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我和我的故鄉(xiāng)等不到葉落歸根(小說)
一、煙柳畫橋
恰是繁花似錦的春日,我離家。
那時,我正值年少,自信并自負地踏上去往北方的路途,以為那里才有我夢想中的江湖。我是一個故鄉(xiāng)的背叛者,什么都不曾帶走,什么也都帶不走。我唯一記得的,只是少時聽過的歌謠,它被唱得極為婉轉(zhuǎn),猶若黃鶯?!捌揭皩拰挘畯潖?,采蓮的姑娘,手把荷葉翻;蓮步緩緩,眉眼歡歡,花甲耄耋,晨露舞影亂。”
我乘船,順著運河北上。天光云影,象是墜落在凡塵的點點細膩,猶若是陌生女子干凈的臉顏。很多時候,我躺臥在船上,聽見岸邊的販夫走卒相互吆喝,由于得意而猖狂的笑聲和主客之間的討價還價。充滿了煙火市井的氣息。他們的生活象是一杯烈酒,可觀而鮮有人觸,畢竟不是每個人都一定適合飲下烈酒的。有些人的生活,只想平平淡淡,男耕女織,白頭到老。
幾日的行船,我終于在一個夕陽西下的美麗黃昏踏上了汴京的土地。碼頭上的艄公意味深長地看我,——這是他第二次這樣看我,第一次是在上船之前。他當時問我要去哪里,我拍拍胸脯,告訴他,汴京。我想那時我一定得意忘形,逞了年少的意氣,而此時,疲憊和不安漸漸已經(jīng)占滿我的心。這樣的一座城市,找不到自身存在感的失落遠遠大于對這座城市的好奇。
我也對他笑,盡量保持著沉靜。
之后我便離開碼頭,尋找到客棧。客棧的老板是個風韻猶在的少婦,聲音洪亮,眉眼之間有著平常女子所不及的客氣和世故。她招呼著跑堂小二,一時之間,該有的飯食和飲品盡數(shù)擺到客人的面前。客人哼哼唧唧地吃起來,大口飲酒的聲音象是麻布被撕裂的叫喊。我看見她,她正在木制的柜臺里打著慵懶的哈欠,一盞油燈影影綽綽。
“小二,一間上房?!蔽颐诖锏你y兩,這些錢足夠我的日常起居。
小二拖著長長的音節(jié)回答我的話,不時便引我到房間。那的確是上好的房間,寬而高的窗子,幾乎占去了墻的一多半,打開窗就能看見城市在入夜之后的喧鬧。此時不同前代,市坊制度的取消讓這座城市獲得了更多的生機。瓦肆勾欄,燈火不息。胡地的落難女子帶著異族風情在中原夜夜笙歌,捧場的不計其數(shù),更有人施舍錢財。
再往北就是穿城而過的河,黢黑一片,好像還有什么聲音在不時地響動。但我已經(jīng)疲累不堪,很快和衣而眠。
我做了一個夢。來到異鄉(xiāng)的第一個夢。
夢里是年輕的女子,用細軟的毛筆蘸著濃黑的墨在一堵白色的墻上題寫一首古人的詩。筆鋒流轉(zhuǎn),她笑意盈盈,好似自娛自樂般沉溺其中。末了,她才注意到我,她睜著大眼睛,露出幾分驚訝,然后又即刻平復。美成,我寫的可好?在我剛要笑出聲來的時候,她問我。
好。我說,好。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可惜刻錄古人,倒不如自己寫就。
女子無才便是德。我沒有你那樣的才華,美成這是在笑話我吧?
夢是在這兒結束的,戛然而止的干凈利落,找不出那一絲一毫的線索。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我卻還是沉浸在飄渺的夢里,我總覺得夢里美麗的少婦要對我說些什么,只是我被忽略。那,她要說什么呢?
