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涼意生硬逼人，稀寥的雁陣自北而南的時候，我抬頭看見了灰暗色的天空。于是毫無表情的，毫無表情地落下淚來。殘云驅(qū)趕著天空，走過的地方像是被尖利的刃劃開觸目驚心的傷痕，指向南端的雁陣驚惶地亂了陣型。我的直覺，這樣的場景，猶如雕版刻印般無法磨滅。
　　 在即將成年的秋天：天色是如何灰暗，白光射入眼睛與抗體產(chǎn)生搏斗時，產(chǎn)生短暫的失明，雁陣是如何驚惶地撲騰翅膀，在急速上升與下降之間預(yù)感到自己的死期。流淚的人與孤單的雁，灰暗與明亮，群體與個體，猶如秋天里斷節(jié)的音符，無人吹奏。
　　 這樣漫長凄惶的季節(jié)，是一年的死亡之期——萬物輪回。記憶與遺忘在走走停停的途中形如陌路。我已經(jīng)忘記了太多的人，朋友，親人，摯愛的女孩兒。它于我而言，是一種無味的荷載與負累，唯有忘記的，才值得珍惜。
　　 我忘記了本該記起的人，忘記了曾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忘記了生命孕育之初的啼哭，忘記了什么是輪回，忘記了一切。在這樣的遺忘中，陌生的人闖入記憶的簾幕，新鮮的事占據(jù)神經(jīng)的末端。于是，世界就以淋漓的方式，不斷地加以回歸記憶，在墮落與浮華之間，搖晃著得意者虛假而陰險的笑，淚水肆意流淌的瞬間，世界以如此慘烈而深刻的方式讓我記住了它。
　　 我記得離開之時的刻骨銘心，車輪振動如同生命的空白。戀人在耳鬢廝磨的細語中，定格為一張彩色的相片，一段沒有了時間與空間的記憶，最后隨著年紀的愈長而愈發(fā)的模糊不清。那些說著的多年以后，如何愛著的愛著，都以這場離別作結(jié)。從此，山長水闊，終究相忘于江湖。
　　 我從孤單的風(fēng)中穿行，揚起的塵埃像是蜘蛛的腳，踏在我的眼眶上，擠出的淚被風(fēng)吹盡，猶如刻意遺忘的某些人。
　　 曾經(jīng)一直以為，秋天是個不祥的季節(jié)。落葉與死亡如影隨形，黑與白是世界的極端。我站在巨大的高臺上，心里卻盤算著，如何以最為美麗的姿態(tài)宣告生命的結(jié)束，最后卻以猶豫不決的慌張匆匆而逃——沒有死的概念，自然也就不會死。
　　 六歲時候的秋風(fēng)，是一只斷了翅的蝶，干瘦手指撫上臉頰帶上粗糙的痛。記憶在角落里的茍且，被人報以深刻的嘲笑和鄙夷，孩子的傷心欲絕，像是要哭死一般地泛出生命底色的蒼白和脆弱。許多人事同落葉一去不返，該走的便要走了，不該走的也謝了。
　　 親人遠走的腳步時刻未停，我在每一個夕陽中站定位置，遙望遠方心里想著快些回來，路口閃出的身影，哪怕有絲毫的類似，都會讓我如同枯木逢春般興奮得自以為是，什么時候，我竟變成了這樣的驚弓之鳥。而無數(shù)等待的結(jié)果，無一不驗證了那樣的道理：離開的人在離開之前，連同我的記憶一并帶走。
　　 這是我不得不面對的世界，現(xiàn)實的分化與殘忍，讓我在深陷掙扎的泥潭中嘗到無以復(fù)加的疼痛。
　　 我記得那一年快要接近春節(jié)的時候，剛剛宰殺的牲畜的肉尚帶有血腥的氣味，在狹小的空間蔓延，兩片肺葉被血腥襲擾得頓時連呼吸都變?yōu)闀r斷時續(xù)的困難——這是我這些年來害怕血腥的原因。冬日的寒冷同麻木的四肢，捂著被子使勁咬住拳頭，告訴自己不許再哭，但淚水像屋外的雪水一樣毫無價值地流動，直至蒸發(fā)殆盡。除夕團圓夜，絢麗的煙火騰空而起的時候，我是世界的小丑，被人遺棄。任憑這樣的荒涼與寒冷撞在胸口，產(chǎn)生巨大清晰的痛感，我在那一個孤單并且不尋常的日子里，度過了一種人生的悲戚。
