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南城(傳奇小說)
南城起先是不叫南城的,它的真名兒叫南關(guān)。
很自然的,它和一座關(guān)隘有聯(lián)系。那關(guān)隘并不怎么有名氣,到如今也已敗落得只剩下幾片灰白色的墻,像一個老人,在沒有拐杖的風中顫顫巍巍地站立。墻頭上的垛子像一雙眼睛,空虛得只余下了恐懼——那種像是預感到自己死期后絕望的恐懼。只是,白云蒼狗,滄海桑田,斗轉(zhuǎn)星移,人世變幻。再怎么漫長的時間,總有化為灰燼的時候。
鏟斗車碾過一陣,塵土就飛揚一陣。大卡車進進出出,碎石不時從車斗里溢出來,讓原本寬敞的道路看起來變得狹窄許多。司機弄得滿面灰塵,但隨即用搭在項子上的濕毛巾抹一把臉,上唇的亂毛糟子咬一口煙,久久不見他把煙氣吐出來。司機就那樣定定地看著前方。神色里有說不清楚的意味。
前方。
機械引擎還在突突地響,爪子一樣的鏟斗就伸向墻體。墻不哼哼,也不動搖,勉力支撐著,與機械里的人對視。駕駛室里,藍色小帽,小鼻小眼,一副賊眉鼠目的卑劣相。那小帽見墻未倒下,竟有些掃興,他再次調(diào)動搖桿,開動履帶,神色中凝著一股子威嚴。他甚至還罵咧了一句。手起鏟落,兩者相撞,巨大聲音像是一記炮彈。墻體支撐不住,破碎地倒下去,如同一個被敵人萬箭穿心的壯烈犧牲的英雄。
司機把烈辣的煙氣呼出來時,臉已經(jīng)漲得通紅,找水,但又找不到,只能一個勁兒地咳嗽。
與此同時,舅爺?shù)沽讼氯?。突然的。就像被人打斷了椎骨。死魚一樣地癱軟下去。
1984年。
南瑾歡在二十歲的時候,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那是個將黑未黑的傍晚,大名鼎鼎的明橋班主南任終于確切地感知到了由衰老帶來的有關(guān)死亡的宿命。但他異常鎮(zhèn)靜地重復著多年來習慣性的動作——用手掌從額頭由前至后地撫平頭發(fā)。大把的黑而灰的頭發(fā)從他的頭皮上跳下去,掛在耳背上,纏在頸上,飄在空中,落在地上。一縷縷顯得觸目驚心。他的手顫動一下。腳隨之配合起不甘心的步伐,一步一步,又回轉(zhuǎn)過來。暮色漸深,四周都變得模糊起來,所以從遠處看來,這兒閃動著一個黑色幽靈般的人影,孤獨游蕩在世間可以藏身的角落。
邵英又一次發(fā)揮了她那未卜先知的判斷能力,告訴眾人那晃動的人影實則就是南任班主。她說:“班主上輩子大概是從河里來的,總有一天,他會隨著河流的方向而去的?!鄙塾⒌脑挷恢獮楹慰偸悄軌旱帽娙瞬恢搿J聦嵣?,所有人都看出了班主的衰老:爬升的皺紋,拖沓的步態(tài),健忘,糊涂甚或顛三倒四,這些無一不可以佐證,但又常常極易被人忽視。因為尊重和愛戴,有些失當?shù)募毠?jié)被眾人遺忘干凈,之后做出一副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的景象。但到今天,眾人在暗色的傍晚又一次目睹到了班主的衰老。于是感慨起來:班主到底是老了。這聲感慨很快成為眾人的共鳴并一再重復。
丑臉兒白義向著人影處喊了一聲:“師父?!?br />
他們都把南任叫師父,這是明橋戲班從古至今的慣例。既是師徒,那么師徒一家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師父舒心,徒弟滿意。那人影立時站定了,然后向眾人走來。那是一張干巴巴的缺少水分的面容,數(shù)得清的頭發(fā)稀不拉拉地向后倒在頭皮上,讓前額顯得高而寬闊,油光可鑒。眼睛是小的,鼻子也是小的。他向眾人象征性地一笑,露出漏風的豁牙說:“瑾歡,你晚些時候到我的房里來一下。我,我有事對你說。”他的目光在南瑾歡的身上停了僅僅一秒之后就移開了,重新拖沓著腳步回了屋,關(guān)上門。眾人又圍著南瑾歡咋呼,一時間忘記了南瑾歡不能說話的事實。最后還是邵英替她打了圓場。
