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回老家，卻沒有一點兒往日那種激情中帶有沖動地興致，反而多了一絲淡淡的惆悵和憂傷。數(shù)九寒天，空中的冷風似乎凝結(jié)成一股股地鞭子，死命地抽打著大地、山峰，落地的那一刻也稍帶了我的臉龐，生冷徹骨的冰痛揪著肌膚，讓人陣陣寒顫。驅(qū)車一路穿過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大靖城，向南駛向?qū)掗熎教沟陌赜吐?，不到五分鐘便進入了大靖峽口。
　　 大靖峽的風一年四季沒有斷過，自古以來就是一個風口，兩邊嶙峋的山峰撐著天空，仍寒風踩著谷底的寒冰急速滑翔，比平常愈加瘋狂肆虐，吹著響亮的口哨在車外呼嘯嘶鳴，東邊山根那一排排殘垣斷壁的營房里，再也聽不到我少時耳熟的軍號聲和戰(zhàn)士們訓練的喊殺聲，那些聲音如今早已淹沒在時空，如今這些營房“衣衫襤褸”的如同流浪的“乞丐”、風燭殘年的老者，在風霜雨雪中搖搖欲墜，那個記憶中的“5387”①已成為一個永恒的數(shù)字定格在軍隊的光榮史冊。
　　 穿過蜿蜒的大靖峽，爬上上游的水庫壩，向南眺望，一眼便能看到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時至中午，陽光似乎暖了許多，風也不再那么地狂傲肆虐，湛藍的天宇下，遠處的祁連山頂覆蓋的白雪，在陽光的照射下散射著星星點光，盤山南伸的那條柏油路猶如一條暗色的圍巾裹著山腰、暖著山脈，村里的那條小河里沒有流水亦沒有冰雪，裸露的石頭就如骷髏的頭骨讓人驚悚，村里沒有了喧囂，少了流動的影子，天空里沒有了那些成群飛翔的鴿子、喜鵲、烏鴉……這還是我的村莊嗎？
　　 以往的情景，再也找不回了。
　　 村里的那條路似乎有先見之明，記事起到現(xiàn)在沒有一絲兒的改變，還是黃土夾著石子兒，觸摸著父老鄉(xiāng)親的腳板，不愿意在自己的身上覆蓋一層黑色的柏油，眼前的這座村莊，猶如一尊雕塑被人砍去了臂膀，我似乎看到了它流淚的傷痛，更像是劫后余生的戰(zhàn)場。
　　 兩年前，也是這個季節(jié)，因山區(qū)鄉(xiāng)村整體搬遷，要求村民們積極報名下山入川，我想去看一看，一來給老家的父母兄弟做做工作，盡快報名搬遷，二來和它告別，留一點念想。一家人到了村口就下了車，先讓兒子把車開走，我那四歲的孫女走了幾步就不走了，說鞋子讓土弄臟了，我背著她在那條我走了幾十年的土路上慢慢前行，一路上碰見那些老者，總是笑嘻嘻地叫著我的小名兒說：來啦，走到屋里諞一陣。我總說等一會閑了來和您諞，那些后生們看到我也是問長問短，但我總叫不上名字甚至不認識，多半是瞅著他們的臉相說出其父親的名字，他們總是笑著說：對對！他們顯得非常高興，我也是莫大的欣慰，因為證明我還沒有忘記我的那些童伴們。
　　 村子里炊煙裊裊，雞鳴犬吠，巷道里不時傳出孩童們的嬉鬧聲，是啊，這聲音多么熟悉，似乎那群孩子里還有我的影子。路旁的水渠底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一股清澈的水在冰面上輕松的流淌，兩旁高聳的白楊雖然已剩下干枝丫叉，沒有樹葉的遮攔，反而卻招來了更多的麻雀，在樹枝間蹦蹦跳跳、嘰嘰喳喳，相互嬉鬧。路邊彪爺?shù)脑簝?nèi)人聲嘈雜，那棟剛修不久的拔廊房檐上幾只鴿子“咕咕咕”的叫著，聽說彪爺這幾年外出掙得不錯，修建了村里最闊綽的房子，順便進去看看，我推開莊門，一只大黑狗就像發(fā)現(xiàn)了“敵情”，狂叫兩聲向我撲來，我趕緊將門又關(guān)住，那狗伸開兩只前爪在門里面使勁地連吠帶刨，我大嚇了一聲：去，黑狗……，那狗見我受寵不驚，或許聽懂了家鄉(xiāng)的方言，轉(zhuǎn)身跑向院內(nèi)，彪爺聽見我來了，出門笑呵呵地說：“哎吆吆，孫娃子來啦，快進屋……”，院內(nèi)好多奶奶、嬸子們摘菜的、切肉的，幾個小伙子們正在宰殺一只羯羊，搭建的簡易伙房里幾個“廚子”正在剁肉炸丸子，香氣撲鼻，誰都忙得不亦樂乎，書房門外貼著的一張紅紙上寫著三個大字：執(zhí)事單，羅列了好多項目，每件事都落實到每個人，什么洗碗的、上菜的、讓客的、陪酒的等等，這些人都歸“大東”指揮，從這種場面我已知道了彪爺要給兒子娶媳婦了。
