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奎是個孝順兒子，這點(diǎn)村里人都知道。他是獨(dú)子，從小喪父后跟母親相依為命，長大了就知道出力干活。如今快四十了，家里太窮，還是光棍一條，也不會別的營生，每日后山砍柴，攢夠幾天就綁在小車上推到城里挨街售賣。
　　 深秋了，天涼起來。城里人開始準(zhǔn)備過冬的燒柴。這天，大奎的柴火就賣得快。剛過晌，他就收拾繩子準(zhǔn)備回家。突然覺得肚子餓起來，早上出門時(shí)老娘給他準(zhǔn)備了一塊高粱面窩頭和一個紅薯。但他還是向燒餅攤走去。那燒餅，圓圓的，正放在爐子上翻烤，老遠(yuǎn)聞見陣陣面香，愈發(fā)饑腸轆轆。兜里掏出剛賺到的兩個硬幣，買下兩個燒餅，坐到矮凳子上，旁邊叫了一碗豆腐腦，碎香菜梗加了韭花醬，紅白相間的小蝦米皮點(diǎn)綴其上，大奎迫不及待地兩口就咬下一半燒餅，喝下半碗豆腐腦。
　　 此時(shí)，感覺心窩暖洋洋，好一番愜意，不免對自己今天的生意一陣竊喜。
　　 吃完了，站起身來伸個懶腰，突然想起老娘家里等著他買米熬粥。前幾天秋雨連綿，又刮起北風(fēng)，老娘不讓自己上山砍柴，說等天好再去，結(jié)果家里幾乎斷糧。今早出門進(jìn)城時(shí)，老娘特地囑咐買2斤小米、3斤大米回來，冬天好慢慢熬著，就著瓜干喝米湯。當(dāng)時(shí)大奎答應(yīng)痛快，可是現(xiàn)在剛花了兩個半硬幣吃下美美一頓燒餅，剩下的錢哪里夠買這么多米？只好盤算起來：這燒餅這么好吃，老娘家里呆著一輩子沒吃過呢。我怎么地也讓她老人家嘗嘗。剩下的錢先買倆燒餅捎給她。就這么定了。
　　 大奎摸了摸口袋，把剩下的零錢給了攤老板，“再來倆，給包好！”
　　 從城里回村的路三十多里。要在黑天前趕回去，不能怠慢。大奎又不是頭回來城，只略微看了看賣米的行情，想著快點(diǎn)趕回去。獨(dú)輪車的肩盤是用熟麻繩編制的，快要磨破，此時(shí)松垮地斜套在大奎的肩上，那車子便很自在愉快地從城關(guān)的寬路出來走上了山路。
　　 其實(shí)這山路倒也不陡不峭不難走，這里沒有大山，凈是些不大的丘陵帽子。山路便在這些鼓包丘里蜿蜒轉(zhuǎn)開。沙土路不寬，倒也平整。馬拉的大板車和人力獨(dú)輪車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所以就留下兩行深深的車轍。除了雨天，這路干硬結(jié)實(shí)，還蠻好走。而北方的雨又不是很多。
　　 大奎的獨(dú)輪便選在其中的一條車轍中走著。那兩個燒餅就綁在車架的上面，正對著大奎的鼻子。透過那層土黃的油紙，還沒涼透的燒餅，依然偶爾飄出香味。大奎肚子有底了，也就只想著老娘看到燒餅時(shí)高興的樣子。
　　 離家還剩十里的時(shí)候，大奎走得有些累了。便選個平坦處，坐在路邊石頭上卷紙煙抽。抽得舒坦了，站起來突然覺得燒餅香味那么誘人。饞蟲上腦，揮之不去，不由自主解開油紙，看那燒餅已然涼透，但顯杠硬，摸一下，順手抽出一個，心里想，老娘飯量沒那么大，給她留一個足矣。我正好吃過，晚上就不吃了。遞進(jìn)口里，嚼了一下，頓覺涼的燒餅別有一番滋味，耐嚼有勁道。停不下來，只幾口便吃干凈，及到最后的一點(diǎn)餅渣沒捧得住掉在沙粒中，引來三只螞蟻爭搶，那搶得的螞蟻頭也不回扛起就走。后面的兩個一個在追，一個轉(zhuǎn)圈尋找是否還可撿漏。
　　 大奎沒心思看它們，只惋惜自己不該掉下那一小粒，畢竟燒餅忒得好吃。
　　 離家五里，太陽就要接近西山的山頂。大奎松了口氣。又尋個平坦處抽煙。一邊眼里瞅著那個車架上的燒餅。油紙裹得緊，但大奎看得清輪廓，圓圓的，想必現(xiàn)在涼透了變硬。老娘是否咬得動呢？鬼使神差，大奎又從車架子上把那燒餅取下來。揭開油紙，那燒餅似乎要對他說話：不會又要吃我吧，不是說好了要捎給你娘么？
　　 大奎想了想。今早來城時(shí)也沒說要給老娘捎燒餅，再說她那牙咬起來也費(fèi)勁。她要真知道我舍得花這么多錢給她捎燒餅，說不定還得埋怨我不會過日子呢。嗨。不如我吃了它吧。也不對。老娘養(yǎng)大我也不容易，難道不該捎給她嘗嘗？大奎的腦子和肚子飛快地爭論著，最后誰也沒占上風(fēng)。
　　 或許是良心發(fā)現(xiàn)，或許是太陽即將落山，或許還因?yàn)橛形謇锫芬?，大奎做了一個決定。讓老天判斷這最后一個燒餅是否捎給老娘。大奎暗自為自己這個決定又高興了一番。心想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我怎么就這么聰明呢？
　　 那段小路，沒有雜草，光溜溜的，也沒有那么深的車轍了，可能因?yàn)樵娇可嚼镞@邊的大板車越不怎么來，總之，這段平坦略微帶坡的山路特別適合大奎的想法。
　　 大奎把燒餅在手里掂了掂，沉兜兜的，大如碟子，厚如自己結(jié)繭的手掌，那圓圓的外緣平整，特別適合當(dāng)成一個小輪子在這沙土路上滾動。大奎的賭注開始：他彎下腰來，燒餅從他手里拋出，沿路滾動。他跟自己在心里打賭：如果燒餅滾不動倒下，我就吃掉它！如果它穩(wěn)穩(wěn)站住了，沒有倒下，我就忍住不吃留給老娘。就這樣，上天作證。大奎眼看著燒餅向前滾動，偏離了路中間，向路邊山根一側(cè)滾去，足足滾了能有三十步。好嘛！慢下來了。大奎悄悄跟上去。
　　 大奎的眼睛瞪大了。他死死盯住的那個燒餅居然不動了，不再向前滾動了，被兩塊小石子正好夾住在中間，立住了，沒倒！
　　 大奎撓著自己的右腮。這結(jié)果完全不在他的設(shè)想之中。
　　 有那么一會功夫，大奎不知所措，但很快，他就緩過神過來。迅速彎腰抓起燒餅，然后立起身狠狠地將那兩塊石子踢飛，直看到它們飛向山下的枯草叢中。
　　 最后一個燒餅還是被大奎立即吃掉了。嚼著它的時(shí)候，舌尖的攪動讓大奎感覺世界真美好。他在心里狠狠地說，“你以為找個地兒站住了我就不吃你了，看你還能耍什么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