明橋班子里,邵英同樣是受人尊敬的。盡管她不能登臺唱戲,但她卻自愿承擔了明橋班子里所有的后勤任務,洗衣,做飯,調(diào)停矛盾,她像母親照顧孩子般照顧著這個班子。至于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沒人知道,她也從來不說。只是時間久了,人們明里暗里就知道了一些,于是就有了一種流傳在外的說法:邵英小時候也是人見人愛的美人胚子,家里雖窮卻從未虧待過她。然而人生的轉(zhuǎn)折就在十六歲的那年冬天,天寒地凍,觸目荒涼。明橋戲班到村里義演,以此來緩解寒冷帶來的不適。那時的南任正值年輕有為,唱功極佳,一登臺就贏得了無數(shù)掌聲,當然,邵英也在內(nèi)。隨后,他唱起來,或高亢,或嘹亮,或低沉,或舒緩。人們在高高低低的聲音中沉醉,像一場大夢。邵英只覺得心中有什么東西想急切地沖出軀體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出口,那種被阻擋了的、壓抑的東西釀成了她日后的相思。十九歲末,她竟用自己也未曾想到的勇氣背井離鄉(xiāng)。四地輾轉(zhuǎn),尋找著一個演過戲的,她并不知道名字的,甚至連面都沒有見過的男子。她唯一確定的關(guān)于他身份的信息便是:他演過駙馬。她要找她的駙馬。她曾經(jīng)這樣想。
南瑾歡推開房門的時候,南任正對著鏡子張開嘴用手去摸口腔里的豁口?!八?,五,六……”他小聲計數(shù),隨后又讓南瑾歡自個兒揀一個干凈的椅子坐下,最后給她遞去一個鐵盒子,盒子里是干干凈凈的白瓷似的牙。不等南瑾歡疑惑的眼神,老班主就徑自解釋起來:“我這牙啊,就像人一樣,有命。每十年就要死一顆牙。俗話說,人死留尸,我把這些牙收起來。瞧瞧,已經(jīng)七顆了,七十多年吶。果真是老了?!彼麩o限嘆惋,神情中充滿了對往事的追憶,但他又十分清楚,現(xiàn)在不是回憶往事的時候。他忽然顫抖著抓住南瑾歡的胳膊,十分清晰的說:“瑾歡。我老了,死了都不要緊,可是明橋這班子不能傳到我手上就給毀了。所以瑾歡,我死了,明橋可就要落在你的手上了?!边@些話著實把南瑾歡嚇著了,一個激靈竟讓白牙奔到了地上,她想撿起來,但她的胳膊被老班主死死地鉗住。老班主盯住她,好似盯住了可以救命的唯一稻草,“瑾歡,為了明橋,你答應好嗎?做師父的求你了。你從小就喜歡看書,后來又寫戲,明橋只有在你的手里才能被發(fā)揚光大……”
也不知是費了多少口舌,總之南瑾歡是答應了,后來還真正把這個班子發(fā)揚光大了??墒沁@些事情南瑾歡到后來也就怎樣也記不清楚了,她唯一記得的,是這一夜關(guān)于她身世的謎團一一解開。
南任就如此說起那樁往事。
那是天寒地凍的三九天,明橋戲班要到鄰村義演,中間要經(jīng)過一片林子。林子里當然也是飛鳥絕跡,萬物冬眠。戲班子早上出發(fā),計劃在當天傍晚趕回來??墒悄翘煲驗榉N種原因,天黑時才從鄰村往回趕,他們拒絕了當?shù)厝撕眯恼埶T留宿的要求,執(zhí)意扎上火把,鉆進大雪紛飛的歸途。沒人能說清那夜的大雪是如何的大,因為所有人都對這段經(jīng)歷產(chǎn)生了記憶的免疫。南任只記得當時內(nèi)急,便偏離了隊伍去小解。等他選好了地方,卻看見白色的雪地里蠕動著一團東西,他怕了,借著火把的光一瞧,竟是個襁褓,半瓶子燒酒橫在雪地里。襁褓中的嬰兒在黑暗中逆著光看他,他也看嬰兒,最后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抱起嬰兒走出了林子。他說:“瑾歡。你幸虧遇到了我,不然……你這嗓子,是后來的事了。也怪我,怎么就沒想到你是被灌了酒呢?”
