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2012年6月1日離開我們，至今已四月有余了。
　　 昨天晚上，母親走后我依稀第一次夢到她。
　　 母親一如往常那樣達觀，就在自家破房子下面的菜園地里，我遇見了母親，我問母親：“媽，你沒走呀？”母親回答我說：“我不會走，我要月底才會走。”
　　 “走”是個文縐縐的詞，是對親近的人失去生命的諱稱。母親，在她辛勞的一生中，由于些許機緣，從不少戲文中學了一些文詞，其中許多內(nèi)容，被對這些文句天性敏感的我們吸收。我們彼此明白“走”的含義，似乎我在夢境中明白母親已經(jīng)離開我們多時了。在那個夢里，我對母親說：“不會，你不會走的?！?br />　　 這是歷年中最長的假期，我終于在這個假期里有時間整理思緒。就在今年春天，清明節(jié)小假，我?guī)е谥貞c的一家老小，回去探望父母，了卻母親要看她小孫女的愿望。要不是因為天人懸隔，這樣一個長假，我定會再次回去團聚。然而，現(xiàn)在母親已長眠在家鄉(xiāng)的黃土隴中，獨自享受她的空凈。我們永遠無法再觸摸到她的體溫，能再次親近她的地方唯有夢里。
　　 6月1日中午，提前一天晚上連夜趕回老家的三哥給我打電話說：當時母親狀況很不好，水米不進，大家已按照后事準備，將母親安放在堂屋躺著，但當天情況又重新好轉，中午吃下半碗粥。按照我們過去的多次情況看，母親似乎又挺過了這次難關。母親甚至還給我一位堂兄開玩笑說：“你們今天別想喝我的酒，要后天才喝得了?！?br />　　 那天，我正參加單位一個洽談會，其間，16點30許，我三哥打電話給我，我預感情況不妙，立即走出會議室，三哥泣不成聲，說：“你快點回來……”當時會場上來賓洽談正歡，客人走后已將近18點，我才得以向兩位主要領導請求回家奔喪，然后用5個多小時飛奔回到父母一直堅守著的破屋。那個時候，母親已經(jīng)被放進棺木，按照入殮的風俗，我已經(jīng)看不到她了。
　　 母親年輕時候受過重傷，因從高坎上摔下，致使她從30出頭就永遠佝僂著腰身。養(yǎng)育我們這一眾兄弟姐妹，讓她身體更加虛弱，多年前我就開始害怕，終有一天，回到家我喊母親的時候，她會不再應答，我離家時再聽不到她的叮嚀。盡管我已心知母親的狀況，但還是一廂情愿地認定，這次不會，這次也不會……
　　 離別總是比預期來得早。母親八十三歲的時候，這一刻不可避免地來了。時空驟然就凝固在這一點了，一直不愿意相信這是真實的情境。我跪在那口漆黑的薄棺外面，母親在里面。不管親情有多么濃烈，從此以后，都永遠被這冰冷的現(xiàn)實生生折斷，而且永遠無可逆轉。母親多年前就已參透生死。很多次在家，與她聚在一起談天說地時，說到別人的病痛，他們自己的病痛時，母親最簡單的話就是：“還不如死了好些?！彼⒉幌窈芏嗳四菢映C情地避諱這樣說話，她說的是真實想法。在她看來，生個小孩就如雞下只蛋，而死與生的區(qū)別就是一口氣上得來或上不來的關系。在她已經(jīng)參悟將近83年的風雨里，生命的光芒已經(jīng)基本耗盡，求生的渴望也早就形同霜雪中的落葉。然而作為兒女，每念及母親仍然是鼻根發(fā)酸，那是我們心中難以割舍的至愛親情。
　　 那日趕回家途中，一路有幾個朋友陪同，因此基本上來不及悲傷，我不停地和朋友們說話，害怕一旦靜下來，母親的音容就會浮上我的腦海。
