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的時候，接了娘從老家來的電話，說：你四嬸兒去了。他念著，瘋瘋癲癲的四嬸竟比四叔多活了十四年！此時，心頭泛起的情愫卻難以名狀。
　　 一早，臥室里剛有天光，他就醒來了，微開雙眼，竟見裹著睡衣的妻坐起在頭前，直愣愣的盯著他呢。小眼對大眼，他說：燕兒，這是咋了？
　　 你又喊了一宿的“春妮兒”，這同床異夢的日子我過夠了！她狠狠地說。
　　 凄然一笑。他坐起來，扳住她的雙肩：不和我過了？和誰過去？！下次，我念叨“春燕”總行了吧！然后壓過去，開始拿嘴巴溫存地去哄她。腦子里還是在閃著春妮兒的影兒。
　　
　　 一
　　 他和春妮兒隔著一條河。
　　 這條河從南邊曲折而來，在村口拐了一個彎，然后又曲折往東邊去了。這個拐彎處，南岸是他們喬莊，還有魯莊，北岸是趙家莊。這么多年過去了，這條河還在，但總會斷流。就算有水的時候也是烏黑，泛著惡臭的那種，它在上游就是這樣子了。它來水的時候，河里茂盛的蘆葦，水蔥、香蒲，各種叫不上名字的水草、浮藻都會枯死。就像如今的這幾個村落，沒有半點生氣。
　　 第一次見春妮兒，他還小，她也還小。那是一個冬日，紫紅的太陽將落下，西天還有大片的紅暈，影射到整個村子，給所有的物件都染了一遍重色。天井里，娘在忙著拿回晾曬的棉被和漿洗過的衣裳，他也屁顛地跟著來回跑。
　　 “喬大夫在家嗎？”一個甜甜的聲音在門洞里出現(xiàn)。他和娘的眼睛幾乎同時投射過去。
　　 “這是誰家的丫頭，長得這么俊！快進來，我看看。”娘的夸贊沒有半點得夸張。這丫頭怯怯地走進來，立在那兒，好生招人。她上身是干凈的粉紅襖，下身是一樣干凈的藍粗布棉褲，頭上紅頭繩扎著一對翹起的烏黑小辮，小臉紅撲撲，俏鼻也凍得通紅，長長的眼睫毛忽閃忽閃，掩映著一對像熟透的紫葡萄一般的大眼睛。不知怎地，望見她，他竟然害羞的低下了頭。
　　 “我娘病了，讓我來喊喬大夫去瞧瞧?！彼€是怯怯的，望著他娘說。
　　 “你娘病了啊。你是哪村的？你娘是誰呀？”娘走過去，彎下腰，抓住她凍得有點發(fā)青的小手，要給她焐熱的樣子。他躲到娘身后，不時，探出頭去看看她。
　　 “我娘是趙老轉(zhuǎn)家的”。
　　 “哦，大夫給人瞧病去了，這會還沒回來呢。孩子，你去魯莊找那邊的大夫吧?！辈恢罏槭裁?，只見娘的臉一沉，手脫開了她的小手，身子也站起來了。
　　 “爹，有人來找你去瞧病了?！蹦锷砗蟮乃@樣喊著，一溜小跑去了北屋。隱約聽見娘在后面訕訕地說：你爹回來了嗎？我咋沒見著！
　　 目送著爹背著那件黑色鑲著紅十字的藥箱，跟著春妮步出門去。娘一直在身后叮囑：早點回來，天將黑了，孩子還要早歇呢！
　　
　　 二
　　 娘忽然對春妮兒的冷淡，他是無法確切的知道緣由的，盡管在他眼里能夠并不算清晰地覺察這一切。而且，因為他的多嘴，那一夜，娘對他就沒有過好聲好氣。
　　 第二次見著春妮兒，他們已經(jīng)成了同學(xué)。
　　 小學(xué)最末一級，因為只有喬莊是個完全小學(xué)，所以魯莊和趙家莊的孩子們也都來這邊上學(xué)。她加入到這里來，很長時間，他和他的同學(xué)們都一直注意著她。但她似乎從來沒有看到過別人。平時，大家嬉戲打鬧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安靜的待在座位上，不停地寫啊劃啊。似乎她的世界里只有學(xué)習(xí)。
　　 直到有一天，課間的時候，她過來討要他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因為成績好，魯老師讓她做數(shù)學(xué)課代表。她看到他那一刻，愣了一下，臉上有些泛紅。那一瞬讓他覺得她是記得他了。馬上她還是說：“喬二喜，你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呢？”“我，我沒寫完。馬上！”他忽然有些緊張，胡亂地從抽屜里翻出數(shù)學(xué)作業(yè)，緊著低頭寫起來，好像前面站著的是威嚴的魯老師，而不是春妮兒。