我下樓,客棧里已是人滿為患。老板忙著收錢、找零,小二忙得亦是不可開交。喧嘩和吞咽的聲音從清晨開始,蔓延到日薄西山華燈初上。我突然想起了故鄉(xiāng),江南的人不會吃得這樣野蠻,他們一口一口地吃,慢慢地嚼,然后咽下去,整個過程顯得文雅而緩慢,但食物的真正味道卻是品得頭頭是道。我向柜臺里的女人說明我的情況,她理解,說等我住夠了再來結賬不遲。
后來。我去了太學院,那個儒雅的老頭兒是我的恩師。姓孔。聽說是孔老夫子的傳人,但到底是傳了多少代,已經(jīng)是記不清的。
他教我們眾多的學生,其中不乏官宦子弟和貧窮寒士。他授課總是從《詩經(jīng)》開始,所以每日清晨都能聽見太學生合而為一的誦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的學生一邊讀一邊發(fā)呆。這簡單不過的意淫是躲不過先生的眼睛的,他就走過去用玉骨折扇輕輕敲著學生的頭,學生就更加大聲地讀起來。
然后是時政解說,他讓我們說出自己的見解。對一些時政格局的理解錯誤他也一一糾正。最后就是學生之間的辯論,口才與口才之間的對弈。他的教法獨特而精妙,是以口碑在汴京城很好。
汴京城有穿城而過的河,人們從這里汲水、洗衣。它是這個城市的生命,所有的一切都是它的衍生品。它得以自豪地向前方涌流,不爭朝夕,悠游從容,從一個故鄉(xiāng)到另一個故鄉(xiāng)。我開始莫名地想起江南的水,江南的河以及有關于江南的種種。但我已經(jīng)拋棄了它,或許,面對被我傷害的東西,我始終沒有勇氣去挽回它。
我對于故鄉(xiāng),是懷有愧疚的。
汴京的橋,有浪漫的名字和浪漫的故事。它的美,不亞于江南的小橋流水。它叫畫鵲橋。橋邊植種著許多柳樹,一到柳絮紛飛的季節(jié),白色的絮就籠罩在它的四周,人走在上面,在遠處看來當真是如在仙境。因它這樣美麗的名字,也在每年的乞巧之際成全了不少相愛的戀人?!獋髀勗谄蚯晒?jié)走過這座橋的戀人,就能得到天上諸神的護佑,今生都不再分離。
民間的事情,看似美妙的神話也說不清楚。
那年,也是春季。我看見柳絮籠罩在橋面,風一吹,那些即要落下來的柳絮又重新翻飛起來。如同鄉(xiāng)野漸漸升起的炊煙。煞是好看。煙柳畫橋,果然不愧是煙柳畫橋。它又成了繁華的指代,很多胡地的人知道汴京,大部分也因為煙柳畫橋的存在。
有那么一瞬間的動容。
我漸漸習慣這里生活方式和生存環(huán)境,大抵要把故鄉(xiāng)抹除在記憶之外。強把異鄉(xiāng)作故鄉(xiāng)。
二、錦衾羅裳
十里長堤。
那一日,我試圖親吻她柔軟的發(fā)尖。她默無聲息地躲避,眼里有淚光閃爍。然后中規(guī)中矩地彈琴。她說,藝伎自是有藝伎的原則和底線,絕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風塵女子。你知道,女人,可以被男人糟蹋,卻不可以被自己糟蹋……她說這話時始終是在囁嚅,像是說給自己聽的。琴聲也弱了下去,很快便不彈了。我和她就這樣僵持對峙。
我說,你會作詩嗎?
剛問出口我便后悔了,她這樣連生活都無以為繼的落魄女子,如何又能懂詩?但她原本低著的頭抬一下,僅僅是抬一下,便又垂了下去。然后過一會兒又抬起來,她說,我會。頃刻滿面紅霞。我略略吃驚,不曾想過這樣的地方生活著和自己同類的人。我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華琴。她說。
華琴!