　　 我清晰記得，年紀尚小的我便考入了我們區(qū)的“正式中學”。體育老師讓我出列，單獨對我喊“起步走，一二一”，但無論他怎樣糾正，我始終把“二”落在左腳、“一”落在右腳上。這本來是個簡單問題，老師沒給我交待清楚，起步走的“走”字與左腳提起是同步的。我母親背著我大哥家的侄兒到學校來看我，她就站在旁邊一直一直看著老師對我進行單訓。直到很久很久后，老師發(fā)現(xiàn)了她，也不知道老師是怎樣知道這個瘦小的老婦人是我的母親的，老師立即停止對我的單訓，并讓我跟母親離開了操場。走到無人處，母親的淚流了下來。當她得知我頭天晚上把墊在下面睡覺的薄被尿濕后，立刻又幫我洗刷，直到被子晾干后才離開。
　　 我當年上的那所“正式中學”叫“黃泥巴堰塘”，官方名字叫南溪中學。從我們家過去，要走將近20里山路，我們每周回家背一次糧食和咸菜。我又矮又瘦，背糧食走這么遠自然吃力，加之那時候非常戀家，于是常常會在離家時沒來由地撒嬌耍賴。我們有一鄉(xiāng)鄰叫姜禮建，也在南溪中學高中部上學，每次我母親都會把我送到路口，托姜禮建帶我一道去走，這樣我背的糧食，姜家哥哥也會幫我。記得有那么一次，回家前學校布置了任務，要我們準備“筆記本”，要在開一個什么勞什子會時做筆記。我母親自然沒錢給我買什么精裝的筆記本，而這成了我那次耍賴哭鬧的理由。把母親我送到路口后，準備回家繼續(xù)干活，我在那路口哭鬧了幾十分鐘，最后母親沒辦法，只好把我甩在那里自己離開了。我記不清后來姜家哥哥怎樣把我哄著去上學的了，后來每每想起那時對母親這樣無休無止的折騰，心里就感到萬分慚愧。
　　 我小時候有個武俠夢，因此一直喜歡耍棍弄棒。前兩年看到父親種的一根杜仲樹有一根挺直的丫枝，便立即拿刀砍下，準備做根“哨棒”帶回城里，可就在我們要離家返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由于木棍有些彎曲，我用火燒鞣制后變得黑乎乎的了，幾十歲的大男人拿上一根這樣的棍子坐車坐船，豈不丟人現(xiàn)眼。父母見我騎虎難下，便不斷嘗試用塑料紙包、用蛇皮口袋包，包出來手雖然不會被染黑，但非常難看。我自然很不滿意，說：“我說過幾遍找?guī)讖垙U報紙來包最好，你偏又舍不得?！痹诟改傅难壑袌蠹埵亲畈畹臇|西，他們再用認為最好的東西包。后來，母親還是去找了兩張報紙來，我用報紙把棍子一裹，帶回了城里。現(xiàn)在，母親給我包的那根棍子，一直放在書房里，很多人都以為是一幅畫。只不過我總不敢把它打開，打開它就會牽連不斷地想起當時父母如臨大敵為我包一根棍子的情景，如同再次面臨生死離別。把我這樣一個老小孩最無聊的想法和要求，都當成正事當成大事操辦，在這世上，唯有我的生身父母親可以辦到。
　　 清明節(jié)我?guī)е栏冈滥钙拮优畠夯厝タ赐改?，那期間母親就病重得幾乎未下過床，見她情形稍好，眾人將她扶起來靠在床上讓她見見她的小孫女。母親雖然虛弱，但神志一直清明，握著小女的手，囑咐小女的話，就是對我們多年來一直不變的那些語句，小女尚不足3歲，雖然聽不大懂，但她竟然全程認真諦聽，毫不扭捏。母親更是對她千般的憐愛，我想這就是血脈相連吧。臨別前夜，我們一席人喝了不少酒，都有些醉了。席散后，我們要走一段山路到二哥家睡覺。就去向母親告別，看到微醉的三哥，正匍匐在母親床沿上，拉著母親的手，臉貼在母親被子上，表情無限悲傷。見此情形，我看著母親慈愛夾雜著無奈的面容，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突然間像潰壩的江堤。那是我最后一次在現(xiàn)實中跟母親告別，唯一一次發(fā)不出言語的淚別，如今已成永別。
