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不哭(小說)
一
這天黃昏,沒有一點(diǎn)要出事的跡象。
莊稼老漢陸有福剛剛坐在階沿上,就有一絲微風(fēng)吹來,暑氣被逼退,他本來和天氣一樣燥熱的心情頓時一爽。
陸老太正在廚房的雞圈里清點(diǎn)雞們歸窩的情況,這是她每天的必修課。陸老太不姓陸,她的真實(shí)姓名很多人并不知道,少數(shù)知道的,也習(xí)慣稱她陸老太。
陸老太有六只雞,都有名字,它們是:大煤碳、二煤碳、人來瘋、銀子、金元寶和草木灰。這些稱呼多數(shù)是用顏色來命名的,而同色的,就按排行或性格來命名。如大煤碳是一只黑色老母雞;人來瘋和銀子都是白色,但人來瘋搶食總跑在前,哪里有異動,也愛一驚一乍,綜其性格而得名。
陸老太挨個數(shù)完這些雞的名字后,雞們都乖乖地伏在雞圈里,陸老太就關(guān)了雞圈的門。
這時,坐在階沿上的陸有福就發(fā)話了:“眼看天已黑下來,你到底煮飯吃不?你成天只弄這幾只雞,我一個一個給你除脫,看你還像將就先人不!”
陸有福的男女觀念還停留在父系社會,他認(rèn)為是他養(yǎng)活了自己的女人,女人生就是要服侍他的。所以,他在地里干活不惜力,家務(wù)則概不過問,他說的話就是圣旨。不過,隨著歲月的流逝,圣旨的權(quán)威已明顯削弱,比如現(xiàn)在,陸老太就在還言:“你總看不慣我喂雞,我不喂雞,家里來客了,你又叫我燒開水人家喝,沒有雞蛋,我拿啥子來燒?你每天早上吃的雞蛋,會從天上掉下來?”
陸有福沒有還嘴,他今天沒有火氣,說要消滅雞們,只是他的習(xí)慣。他們從不當(dāng)著對方的面說什么體己話,一般都是圍繞豬、雞以及一些家務(wù)的管理而展開論爭。陸老太是他家的童養(yǎng)媳,兩人在一起生活六十多年了,現(xiàn)在陸老漢快八十歲了,陸老太也已經(jīng)七十出頭。陸老太經(jīng)常有蔑視陸有福權(quán)威的行為,因而幾十年的打打鬧鬧,讓他們習(xí)以為常,即使現(xiàn)在年過古稀,仍然口角不斷?,F(xiàn)在反而覺得不吵不正常,不吵的日子,一般是一個暫時不在家,或者陸老太在生較重的病。
陸老太頂完嘴,專心去做她的飯。
這時,月光從陸有福頭上樹葉間灑下斑駁的投影,他抬頭看那月亮,在這寧靜的時刻,一絲溫馨裹挾著寂寞襲上他的心頭,他突然非常想念他的兒子。
陸有福四個兒子,或因參軍或因升學(xué)最后留在城里工作。兒子們讓老兩口不種莊稼了,去城里享福,陸有福去城里住了十來天,每天度日如年,如坐針氈。老莊稼把式不種莊稼,便骨頭發(fā)脹,懨懨地要生病了。陸老太在城里仍然做家務(wù),有滋有味,但陸有福執(zhí)意要回到鄉(xiāng)村,把汗水流在泥土上,夫唱婦隨,就這樣,他們又回到了自己的老屋。
陸有福想,兒子也正在看這月光吧。他心念一動,便更專注地看,仿佛正與兒子們的目光交織著,糾纏著,難舍難離。他想,他老陸的兒子少說也有當(dāng)年邵同志那點(diǎn)派頭吧。
邵同志是1972年從縣里下派公社蹲點(diǎn)的干部,那時候才二十來歲吧,非常精神的小伙。那個時候,大伙管有點(diǎn)身份的人,不論官職高低,都在姓氏后面貫上“同志”,表示尊敬,這在當(dāng)年可是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好稱呼。想到尊敬,陸有福心里快活起來,他記得有次邵同志從公社(辦公所在地)走到隊(duì)里打曬蜿豆的場壩,邵同志離工地還有一段距離時,一位社員說:“那個雞巴娃兒又來了?!?br />
等邵同志走到那個社員身邊時,大概是做賊心虛,他主動給邵同志打招呼說:“邵同志今天來得早哇!”
