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沽澤河(小說)
一
拿到拆遷款的那個下午,洛熙終于覺得,自己的童年在一片毒辣的陽光中如同老舊的土屋那樣,崩塌在人群的喧囂中。沒有理由的,他開始憤恨,憤恨那筆錢,憤恨奪走他童年的人。他們的臉上洋溢起某種莫名的興奮,然后指指點點,把一切他們認為礙了眼的事物統(tǒng)統(tǒng)鏟除,只留下一塊臣服于他們腳下的受他人任意支配的土地。
這是一場陰謀。洛熙想。目的是為了奪走人們的過去、城市的過去。把一切歷史真正埋入土地——也許人們不愿意看見這些地方,土地的存在仿佛時刻提醒人們這座城市過去的貧窮。人們要破壞它、改造它。使故鄉(xiāng)變成異鄉(xiāng),又使異鄉(xiāng)變成故鄉(xiāng),卻都美其名曰地稱之為“城市化”。
走了,走……奶奶的聲音像是悠久的笛聲,把他喚回來。說到笛聲,他又不免想起會吹笛子的爺爺。爺爺活著的時候,常常在昏黃的蒼茫暮色中,對著晚霞吹奏一只已變得枯黃的竹笛,聲音清冽如同泉水叮當。他也教洛熙怎樣吹,但洛熙年幼,常常只是聽得起興吹一下,但若真正學起來卻是胡吹一氣。
然而,等他真正想學的時候,爺爺已死,油盡燈枯。
二
村子。老屋。時間愈久,在無知無覺中衍生出某種宿命。
那是屬于上一代人的記憶和青春。墻角開出的野牽牛花,已不是如今水泥墻角的潮濕能夠相比,雕了花的木窗上寫滿了人的名字,搖晃的玻璃被隨手卡在窗框里,甚至有彩色的布搭在上面等待晾干水分,一派生機勃勃的樣子。
一條河穿村而過,名叫沽澤河。其中一段正好經(jīng)過洛熙家門前。那時的河道尚沒有現(xiàn)在這般寬闊,更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有成堆的垃圾,綠蠅嗡嗡而過,停在河道上的或白色或紅色的手提塑料袋?,F(xiàn)在這條河被人稱作“黑水河”,而這河的原名——沽澤河已像一片風逝的葉子,飄向人們記憶深處然后隱沒,乃至無影無蹤。不過人們忘記了也好,大概再過上十幾年,等待下一批嬰兒降生的時候,乃至記憶深處關于沽澤河那一部分的點點滴滴,也要消逝在嬰兒嘻嘻哈哈的臉上。
嬰兒們很幸運。他們將降生在一個美好富裕的時代,出生時不會有疾病和死亡的威脅。
但嬰兒們卻又不幸。他們忘記原先的故土,在他們上學念叨著故鄉(xiāng)的時候,也僅僅只是在心里浮現(xiàn)一個地名,僅僅。
但總歸是好的,至少相比于上一輩人的生活。
沽澤河畔是一片淺灘。每當沽澤河上游漲水的時候,洪水就灌滿了淺灘,淺灘上原先栽種的西芹、豆角和西紅柿等蔬菜難逃厄運,結果被泡得發(fā)漲,最后爛在那里。然后等到洪水退去,再曬上幾個明媚的太陽,淤泥變干變硬,倒在那里的果蔬需要被人拾掇。遇到三伏天,一群野慣了的孩子常脫得一絲不掛,在沽澤河里游泳以求涼爽,他們常順著河游到下一個村子然后又游回來。但從來沒人敢往沽澤河的上游游去。
“聽說沽澤河出自遠處的群山之巔,順著河岸往河的源頭走,會遇到許許多多的危險。據(jù)說還沒有人去過?!焙⒆宇^阿春說,當時是在1994年的7月。那時內(nèi)地的城市化還不像如今這般愈演愈烈,他總是慢速的,遵循了古老而自然的法則。阿春站在沽澤河的淺灘上,來不及收拾的爛西紅柿被他踩出果漿,他一只手放在眉毛上方擋住刺眼的日光,遠眺著永遠走不到的沽澤河的源頭——群山之巔。群山在孩子們的眼中只像一點黑色的墨,如針尖大小,孩子們伸出小指就能遮擋住群山。
三
洛熙六歲那年,他是第一次下水。確切地說,他是受人激將的。想想,一群孩子聚在那兒總歸不是好事,膽量成了他們攀比的最好方式。“洛熙膽子太小了,簡直像一只耗子?!蓖宓臏貚拐f,那是個眼珠碩大、鼻孔朝上的女孩子,據(jù)說他還和男孩子打架,把欺負小同學的男孩子打得抱頭鼠竄。這一架,幾乎使她在孩子們的心中提到了和阿春一樣的領袖地位——拳頭總是那時候最好說話的嘴。
“不,我膽子大著呢?!甭逦踉诠翝珊影哆叺暮⒆佣牙镄÷晣肃椋掷锊煌u遘k著一根狗尾巴草。他本是無心的抱怨,但不知阿春是耳尖還是有孩子使壞偷偷告訴了阿春。阿春歪著大腦袋,眼神含義不明地朝他看一眼,嘴角浮現(xiàn)十分隱匿的笑。他說,“你說你膽兒大?”阿春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把地道的領袖形象扮演得淋漓盡致。一邊看向洛熙,一邊用食指在腳趾間來回搓他發(fā)紅的瘙癢的皮膚?!澳阕ミ^蛇嗎?或是鱔魚和長著鐵夾子的螃蟹。”
