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命運其實是個梗(散文)
那一年,有兩件大事在我的記憶中刻下永遠的痕跡。第一件是北京首舉辦奧運會,幾代中國人的夙愿終成現實。我有幸在現場欣賞了美輪美奐的開幕式,內心溢滿自豪和驕傲,開幕式的門票至今珍藏在集郵冊中;第二件是當年冬天參加的副處級干部競聘,多半程都高歌猛進、引人注目的我,卻在最后的沖刺階段人仰馬翻,直接把我凍在了凜凜的寒風里。
可以肯定地說,那一年的三十六歲,命運成了一道分水嶺。
我是一個從偏僻農村長大的孩子,面對窘迫的生存環(huán)境,自小就生有一種強烈的掙脫感,潛意識,我害怕像父母一樣湮沒在幾近蠻荒的村子。打一懂事,就常聽大人們說起,我一出生的哭聲就比別的孩子豁亮,三歲之前也比同齡的孩子執(zhí)拗(村子人給起個外號叫犟種),據此村里人都預言我的命運錯不了。這也是“命運”這兩個字的第一次和我照面,成了我若有若無的影子。
讀到鄉(xiāng)中學的時候,我是村里同年齡段唯一還在讀書的孩子。那一時期,命運似乎于我并不熟絡,我對命運的事也沒多少概念,當時只有一個執(zhí)拗的心結:如何才能逃離農村?直到上了高中,是那個很不起眼的班主任召開的一次“如何才能改變命運”的主題班會,才讓我第一次對命運有了粗淺的認識,也讓我驚奇地發(fā)現,命運原來不但是我的影子,還伴隨我的左右,可能預示我的未來和人生,因為家里人都信命,村里人也都信命。
在我的農村,讀書是一件很高不可攀、難于完成的差事。小農意識里,家里的孩子能讀到初中、能認字、能算賬就足夠用了,像我這樣光吃糧食不干活,一心要讀出名堂的孩子定然難被接受?!耙粋€農村娃,念那么多書有什么用?咱們村幾輩子也沒出過念書出息的,你就能行?……”這樣的閑言碎語不時就會鉆進耳朵。甚至連一向默不作聲的父母也開始偶有微詞:“能念成嗎?念不成就下來得了,老大不小的,看看人家孩子早幫父母干活了,有的都出去打工給家里掙錢了,就你還在費電、費錢的往下念……”面對如此境遇,我毫不猶豫地亮出執(zhí)拗的本能,不管別人怎么說,我決不打退堂鼓,執(zhí)拗一直在暗暗打氣:“沒嘗試哪知道不行?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只有掌握住自己的命運,才有追求美好生活的資格。如果聽了他們的話,你將和他們一樣被箍進命運的咒語?!f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的隱形繩索不是給你預備的,你一定要把自己的影子點亮?!睉{著這股勁,我堅定地轉動著命運的羅盤,直到我成了村子歷史上的第一個大學生,也似乎印證了村里人有關我命運的預言。
執(zhí)拗在我的成長期發(fā)揮了作用,命運也在這樣的執(zhí)拗中完成升級。
“我的命運錯不了?!睅е@樣的心理優(yōu)勢邁進的大學校園,當一切的新鮮撲面而來,我覺得命運已經觸手可及。但這樣的幻想并沒持續(xù)多久,就被一種新惶恐壓制。試想,一個沒有完全脫離農村氣味的窮孩子,面對洪流滾滾的城市,面對揮金撒銀的同學,面對人與人之間的微妙關系,面對自已無論認識閱歷、還是綜合能力上的欠缺,怎能不出現自卑和心理障礙呢?帶著沉重的壓力驚慌失措地躲進生活的角落,重新審視和思考命運的存在形式,命運也在若即若離地旁觀我的困惑,它以一種嘲弄的姿態(tài)告誡我:“別以為你跳出了農村就改變了命運,你的出身決定了你的未來,無論你多執(zhí)拗、多不服氣都毫無用處。”