嗯……
她寫一手端正小楷,清秀宜人。她取來筆墨,思索片刻,然后寫道:蒼生飲酒醉蒼生,紅顏銷骨銷紅顏。禍國一出傾天下,最是無情已千年。伴隨我的驚嘆,她沒有絲毫覺得這是她該有的贊賞。她反而更加覺得以此為辱。她的柔弱,象是長在我心里的藤蔓,生長,攀爬,然后離開。
我日日飲醉,而后又在她的琴聲里安眠,逗留在她的房間。并未覺得不妥。只是一次,我醉眼朦朧,分不清誰是誰非,對她說:華琴,你是否愿意和我走?去到一個無人的地方,你彈琴,我作詩。就這樣,一輩子。我不知她是怎了,突然落下大滴的眼淚,砸在我光潔的額頭上。
后來,她消失了一段時間。人間蒸發(fā)一般失去所有聯(lián)系。
我時常能聽見瓦肆里的戲。是一首古曲,《相思紅豆》。
那個唱旦角的年輕男子畫上滿臉的油彩,一雙鳳眼,貼上花黃,薄如刀鋒一般銳利的唇瓣。翹上蘭花指,輕移蓮步,唱出婉轉(zhuǎn)的腔調(diào):
秋夜寒,相思兩地夜難眠,
月無影,秋風瀟澀情難定,
語不盡,萬千思慮鎖眉梢,
扣心弦,知心知人不知情,
仙思凡,淚兒灑遍紅豆地,
……
那是那個旦角最后一次演唱《相思紅豆》,他必定用盡了此生所有的力氣。然后,他瘋瘋癲癲地跑下來,對著人群,大喊:我是女人,原來我是女人,原來我是女人啊……人群為他讓出一條道,吹來的風把他帶走了。幾天后,再也沒有了能夠演唱《相思紅豆》的旦角,而他,跪在一座新墳前含笑離開這個讓他失望的世界。
人處在這樣的繁華中,常常會覺得失卻了什么。我把它歸類為故鄉(xiāng),那是我當時所拋棄的、不想讓它成為我人生中的某種羈絆的東西。我不該回想。我和故鄉(xiāng)都在等待對方能夠先行服軟,自己能夠體體面面地回到原來生活的軌道。這終究是不易。
太學院的老夫子開始對我們格外嚴厲,不再有原來可以小打小鬧的時間??瓶家呀?jīng)能夠望見,他說我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的拖沓松散,因為我們將代表這個國家。
每晚都會看很久的古文。然后去謄抄里面的詩歌,有時輕輕讀出來,象是囈語一般?!瓣P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迸紶栂肫鹉切┸浻駵叵阋拱榧讶说娜兆?,總是覺得她來去匆匆象是某種預兆。
一個月后,她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你去哪兒了呢?
那你呢?
我,什么?
……
那一刻,我想我必定是愛著她的。那一晚,我又夢見了剛到汴京時做過的一個夢。那夢里的女子也是像她這樣地題字,她對我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沒有你那樣的才華,美成這是在笑話我吧?
華琴,你是否知道,很久之前我們就在夢里相見了。我們之間,必定有太多的瓜葛和糾纏。
蒙上天恩澤。科考及第。
一道詔令下來,我成了樂府提舉官。我終于有了專業(yè)的創(chuàng)作時間。寫詩、作詞,然后教她演唱最新的曲調(diào)。如此,也算是我對她的真心了。
芙蓉相伴閱盡花,錦衾羅裳不眠夜。
三、樂府
有了安穩(wěn)的居所,我不再是客棧里人海浮動中的輕瓢。得以在京城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有能力讓身體和精神獲得安定。
我去客棧結賬。
那個女人依舊躲在柜臺的后面,注視著店里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又埋下頭漫不經(jīng)心地打著算珠。有吃了酒的客人前來結賬,她就大方地抹去零頭,實在的客人卻是不肯,硬要添上個一文兩文,她也很客氣地退回,只說她一個女人開店不容易,以后要常常來照顧她的生意。這樣聰明而懂得一定商業(yè)運營規(guī)則的女子在時下并不多見,想來也是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的人。
她看見我,又轉(zhuǎn)頭對著店里的小二喊:一張干凈的桌子,二兩溫酒。我走過去,柜臺上燃盡的燭仿佛有著隔夜的淚,雖然被擦拭干凈,但留有深深淺淺的印記。她說,相公(對男子的尊稱),今年金科及第功成名達,是該好好慶祝的事情。小女子略備薄酒,權當是為您慶賀。如何?