　　 那時候，男生和女生基本上是不怎么說話的，所以很長時間，二喜和其他男同學(xué)只是時時注意到她，或者時時聽魯老師表揚她，把她的作文當范文讀給我們聽。但之后的一件事，把他們硬生生地綁在了一起。
　　 一天下午，趙莊支書的兒子黑娃因為作業(yè)沒寫完，挨了魯老師的批，還讓他罰站。他就把這筆帳記到了春妮頭上。放學(xué)的隊伍剛散開，趙莊的幾個學(xué)生就扯起嗓子喊：趙老轉(zhuǎn)，趙老轉(zhuǎn)，瘸著腿，拄著拐兒，娶了個媳婦小白鞋，小白鞋不要臉兒，跟著老幺搞破鞋兒。
　　 二喜怎么也不會想到四叔會和春妮家扯上關(guān)系，還是被人如此奚落。四叔是他崇拜的人，也是他最不懂的人。但此刻，他能做的就是沖上去，沖著黑娃沖上去，和他廝打在一起。在同學(xué)們把我們拉開的時候，他看到了春妮抹著淚跑開的背影，直到現(xiàn)在這個背影還深深刻在腦海里。
　　 是的，老幺是二喜的四叔，他在父親那輩年紀最小，人家都叫他老幺。四叔在村里是個很特別的人，因為他莊稼地里的活什么也不會做，人也懶，日子過得很恓惶，而且媳婦精神不太正常，總是一個人自言自語，所以沒人瞧得起他。但二喜爹還是不太嫌棄，每次從藥鋪里回來，四叔也總是準時的跟了來。不過兩個人都不怎么說話，只沏上一壺茶，悶悶得坐在那里喝。悶得久了，老幺就來逗二喜。他懂得特別多，好些，二喜爹都不知道的。
　　 “四叔，百帕什么意思？”
　　 “百帕啊，就是一百個害怕啊。”
　　 “呵呵，一百個害怕，好玩！”
　　 “叔逗你呢，這是個氣壓單位，比如，你多少斤，這意思。你多讀書，等上到了高中就懂了?！?br />　　 “叔，你再給我講岳飛吧。昨晚戲匣子又壞了，劉蘭芳不知道說到哪了?！?br />　　 “還講啊，再講就進監(jiān)獄嘍，岳云、岳震，都進去了，最后，勒死在風波亭，哎！不講不講了！”
　　 “叔今天給你講咱山東的秦叔寶和梁山好漢宋江、晁蓋和豹子頭林沖！”
　　 ……
　　 “四叔，賈寶玉是誰？”
　　 “賈寶玉啊，你就是啊?！?br />　　 “那林黛玉呢？”
　　 “讓我好好想想。對了，在你課本里啊。”
　　 （二喜，照著自己的課本可勁的翻了好幾頁）“這里面沒有啊？”
　　 “現(xiàn)在當然找不到她，等你讀到這么厚，（四叔把手抬到自己的腰間）她就出來見你了?！?br />　　 “叔也是賈寶玉?！?br />　　 “你的林黛玉呢？是四嬸嗎？”
　　 “小孩子家怎么這么多話??！快去寫作業(yè)！”二喜爹旁邊虎起臉來兇道。
　　 “我的？四叔搖搖頭，臉一下耷拉下來，忽然起身恍惚地走了……”
　　 看著四叔一步一步離去的背影，像一扇沒有打開的門。二喜好生納悶，四叔這是咋了？他為什么竟和旁人有那么多的不同。
　　
　　 三
　　 鎩羽而歸，二喜灰頭土臉地回到家，又進到屋里。恰好，族里一位年長的大伯也在，不知正和二喜爹聊著什么。
　　 “這是咋了？”見他狼狽的樣子，娘就問他。
　　 “他們說四叔的壞話！”于是，他就把剛才的事給他們講。他憤憤地講，還夾雜著一些委屈，但他絲毫沒注意到大人們臉上的反應(yīng)。
　　 “小孩子家盡瞎說!”話還沒說完，他娘竟拉下臉來這樣嗔怪他，并不由分說把他拉進了里屋。
　　 可是，下午近黑天的時候到底出了變故。那個大伯領(lǐng)了好些人，四處要抓四叔。弄得整個下午的空氣都那么緊張。四叔嚇得躲到了二喜家的草棚里，一直沒敢出來。