我遽然生出一股被逼入絕境的憤懣,試圖扭住它的脖領,可它只輕輕一閃,便堂而皇之地沒了蹤影,徒留我的咬緊牙關:“命由我,運就由我,不信咱走著瞧,出水才看兩腿泥?!痹僖淮螆?zhí)拗的默默轉身,趁多數同學都在偷懶、閑扯、談朋友、混及格的時候,我在不遺余力追趕著因出身環(huán)境而造成的內在和外在的落后,我要追趕他們的過去,追趕他們的現在,力爭和他們走到同一起跑線。同樣,這種默默的執(zhí)拗也暴露了我的怯懦,讓不甚理解的他們找到奚落的由頭:“這個農村來的傻小子沒瘋吧,上了大學還這么玩命?農村出來的果然都是老炮兒?!痹谶@樣的奚落聲里,我傾力和命運打著一場事關人生的擂臺。
雖一路氣喘吁吁,命運仍然被我攥在手里。畢業(yè)季,當多數同學們都在為分配好單位,找到體面的工作而托關系、找門路時,我卻憑借四年執(zhí)拗的追趕被優(yōu)先選進省直某機關,跌碎了多少人的眼鏡我不清楚,但我和命運掰著的的手腕依然糾纏在一起。歇口氣的功夫,回望來時的那條路,那個偏僻的小村,滿臉皺紋的父母,還有那些說我命運錯不了的鄉(xiāng)親,恍如隔世。命運為我打開的那道門,隔開了這里和那里,我在這里,他們在那里。
彼時到此時,命運沒有背叛我的執(zhí)拗,從小山村的窮小子到跨進省城,命運是不是應該做了定格?我這樣想著,興奮出一腔熱血,我要在這樣的新天地里,充滿熱情,事業(yè)有成,出人頭地,完成人生精彩的夢。借命運的東風,我有用不完的力量對比,當然興奮過度定會出現后遺癥,因為這里是社會、是機關,是人與人智斗的交際場。當我的真誠和熱情變成了另類,我才有意識到,我仍然是獨在異鄉(xiāng)的異客,仍然是一個無人重視的邊緣人。社會有社會的規(guī)則,不管是正、潛規(guī)則,不遵守哪一條都將遭受打擊?;钪谢钪哪芰?,包括正、負能量,不具備哪一種都會失掉平衡?!斑@小子傻實在,咋就看不出眉眼高低呢?”有人這樣說?!鞍パ?!一個農村出來的,見過啥大天?得瑟一段就沒精神頭了?!庇腥诉@樣說?!案砂桑茉趺吹?,還不是費力不討好?”還有人這樣說。聽到這些冷嘲熱諷,命運又見縫插針地擠到我的身旁,調侃著說:“怎么樣?受打擊了吧,這回應該知道我的作用了。這個社會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在你這個地方,如果你不會彎腰低頭,那么你的運氣將到此為止。如果你不磨掉棱角鋒芒,那么你的前途將無出頭之日?!蔽译m然懷疑,但也不愿意輕易聽任唆使,依舊高昂起頭,因為執(zhí)拗是那根不從肯柔軟的骨頭。
就這樣執(zhí)拗著、糾結著一晃十年,熬瘦了歲月,也熬低了情商。所以,當那一輪副處級競聘的機遇來臨,因為有這多年的群眾基礎,有這多年的榮譽積累,我堅信我的命運錯不了。經過第一輪推選,我高居榜首;經過第二輪競聘,我位列前三甲。喜滋滋地等待最后一輪的領導裁決,出乎意料的是我被淘汰出局。如此大反轉的劇情讓我目瞪口呆,不能接受。我滿腔怒火地去質問領導,得到他滿臉平靜的答復:“干部競聘嘛,有工作需要,也有人員平衡,你沒上來也很正常,下次還有機會?!蔽覞M腹郁悶地四處發(fā)著牢騷,得到同事們這樣的安慰:“你這個人吧,有時太不識時務。干多少活兒,得多少榮譽重要嗎?重要的是得學會那些規(guī)則?!?br />
誰說我的命運錯不了?命運在我三十六歲的節(jié)點上,完成了一次強勢逆襲。