邵同志笑著說:“不用喊我邵同志,叫我雞巴娃兒就行了?!比堑蒙鐔T們笑得連打蜿豆的排棍都舉不起來。陸有??旎畹叵?,當(dāng)官當(dāng)?shù)侥莻€份上了,還能跟我們老百姓扎堆,那才叫水平呀。他記得那次工間歇?dú)鈺r,他將自己裝好的旱煙袋敬給邵同志抽,邵同志抽了幾口,咳得眼淚都出來了,涎口水流了幾尺長。而且,邵同志喜歡在他老陸家吃飯,還從來不準(zhǔn)給他開小灶,那個時候好窮呀,主食只有白水煮紅苕,早晨吃一頓苞谷粥,邵同志硬是沒嫌棄過,喝苞谷粥的聲音比誰都響亮。關(guān)鍵是邵同志每吃一天飯,都會付1市斤全國通用糧票,兩角錢,那是可以直接到任何糧店買到八兩白生生的熟米、二兩雪白的小麥面的呀。這是人家邵同志見老陸家窮,想著法接濟(jì)你呀。
陸有福想,不知這輩子可還見得著邵同志不,如果再見到他,他一定要親口告訴他,他一直用他邵同志為榜樣教育自家兒子,當(dāng)官就要當(dāng)邵同志那樣的好官。
陸有福突然心里打了個激凌,他突然想到,陸老太這輩子跟著他,其實(shí)很辛苦。兒子們能出息,是與她有關(guān)的,至少,是她生的兒子嘛!何況,是自己不讓她去城里享福的。于是,他心里涌起一絲歉意,他想怎樣表達(dá)一下。
他獨(dú)自坐在階沿,雙手抱膝,仰望月光,故意大聲說:“今晚的月亮可真是亮?。 彼J(rèn)為,這就算是給陸老太致歉了。陸老太聽見了,明白他是討好,其實(shí)她并沒有生氣,但聽到陸有福專門說給她聽的話后,便感到自己有非常充分的理由,也感到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這下倒真的悶著生起氣來。
陸有福孤獨(dú)地坐著,甚感無趣,便回到屋里,擰開電視看起來。這時,陸老太就拉亮了堂屋的燈,并沖他喊:“陸排長,吃飯嘛!”聲音明顯帶著不耐煩的挑釁意味。
“排長”這個稱呼,是陸有福在大煉鋼鐵時掙來的。那時,他是生產(chǎn)隊(duì)長,煉鋼的社員們被上級進(jìn)行軍事化管理,他的稱呼也“民轉(zhuǎn)軍”,成了排長。因?yàn)榕砰L這個名字多少有點(diǎn)荒唐意味,所以陸老太每每叫他陸排長,都暗含揶揄的味道。另外,陸老太在溫和時總稱他陸老二,這是排行。而當(dāng)陸老太恨鐵不成鋼,認(rèn)為他愚不可及時,就直呼其陸呆子。
到他老兩口吃完第一碗飯,一切都一如既往,慢條斯理地進(jìn)行著。門外依舊月朗星稀,樹影搖曳,電視里一個奶氣的聲音說:“媽媽,我要喝——”
一切都安閑而祥和,空氣里依然沒有一絲不安的跡象。
當(dāng)陸老太為陸有福盛來第二碗飯時,一場意外的變故驟然發(fā)生了。起初,陸老太聽到天上有一種鋪天蓋地的嗡嗡聲正由遠(yuǎn)而近,聲音悶而濁、重而澀,讓人心慌。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攫住了她,她忍不住第一次講了除生氣以外的話:“這聲音怕不對吧,是在溶山?”
陸有福用極權(quán)威的口吻說:“你睜起眼睛說瞎話,明星亮月的,哪里是溶山?明明是在過飛機(jī)。”
說時遲,那時快,他話音剛落,就聽到屋前坎下有密如雨點(diǎn)的重物打在地上和樹上,發(fā)出畢畢剝剝的聲音。隨即,房頂?shù)耐咂财蛊古遗襾y響起來,他倆同時醒悟過來:在打雪子!