　　 還記得母親向神祇禱祝的情境，給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過去，母親每次煮了肉，都會用一個缽盛上，上面插兩根筷子，端到我家地壩邊的大核桃樹下，供在石上，虔誠地磕頭作揖后，請諸路先人、神祇來享用供品，然后請眾神保佑她家各位親友，當然也要特別強調保佑她幺兒（即是我）考個好學校，將來榮華富貴。她的夢想就是她的后代能事事順遂，我家小女在她床前問候時，她也是握著女兒的小手，祝她今后榮華富貴。
　　 每年七月半，都要把祭祀祖先作為重大事項。我還在老家生活的那些時候，家里會置辦一桌相對像樣的酒菜，由二哥用火紙封紙錢，然后寫上“今逢中原之期……”，給每位最親的已故先人寄錢。當天黑罄后，母親會去用焚燒的方式給先祖寄錢，我一般會去陪母親，那是因為母親營造的那種莊重氛圍，讓我有一種時空神秘的極端深切體驗。在紙錢焚化閃爍的猩紅焰光中，母親削瘦干癟的臉顯得更加臘黃，她膜拜于地，口中念念有詞，央劉家的先人、余家的先人，保佑她的子孫后代太平健康、榮華富貴。我在母親身邊呆呆地看著，當年似乎并不太懂得榮華富貴的真意，但那暗夜里唯有的星火，那卑屈的母親身姿，卻透進我的命門。
　　 曾有算命先生稱，母親陽壽只有60歲，但母親跨過了八十三歲的門檻，過去我就曾在一篇小文《歲月不饒人》中斥責過那位算命先生?？墒怯钟幸凰忝壬Q，母親將有兩子送終，沒想到一語成讖。我大哥和我三哥摸著母親的脈博，送了母親最后一程，三哥摸到了最后30多次，大哥摸到了最后10多次。我知道我不是母親好的兒子，兄弟姐妹中我最恃寵而嬌，近乎窮人家的“紈褲子弟”，可能老天懲罰我的不孝，讓我無緣沒有福分送到她生命的最后一程。但似乎是冥冥中的緣分，我母親辭世這天，正是農(nóng)歷4月12，母親生我，正是農(nóng)歷4月12。這一日的巧合，讓我心中無限愴然，這不正是喻示母親恩重，用自己的生命換取兒子的生命么。
　　 今年七月半，我沒有給母親焚化紙錢，我怕在鋼筋混凝土的叢林，母親蹣跚的腳步，領錢會很不方便。那幾天月亮很好，我經(jīng)常后半夜還在自家陽臺上，看著那孤寂的明月，那時刻，月光應當也照見了我母親尚未長出青草的墳塋。在不久前，母親還有著世上最真實的溫暖，擁有人間最善良的情感；再倒推若干年月，已是十歲出頭的初中學生的我，周末從寄讀的黃泥巴中學回家，依然還賴在母親懷里，要她用粗糙的手給我抓背才肯入睡。但以后她要孤單地躺在那里，周圍只有蟲聲唧唧，再無兒女繞膝。
　　 我是真正的唯物者，我深知，人終歸都將化為一抔黃土，歸于虛靜。因此，我更偏向于心中建的一座紀念碑和文字壘成的精神圣堂。母親走后，我一直想寫一篇祭奠母親的文字，想系統(tǒng)梳理一下關于母親的林林總總，一直都沒找到一個合適的時候，把悲痛的心情進行認真整理出來。借昨夜的夢境，先胡亂寫幾句，算是一次小小的清理吧。
　　 如果真有天國，愿母親在那邊過得快樂一些。如果來生能再做母親的兒子，我要爭取比此生做得更孝順些。
　　
　　 （作于2012年國慶假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