三日一早,儲糧大戶云集博士院西廳。李斯驚堂木一拍:“各位聽著,我今日代秦王出賣‘五大夫’一職,以解國家缺糧之危。‘五大夫’一職,底價一千石,每喊一次價,必須上浮五百石。現(xiàn)在開始叫價。”
“一千五。”
“二千?!?br />
“二千五?!?br />
“三千五?!?br />
“四千?!崩钏褂沂种附袃r人,左手按執(zhí)驚堂木:“四千,還有沒有人叫價。”
“四千五?!?br />
沉寂片刻。
“五千?!?br />
又沉寂片刻。
“五千,一次?!薄拔迩?,二次?!薄拔迩?,三次?!薄鞍稹保钏贵@堂木敲定?!拔宕蠓颉币宦氉詈笥沙悄洗髴糈w嬰獲取,集糧五千石。
此次賣官集糧,賣爵五大夫一員,列侯四員,通侯六員,郡監(jiān)八員,縣丞二十員,共集糧二十三萬石。秦國蝗災之困終于安全度過。
三、《諫逐客書》雄視千古
政九年,嫪毐作亂,秦王舉兵平叛,車裂之。十年,政賜死呂相。李斯見秦國內(nèi)亂已除,正是秦王舉兵東征六國之的好時機。一日早朝,待丞相王綰稟過呂府家產(chǎn)一并沒官之后,李斯便走出文班隊伍,跪而奏:“王上,臣有一事,要奏明王上,望王上早作決斷?!鼻赝醯溃骸袄钋洌缴?,有事就快奏來?!崩钏沟溃骸皢⒎A陛下,臣觀國勢,已到了舉兵東征六國之際。”
丞相王綰急阻:“李斯之言差矣!自秦穆公以來,歷時數(shù)十載,才有如此基業(yè),現(xiàn)宜更加富國強兵,不宜草率用兵,毀祖宗基業(yè)于一旦。李斯,小小長史,你膽敢妄議軍機,真是罪不可恕?!?br />
秦王見二位僵持不下,道:“王卿家,暫且息怒,待李斯說完再定奪不遲。”李斯繼續(xù)淋漓陳詞:“王丞相所言有失偏頗。此一時彼一時也,昔日秦穆公稱霸諸侯,但最終未能完成一統(tǒng),只因當時諸侯眾多,周朝氣數(shù)未盡,周德未衰絕,更有五霸復出,爭尊周室。自秦孝公以來,情況大不相同,周室名存實亡,諸侯互相兼并,關東終為六國,秦趁勢臣服諸侯,已經(jīng)六世?,F(xiàn)今諸侯臣服大秦,如同郡縣臣服中央。憑借秦國之強大,王上之英明,消滅諸侯,如同灶上除跳蚤。趁勢成就帝業(yè),一統(tǒng)華夏,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如果陛下棄此機遇,不急于平定六國,待諸侯重新強盛起來,再次合縱抗秦,到那時,雖有黃帝之才,也不能兼并六國。騏驥遲疑,不若駑馬。望陛下體察臣之一片苦衷,早下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