緊接著,電燈驟然熄滅,天也暗了,四周都是令人心驚肉跳的重物落下發(fā)出的悶響。陸有福驚恐了幾秒鐘,隨即像回到了二十歲,他拿過一把篩子讓陸老太頂上,順著階沿躲進(jìn)豬圈里去。因?yàn)樨i圈上面有層土樓,不出大的意外不會垮塌。他自己則摸進(jìn)里屋,把那個小黑白電視機(jī)用被子包上,放到床下。最后,他摸著一把掃帚,頂在頭上,緣階沿逃向豬圈,與陸老太匯合。
剛才的冰雹落過三分鐘后,停歇下來,老兩口卻不敢動彈,心有余悸地瑟縮在豬圈里。
這個掌管災(zāi)害的兇神,在短暫的寧靜之后,突然鉚足勁,開始了更大規(guī)模的空投。仿佛天成了一個整體源源不斷地垮向大地,又仿佛是這個兇神用蓋地的大腳結(jié)實(shí)地踩在地上,恨聲不絕地來回揉搓。大地在碎裂、在萎頓。
陸有福房屋上的瓦片早已不再發(fā)出鏗鏘的脆響,而是被惡作劇般的被大塊卵石砸爛,然后紛紛落進(jìn)廳堂,落進(jìn)鍋臺碗灶、柜子和衣物上,發(fā)出奇奇怪怪的濁響。猙獰的冰雹在一陣狂轟濫炸后,房頂洞穿,然后更加肆無忌憚地直接砸在器物上、地板上。
陸老太聽到“哐”的一聲從廚房傳來后,顫抖著說:“我的豬明天只有吃生豬草了,大黃鍋被砸爛了?!边@時,陸有福聽到豬圈屋上邊一陣撕裂的聲音,軋軋地延長著、掙扎著。他知道,這是那枝海碗粗的皂角樹枝因被蟲蛀過,現(xiàn)在被砸斷了。于是他接著陸老太的話說:“今天人能躲出來,就是你的幸事了!”
陸有福老兩口經(jīng)過了仿佛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的噩夢后,外面的聲音漸漸稀疏下來。然后,大地一片死寂。陸有福大著膽子探頭向外了望,陸老太顫巍巍地吼道:“你要去找死啊!”
冰雹真的就不下了,月亮從云中探出頭來,大地光明復(fù)現(xiàn)。從天上看來,天空澄澈清明,月華如練,老天爺真是好興致!
這時,陸有福的弟弟陸有余向這邊趕來,高喊道:“哥,你還活著嗎?”
陸有福從豬圈里伸出頭說:“我們幸好躲到這里來了?!?br />
兩個老兄弟踏著月色走向田間地角,這是一個麥?zhǔn)占竟?jié),熟透的小麥尚未大規(guī)模收割;地里的玉米苗正待拔節(jié),蔥翠欲滴;紅苕苗也正茂盛,正待割藤栽種。而眼前的景象卻滿目瘡痍,莊稼一概被夷為平地,隨處倒伏著。
惡劣的天氣就像一個暴力型的瘋子,剛殺了人,倒伏的尸體還在汩汩地噴著鮮血,他卻悠閑地逛起了馬路。
陸有福兩兄弟看了一轉(zhuǎn)回來,陸老太還在月光下的院壩里瑟縮著。她真正變成了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了。幸好,陸有余的兒子和兒媳在外打工,他們的水泥房沒有受到絲毫損害,難兄難弟兩家四口才得以暫時安頓下來。
不一會兒,外面又下起了瓢潑大雨。
二
這一夜大家都睡得不算安穩(wěn)。天剛蒙蒙亮,大伙都起來了,陸有福老兩口便回到自家去收拾起來。
陸有福見皂角樹的斷枝像巨人的斷臂一樣懸著,看了使人傷心,便搬來梯子,把它先鋸了下來。
這時,陸老太就在“圍墻”里喊:“陸老二,來喝開水?!?br />
陸有福知道,這是老太婆煮了荷包蛋讓他去吃。他故作矜持地看那受了傷的樹,露天的房屋,倒伏的莊稼,以及那些被打得翻白的山石,說:“這雪子才打得嚇人?!?br />
陸老太和他生活多年,已諳熟他的心思,他心里感受到了陸老太對他的體貼和隱忍,有一絲獨(dú)享富貴的歉疚,所以東張西望,顧左右而言他。這時候陸老太會再四催請,使他恭敬不如從命。在這催請之間一點(diǎn)歉意和溫情,滋潤了陸老太幾十年含辛茹苦的心。現(xiàn)在她更急迫地催道:“快來喝,要冷了!”