我……我來結賬……
她的笑容即刻凝滯,又在一瞬間化開。這古人云“人生四喜莫不過‘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袢漳鸢耦}名,再往后就是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您要是愿意,這家店就是你盤了又有什么難事。何必在乎這點小錢?”她為我斟酒,酒在杯中發(fā)出“滋滋”的聲音,她白皙的手腕上套著式樣古樸的玉鐲,定然價格不菲。手臂光潔而泛出健康的光澤,皮膚上的細小汗毛在手腕用力的時候彈起。聽說您很會作詩寫詞,可否在您離開之前,為這小店寫上一闕,沾沾您的喜氣?她象是一種懇求。
我飲酒。笑而不語。只把這一切映在心里。
多情。也許是文人的通病。
我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沉默。
末了,我唱起了那首江南的歌謠:平野寬寬,曲水彎彎,采蓮的姑娘,手把荷葉翻;蓮步緩緩,眉眼歡歡,花甲耄耋,晨露舞影亂。……唱到后來,竟不自覺潸然淚下——這是我第一次在陌生女子面前流淚。她問我怎么啦,我不作回答,只是起身,轉(zhuǎn)頭,拭淚。我一直以為故鄉(xiāng)是被我拋棄的殘垣斷壁,可它終究在我深刻的記憶中。我年輕的高傲一直在向前行走。一邊懷鄉(xiāng),一邊離鄉(xiāng)。這是多么矛盾而無奈。
最終,她硬是給我少了一半的住店費。我堅持付完全部,她不肯。又拿出對待平常顧客那樣的態(tài)度與我講她的不易。
她的丈夫,原本是掌管朝廷水陸漕運張大人的部下,后來陷入民間的幫派恩怨,被亂刀砍死。官府亦只是發(fā)放了撫恤金,至于兇手,誰知道呢。她用這筆錢開了這家店,幾年下來,現(xiàn)在終于走上正軌。一個女人,要在外面吃多少苦自是難以想象。她說的真情動容,但依舊強忍著心中悲痛。我只好作罷,也許,她只是想讓這家店更好地發(fā)展下去,是以需要更多的人脈。這樣做,并不過分。
近來,樂府的工作一下子竟多了起來。
琴師和宮女出入頻繁。他們有著略顯疲憊的神情,在每一個曲調(diào)和動作上有臻于完美的固執(zhí)。我開始寫詞應和,但好像失卻才華一般再也寫不出妙語如珠,看著樂府中成群結隊的宮女有著如梨花一般盛開的面容,覺得心生悲戚。這樣年紀的女子,一生都將在紅墻碧瓦的宮廷度過,寂寥致死。
十里長堤。
我去了十里長堤。我從來未曾聽說過歌舞藝院之所還能有這樣美麗的名字,可它的確存在。真真實實地存在,絕不是虛浮在人世中的幻影。我見到了她。華琴。她一如往日的默然,好像除了她和琴之外,一切皆是泡影。彼時,她正在彈琴,無數(shù)的呼聲掠過我的耳畔,在產(chǎn)生尖利的回音。輕浮男子的調(diào)笑和起哄似的喧雜使她的琴聲暗含了某種暴戾的情緒,不斷地擴散。這種暴戾越來越激烈,尖銳和無法釋放,最終,在曲畢的那一刻,弦斷音垮。唇瓣之間有血絲絲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