一段時間,我陷入低谷,低谷到無所事事;一段時間,我產生懷疑,懷疑命運和人生;一段時間,我滿心焦慮,焦慮前路、生活和別人的眼光。執(zhí)拗這時顯現弱勢,命運則翹起二郎腿狂妄地指點迷津:“早就說過,命運,不信是不行的,在你一生下來就已經給你定了型?!闭娴氖沁@樣嗎?我有些迷茫錯亂,一度開始相信命運就是早已劃好的框子,甚至也模仿著一些人,翻閑書、上閑網,企求尋找到一點契合屬相、血型、星座、八卦等等佐證,好消解心理的失落。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難道我一路走來的三十六年早由命運設計好了?”我煩亂著?!懊\有緣也有劫,過去的緣和今天的劫都是一定的嗎?未來是緣還是劫呢?”我憂心著?!拔倚枰龀龈淖儐??我可以改變嗎?我能夠改變嗎?”我矛盾著。輾轉之余,我也在反思、認定,并強迫自己有意識地靜下心,傾聽來自心靈深處的辯論,命運此時是強悍的正方,堂而皇之地大講存在的奇葩說。執(zhí)拗則小心地守住反方,看似毫無還手之力卻又不肯繳械投降。在一場接一場的辯論中,細品每一個論點、論據的左右互搏,豐富我的思維,啟迪我的認知,同時也打開了我的心窗。
執(zhí)拗一場沒有勝負的賭局,虛耗了多少時光?與流年相比,我和命運都是失敗者。適才恍然大悟,我與命運的博弈無異空對著影子的發(fā)狠,所謂的命運不過是自我欲求的期望,是緣、是劫又能怎樣?人生一世,該面對的無法逃避,往往因為某些愿望的負累而看不破,命運才有了著頤指氣的氣場。如果學會放下和坦然,命運不過是生命載體的衍生物。如果能為命運下一個定義,那么一定是:“命者,生命也。運者,遇也,待其時也?!币话闱闆r下,命運看似即設計了緣和劫的兩種結果,其實這兩種結果都因命而存在,只是因為寄望的不同才生出了心理上的依賴,才生出好和壞、多和少的虛妄。命運不會一成不變,都會因時、因遇、因人、因個性的契合而變化無常,如恰逢的那場奧運會開幕式,因與我有命有緣,才際會為運,才得“人生得意須盡歡”的快意。再如那場失意的竟聘,因與我有命無緣,當視為一劫,即無其運,那又何必不甘?還不得不說,我的執(zhí)拗,它應該是與命同生,與運相伴的孿生兄弟,兩者相生相克,決定著我生命的精彩程度。我不相信執(zhí)拗改變了我的命運,但執(zhí)拗一定會影響到命運,它就像我固定的標簽,時刻彰顯出我的個性。
生命的旅行,緣是一種劫,那劫又何嘗不是一種緣呢?經歷了命運和人生的自我消化和內部對話,從三十六歲開始,我蛻去了輕狂的外衣,穿上相信、忍耐和等待的外套,擺脫命運蠱惑。
日子沒有固定的模式,不會因為好壞而停留。無論風和日麗還是雷電交加,命運都在人生的路上等著我,有命、有我才有命運的好壞結果。命運其實就人生的一個梗,我知道緣和劫是這梗上的兩個枝杈,少了哪一枝都將造成我生命完整和精彩的缺陷。人生是一場無法預設場景的大戲,我是導演,而執(zhí)拗是演出背景,命運則操控著這場大戲的演出結果,每一場戲事關酸甜苦辣和悲歡離合的緣或者劫所創(chuàng)造出的懸念應該都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而在緣和劫最終的交叉點上,必定有我和影子高度重合。
人生在歲月的河流里漂泊?,F如今,三十六歲的那個劫已長成了一條緣根,深情地扎進時間的土壤,為命運輸送著養(yǎng)料。而它所滋養(yǎng)的生命之樹,正在光陰的故事里開花、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