碗里盛著三只荷包蛋。陸有福很響、很莊嚴(yán)地吃著、喝著,動作雍容,富有節(jié)奏,就像舉手之間在思考什么重要問題。整個氛圍被幸福、和諧包裹著、浸染著。
陸老太這一生中的任何主張,都是在這種時刻提出來,即使這種溫馨時光,也有不少次使陸有福立即變成了暴怒的雄獅。
看著陸有福吃蛋,陸老太很想把她的一個心思說出來,她鼓了兩次勇氣,最后還是放棄了。
陸有福照例吃下兩個蛋,然后把頭向廚房里的陸老太略偏轉(zhuǎn),話卻對著墻壁說:“你沒有嘛,你也來喝一些下去!”然后走開去。
陸老太鄭重地溫存一句:“這樣一點(diǎn)還吃不完?我不相信一把草會把牛脹死!”說完把蛋端到灶背后,邊添柴邊吃了下去。
趁陸老太煮飯時,陸有福去找誰家有瓦賣,但他一無所獲。吃早飯時,太陽毫無遮擋地照在屋子里,屋里屋外都升騰起裊裊白汽。
老兩口心不在焉地吃了頓飯,要做的事太多,但找不著頭緒,房子要修但買不到瓦,又請不到人,沒有哪一家不忙著救災(zāi),而且青壯年已十之八九在南山了。
陸有福無奈之下,便去救回點(diǎn)小麥。陸老太把雞安頓了,又給豬喂了生食,也去幫陸有福。
麥粒被冰雹打掉,又被暴雨一打,已漚進(jìn)泥里,麥草橫七豎八,也不好收拾。老兩口手腳又慢,在地里彎了一天,腰酸背痛,眼睛發(fā)黑,弄回的麥粒估摸也不到50斤。
晚上依舊只能住陸有余兒子的房子,陸有余就講有人準(zhǔn)備拉石棉瓦來賣,比平時價(jià)格高一半,問陸有福是否也登記買一些。當(dāng)下幾個人合計(jì)一下,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幾個人一起把房子遮蓋一下。
第二天瓦還沒弄到,又生出一場變故。
這天下午,陸有福老兩口吃完午飯,天又變了,接著下起傾盆大雨。
陸氏二兄弟兩家四口只好焦急地躲在陸有余兒子的水泥房子里。山南海北地閑扯幾句,又刻毒地咒罵著老天爺。
這時候,陸老太心里一直憋著的那個主意火焰般炙烤著她,她終于向陸有福提出了請求。
“陸老二,你看這家不像家的。我們又沒勞力,大事小事都全靠兄弟幫忙。他也五、六十歲的人了,一個人種四個人的莊稼,我看我們不如不種這莊稼,去跟兒子們過吧?”
陸有福最聽不得這話,現(xiàn)在一聽,立即像屁股上著了火,跳將起來吼叫道:“你早就不想跟我過這種日子了!不過了你就滾球雞巴!你給老子滾!老子不走,老子是搓泥巴的下賤人,享不來城里的福!老子死也要死在這里,爛也要爛在泥巴里,老子就看不慣現(xiàn)在這些狗日的,放著好田好地荒起,跑到城里去。沒人種莊稼,今后這些人去吃狗雞巴!”
陸老太被這夾七夾八的喝吼罵出一股勇氣來,她再也不像以往那樣虛弱地爭吵,而是慢慢地起來,一聲不吭地往雨幕里邁。
陸有余慌了,陸老太身體虛弱,又患有哮喘,是禁不住這風(fēng)雨吹打的。他健步奔出去,把陸老太往屋里拽,陸老太腳下無力,歪扭起來,幾乎倒地。陸有余又不能硬拖,兩個人在雨中一下就被澆透了。
美香的編按,那個“辜負(fù)”抓得極精準(zhǔn)。僅這一點(diǎn),就抓住了讀者。在此基調(diào)上可做大文章。
斯里,大災(zāi)之后,雞殺了,豬殺了,日子可咋過哦?最后那個“我”出場,草蛇灰線的點(diǎn)睛之筆。
題外話,斯里,野狐7段的人來瘋,原來是只雞說,挺有性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