　　 受現(xiàn)代文明的侵襲，他家屋內(nèi)添置了好多新式家具、電器，城里有的他家都有，看著鄉(xiāng)親們忙碌的場面，忽然覺得村里人就是守著民俗傳統(tǒng)的靈魂。彪爺招呼著我坐下，泡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龍井茶讓我喝，說下午必須在他家吃飯，其實已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我也沒客氣答應吃飯，晚飯是香噴噴的羊肉面條，干完活的那些童伴們一個個進屋擠坐在地下，炕上坐滿了七八位老者，都是我的太爺、爺字輩，邊吃邊聊，話題自然是移民搬遷的事兒，鄉(xiāng)親們問啥我都會一一答復，我暗自慶幸，慶幸的是恰好我被抽在一個鎮(zhèn)上精準扶貧，包村包戶，對于縣上的扶貧政策了解透徹，通過“閑諞”他們都知道黨和政府的好心，但多數(shù)老漢們就是不愿意搬遷，有的說搬遷到馬路灘，住上樓房干啥都不習慣，我的大太爺還說，他一次到城里的親戚家，上衛(wèi)生間連尿都尿不出來，有的說那些電器之類的孩子們不在家都不會或不敢使用，飯都吃不上，不如在老家做一頓飯，抓一把柴草、弄一塊羊粑糞多利索，我知道這些都是表象或是老漢們的一種“借口”，根源還在于留戀這方故土，舍不得離開，那種難以割舍之情流露在言語和表情中，是啊，誰愿意離開祖祖輩輩居住的地方！我說恐怕再過兩年村莊就沒了……
　　 天已黑，我知道按照傳統(tǒng)彪爺家這晚將是一個不眠之夜，流傳已久的小調(diào)兒必定會在空曠的夜晚唱個不停，我怕酗酒謝絕了眾人的挽留，向父母家中走去，天空的星星已眨著眼，等待著那些醉漢們的表演！
　　 一語成讖，今天我再來時，果然已是物是人非，村莊道路兩旁的白楊樹已剩下能數(shù)得過的幾顆，孤零零地佇在那里，打碾場上凌亂地躺著幾條石磙子，石磙兩頭的滾起②不知去向，只有兩個深陷的石窩，象一雙失去生命的眼睛留在骨架上。大多房屋已拆，到處殘垣斷壁，村里只剩下七八戶人家，閑聊中得知他們亦將在翻年后裝修新居，徹底搬遷。
　　 移民新居我去過幾次，在離老家七八十里遠的馬路灘，交通便利，規(guī)劃整齊、一排排樓房鱗次櫛比，平整的水泥大道，環(huán)繞四周，學校、醫(yī)院、幼兒園、活動室、文化廣場等各種設(shè)施配套俱全，年輕人們大都外出打工，年老的父母除了負責接送孫子上學外，閑了聚在一起玩著“牛九”③撲克，可和他們談起，依然思念著自己的故鄉(xiāng)，那座消失的村莊，我懂得那是落葉歸根的情懷。
　　 要離開這片生養(yǎng)我的熱土，還有村子四周的那些山那些溝，我領(lǐng)著一家人爬上東邊的那座用石子兒鑲嵌著“毛主席萬歲”五個大字的山丘，極目眺望，瀏覽著整個村莊，山還是那個山，地還是那片地，我情不自禁地給孫女說著那些山地的名字：官邸彎、張家屲、紅溝梁……，可村莊還會是那座村莊嗎？村莊真的永遠地消失了，走進塵封的往事，永遠鐫刻在每一個鄉(xiāng)親們的記憶里！
　　
　　 注釋：①“5387”原部隊駐地番號；②用于拉石磙的小木棒，直徑約為10公分，長約15公分；③一種娛樂撲克牌，用各種顏色的圓點標識，分“天地、虎、牛、魚、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