“沒有。”
“沒有?”阿春橫眉一挑,露出十分得意的樣子,然后他站起來,把腳在地上一陣猛跺?!澳悄氵€說你有膽兒?該不是?!伵5哪憙喊??”旁觀的孩子笑起來,然后他們又講一遍,都模仿著阿春的口氣,最后在一片哄堂大笑中找到足以娛樂生活的餌料。洛熙此時紅著臉,身上不由自主地出汗。
“洛熙,你要不要練練自己的膽兒?”溫嵐到他跟前咕噥。她向上翻的鼻孔像是對準天空的高射炮,呼吸粗重像男孩子,碩大的眼珠上映著沽澤河上空大團飄飛的白云和藍得不真實的蒼穹,幾只大雁極快地掠過,童稚閃過他們的面龐。
這是一次冒險,也是洛熙和阿春頭一次感到自己所謂桀驁不馴的生命在自然面前顯得多么的無足輕重。兩人并因此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以至于再往后的年歲里依然能相互扶持。
因了溫嵐的提議。所有的孩子們都一致認為,洛熙應該跟著阿春練練膽子,他們說只有這樣才配稱作男子漢。但這一群男孩子中只有溫嵐是個例外,阿春說她是《水滸傳》里的扈三娘,天生就有一種相似于男孩子或遠勝于男孩子的剽悍之氣。至少阿春這樣認為。那天不過因她一句話,眾人都以為她說得在理,便緊接著討論用怎樣的方法練練洛熙的膽子。圍在阿春身邊的孩子嘰嘰喳喳爭論不休,但最終決定用沽澤河來練練手,這次得去往上游。孩子的提議先開始遭到別人的非議。更多的孩子認為那樣太危險,畢竟上游是誰也沒去過的,而且上游只會越來越兇險。但阿春卻自視水性極好,隨即立下了軍令狀:大家盡管放心。我一定會帶著洛熙這小崽子回來。我若慫了,你們就推選新的領頭人。
阿春確實是水性極好,帶有一定的天賦。他曾在沽澤河里遭遇到兩次漩坑,但總能憑借著自身能力而安然無恙。這也是他得以做了孩子王的緣由,別的孩子自然是想以這樣的殊榮誘惑他透露游水的秘訣。
這是孩子們的世界,向來簡單、整潔。他們的成長像是風中自在開放的花草,因循本意。
“撲通”一聲。河水在他們眼前綻開。
“撲通”一聲。眼前只有上游湍急的河水擊打在他們眼眶內(nèi)外,似要把眼珠子擠出來。
兩天。已經(jīng)兩天了。
四
阿春和洛熙已經(jīng)兩天沒有蹤影了。大人們順著沽澤河岸向上游找過去,邊走邊喊,希圖他們能夠聽見。可是走過處只有夏天的河水撞擊在岸邊巖石上的聲音,充滿雄渾而滄桑的味道。熱浪灼人,汗水順著顴骨滑落,頭發(fā)變得很濕,像是蒸騰了一層水汽。沽澤河依舊是一派平靜,并不因人們的活動而顯得焦慮或是急躁。晚些時候,空中開始吹風,仍舊帶有熱氣,但后來的一會兒,熱氣消散,透過來完完全全的涼爽。老人的風濕又開始發(fā)作,伴著關節(jié)的陣陣疼痛,他們知道一場大雨已經(jīng)不可避免的要來。眼中的世界將變?yōu)橐黄瑵蓢?。但洛熙和阿春仍不見蹤影。洛熙的奶奶不顧反對,一瘸一拐地往沽澤河的上游而去,她心中有一個必然的信念:洛熙是她的孫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烏云聚攏,黑黑地向地面壓來。天空偶爾出現(xiàn)一聲悶雷,風吹的呼呼,植木倒向一邊。洛熙的奶奶拿著一根枯枝,那是常年以來被她當做拐杖來用的,原本的尖端被時間磨得扁平,一走一步,插進河邊的雜草叢中和松軟泥土上。要是晴天,她的腿部關節(jié)不會那樣痛的時候,她可以走得更快一些,說不定更容易找到洛熙,說不定阿春或是洛熙他們中的一個會因受傷不得不停留在某個地方。她這樣想,心中甚是著急。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但依舊是顫顫巍巍地小步慢行。
霎時間雷聲大作,猶如平地里一聲霹靂,令人耳目震顫。老人身子一顫,竟直直地倒下去,手里結實的枯枝驟然折斷,巨大的不祥感覺像是從周身輻散出來。頃刻間大雨傾盆,雨點在眼中不斷割裂世界。洛熙,洛熙……
她劇烈喘息,掙扎著要爬起來,但是徒勞而無功。大雨在下。生命就要碎在世界的盡頭。
……
阿春和洛熙回來的時候像是失了魂一般,不說話,對一切事物喪失了某種信心。整日發(fā)呆?;蚴嵌自诠翝珊影哆吳埔粋€上午,任憑夏日的陽光毒辣。阿春則是不再當孩子頭了,甚至連他最喜歡的游水也不再投入多大的興趣。他拿著舊式掃把,到處亂舞,仿佛在周身擊打某種東西。別的孩子一來他就趕人家走。這樣久而久之,所有人都在疏遠他們。更多的是透出一種好奇:沽澤河上游到底有什么厲害的東西?但因為害怕而沒人敢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