　　 后來，四叔的大兒子全勝領(lǐng)著一伙人去了春妮兒家。他們把小白鞋抓起來，用皮鞭狠狠地抽她。她那幾個女兒，則在旁邊撕心裂肺的哭。春妮兒抱著她娘的胳膊，無助地盯著圍觀的村人。她看到了二喜，淚蒙蒙的眼睛看著他，似乎在祈求他沖上來。一看這情景，二喜趕緊擠出了人群，跑回了家里去。這次，他真的沒有勇氣再站出來，盡管他什么都還不太懂，但他真的害怕全勝哥那如炭火般燃燒的雙眼，害怕他高高舉起的皮帶……
　　 后來，在父親的調(diào)和下，四叔向族里人寫了一份保證書，才算了事。
　　 這件事情之后，二喜一直很怕。因為是他的過錯，才發(fā)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但是，爹和娘并沒有責怪他，都像是沒發(fā)生過什么似的，一如平常的要他上學(xué)、讀書。其實，老幺和那女人的事情，人們早都知道，街上風言風語一直有。想來那件事是遲早要發(fā)生的。二喜一直都很奇怪，那些善良的人們，什么都能容得下，卻唯獨容不下這些事情。
　　 孩子的錯誤總是不受指責的，但二喜卻要為此愧疚一生。
　　
　　 四
　　 那個時候，大家都不知道讀書是件要緊事，不知道它關(guān)乎一個人的命運和前程。但有人還是最終喜歡上了讀書，比如二喜。他突然喜歡上讀書，也可能是別無選擇，也可能是什么觸動了他，總之他開始學(xué)習(xí)了，并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縣城中學(xué)。春妮兒當然也考上了，三個莊子，那一年就他們倆，魯老師最中意的兩個孩子。
　　 二喜和春妮兒又分在了一個班里。
　　 但他們從來不說話，也不主動交集。二喜總是刻意躲著春妮兒，甚至躲著她的眼睛。
　　 二喜大了，他慢慢知道了一些事情。原來四叔和春妮兒娘以前談過戀愛，可是遭到了二喜奶奶的反對，至于為什么他并不知道。后來，四叔娶了四嬸，再后來，四叔參加了工作，并且當了公安局的局長，后來因為說錯話，挨批斗，被遷回家勞改，就是挨斗的時候，四嬸精神受了刺激。
　　 事情并沒有這樣結(jié)束，如果這樣結(jié)束，多好。但很多人的命運總是朝著不好的方向去的……
　　 連續(xù)好幾天的雨，惱人的雨伴著暑熱，幾個莊子陷入雨霧和寧靜里。但誰也不知道這份寧靜很快就會打破！
　　 趙老轉(zhuǎn)死了，死在了他看守的將要廢棄窯廠的枯井里。家里人匆匆把他埋了，畢竟這種死法是件丟人的事。但這也惹來了一些人的非議。他們覺得這里面有蹊蹺。覺得趙老轉(zhuǎn)的死不明不白，而且肯定和奸夫淫婦有關(guān)系！說不準就是被他們給暗害了。
　　 一陣刺耳的警笛聲劃破了雨霧，劃破了籠罩在莊子里的不安。三個莊子里的人們都去了墓地，頂著霏霏淫雨。二喜沒去湊這個熱鬧，他的心莫名的惴惴不安。據(jù)說公安局派了一個女法醫(yī)來，把趙老轉(zhuǎn)的尸身重新挖出來，開棺驗尸……
　　 后來，事情沒有像人們期待的那樣，有誰被抓，趙老轉(zhuǎn)當然只是自殺。但人們對此還是耿耿于懷，覺得老轉(zhuǎn)是受了冤屈，要不然好好的日子，干啥要自己了斷了呢？！
　　 終于熬到暑假結(jié)束，開學(xué)了。
　　 這天晚自習(xí)過后，二喜一個人往宿舍走。感覺有人在后面，一直跟著他，或者追著他。
　　 “二喜，我要走了，我們家都要走了！”
　　 二喜回頭，竟然是春妮兒站在他身后不遠處。
　　 “咋了？要去哪里？”
　　 “我們要去東北，要去我姨家?！?br />　　 “他們，他們不讓我們活！”
　　 二喜徹底愣住了，在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顧不得淚人一樣的春妮兒，顧不得春妮兒留給他的匆匆跑走的背影。這個惱人的夜，帶給他的感覺，他再也沒有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