從那個晚上以后,老班主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人园阉p得很厲害。他常常因咳嗽把喉嚨扯得生疼而攥緊了拳頭,用一個男人的姿態(tài)去忍著。邵英有次撞見了。那是給他送什么東西的時候,南任的咳嗽讓她頭一次感覺到死神的腳步正逼近這個曾經(jīng)威風凜凜的男子,她看到這一幕,卻沒有任何的言語表示,只是皺起了眉,而后用手掌順著他后背的椎骨一遍遍輕輕拍打,直到他咳嗽舒緩,喝下水。邵英說了一句什么,南任沒有接下去。他們相處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無聲的,有時也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幾句,但更像是一種知會。已有多年,兩人之間所生出的默契只需稍稍的表情變化就能讓對方心領(lǐng)神會。南任坐在桌子旁,左手握住杯子,右手搭在膝蓋上,杯中的水不斷微微蕩漾,他隨后輕輕嘆了一聲,嘴里吐出幾個字:“小英,我把明橋要交給瑾歡了?!陛p敲椎骨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又動起來,很慢的,其間的間隔越來越長,最后索性停下。答非所問地說:“我聽人家說村西邊的雞公寺挺靈的,趕明兒去拜拜吧。”南任含糊地應了一聲,不知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班子里的事被南瑾歡打理得井井有條,余下的時間她便拿去寫劇本了。那天還是白義把所有人聚集在一起,臉上帶著神秘兮兮的表情壓低了聲音感嘆:“你們不知道吧?南關(guān)墻角下今晚又要遭殺孽了。”一石激起千層浪。于是眾人就問他是什么事,什么原因。不想白義卻反問道:“你們還沒忘瘋狗咬人的事兒吧?”
瘋狗咬人。南關(guān)鎮(zhèn)的人想必都不會忘,不僅不會忘,而且只要一提起來就恨得牙癢癢。但事情的緣由,還得從兩個月前說起。兩個月前,誰也說不清成天在老街上游蕩的狗是家狗還是野狗,但人們對這狗還頗有好感,原因就在于它那身毛。它的毛色迥異于鎮(zhèn)上其他的狗,別的狗都是單一毛色,而它卻是兩種毛色:背上為棕色,但到了臀部又偏偏變?yōu)榘咨?。它的四肢短小,一排乳頭垂下來不過離地一寸多,腦袋也小,支棱起耳朵配合著眼睛十分警惕地打量外界。此外,它還不在人前吃東西。它短暫的生命里只有一次在人前啃過一次骨頭,但也因此改變了它的生命軌跡。它沒有固定的窩,就歇在墻根下、樹下或是人家放在屋外的爛籮筐中,時間短人們還新奇,時間一長,人的耐心就沒用了。“哪兒來的東西?屁股上長一撮白毛以為自己就不是畜生啦?”有人也會這么說,可惜狗不懂人言,人們又補上一腳。狗被踢到痛處,哼哼唧唧一陣,不耍威風地知趣地走開。后來也不知怎的,人們再見到這條狗的時候,它的臉部是一層血枷——它被人割了耳朵。傳言說是雞公寺旁邊的瘋子干的。它的腿上也有撕咬過的痕跡,皮開肉綻,觸目驚心。與此同時它性格大變,見人就咬,第一個被咬的是鎮(zhèn)上葛叔家的小兒子,重傷不說,隔幾天又因醫(yī)治無效死了。葛叔原本是兩個兒子,大兒子不爭氣,游泳的時候被河里的水鬼給拉了去,指望著小兒子能夠傳宗接代、光耀門庭。誰知小兒子出了這樣的事。葛叔自然生氣,于是花了幾天時間逮住了狗,就等著今晚在南關(guān)城墻下開膛破肚、血債血償。
明鏡高懸,亮若白晝。盡管這樣,人們還是掛上了昏黃的白熾燈,人影物影在燈下?lián)u晃。胡屠夫心里總覺得緊張,仿佛有什么彌天大禍即將到來,晚間天氣清涼,他卻冷汗涔涔。他把狗的兩條后腿吊在一根橫木上,將刀在水中擺動一下后開始,先從胯部切入,鮮血飛濺的瞬間,他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不一會兒,屠刀忽然“叮咣”一聲落在了地上,隨之他又不由自主的后退兩步,臉上的表情或惶惑或驚恐或遲疑或無措,一瞬間交織了他有限生命中所有能夠表達的情感?;椟S的燈光投射在他粗厚的臉龐上,與之對應的還有破碎在母腹內(nèi)的正在成長的生命的胚芽。屠夫一時之間不如如何是好,但他腦中的影像前進或后退,上升或下降,變得無比清晰,他后來確信那正是死亡的預兆,因為民間傳說,人只有在臨死的時候才會將自己的一生作一短暫的回溯。他仿佛看見了他死去多年的老娘,那臃腫的老婦人說,“你這崽子,前船栽后船挨,你怎的就步了那不義之徒的后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