　　 在十六七歲的年紀里，常常感到自己已不復(fù)年輕，蒼老得即要走入來世之地。
　　 這樣的日子著實令人不齒，又無法擺脫，一言難盡且難于啟齒。
　　 那樣單薄的年歲中，任何生活的變故都以為是天崩地裂世界坍塌，經(jīng)歷過后猶如死灰一般地顯出墨色的碳跡。曲曲折折姿態(tài)詭異地指向生而為人的命運。
　　 人生命數(shù)的軌變，不到死亡的最后一刻誰也無法知曉。
　　 你說，我如此固執(zhí)不可理喻的相信命數(shù)，如何不像執(zhí)著并勇毅去信的道人？它像一味信仰，在我即將掉入深淵的黑暗之前作以提點，我才不至于快速毀滅。
　　 一些成長，繁重的學(xué)業(yè)已是不可避免的負重。再沒有時間值得悲傷，或是說，一切的悲傷只能壓抑于平靜的外表之下，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粗切┞耦^書本，戴著眼鏡還要瞇出一條縫的同齡人，在心里升起莫名的認同后，隨波逐流地以奮不顧身的姿態(tài)，更加猖狂地寫寫畫畫。沒有人會懈怠，也不會被允許。勞累一把抓住神經(jīng)，五花大綁地逼迫神經(jīng)末梢拉下眼皮，在一番抵抗之后敗下陣來。
　　 你看，人生脆弱如此，說著的多少不甘心不情愿，在最終面對命運的抉擇時，不也一樣眼睜睜看著希望化為死灰，卻無法拯救的無奈局面。說破了，命運只管生死，不論時運。多像這個世界，我們忙忙碌碌為著一個沒有結(jié)果的路途果斷前行，究竟還是不知為誰做嫁衣。也許是為著童稚的無知埋下的所謂高貴的夢想。但夢究竟在哪里？沒有前方，只有腳下。
　　 應(yīng)該記起的人，一個一個閃過敏感的神經(jīng)，如數(shù)家珍。不該記起的人，也匆匆忙忙地擠進，如同嘲笑般把腳跺得震天響。我曾把一切都忘記了，我曾當(dāng)作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我的刻意遺忘，只是不想在成年以后再來背負過去的傷害。長大，就是一個遺忘的過程。
　　 我記起她的淚水，言語之下的懇切與渴求，如同我間或斷裂的成長。她說再無必要執(zhí)著過去，那些，已經(jīng)爛透了。所以在夢境鋪陳開來的一瞬間，覺得是該清掃了。記憶中故鄉(xiāng)的院落、高大的在春天就會垂下細枝的柳樹、無人照看卻吃百家飯的野狗、爺爺死后的那間莫名陰森的屋子，這些，我都該忘記了。
　　 我想，我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沒有故鄉(xiāng)沒有親人的人了。
　　 但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我腳下的土地被時刻稱作故鄉(xiāng)，我的親人還在流浪遠方。沒有誰會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親人的離散聚合，不過是為了彼此。
　　 也便是這般可笑的結(jié)局！
　　 記得曾有基督徒傳教，在黃昏的余暉中遺落了上帝的眼淚，于是便那樣輕易地向人說起，世界就要走到末日了，伸出你們的手指，迎接上帝的賜福，保佑你們避災(zāi)躲難。說完就在胸前劃出一個十字形，意為拜謝上帝，然后神神叨叨地說著旁人不甚理解的符語。事實上，他們本就沒有打算讓什么人聽懂。
　　 無數(shù)無數(shù)的棲惶，如同一張巨大的細而密的網(wǎng)，在我沒有任何防備下，緊緊地將我獵取，弱肉強食的法則。這便是生命最為原始的痛楚？越是掙扎，越是無奈。到最后依然是不清不楚渾渾噩噩地聊以度日。
　　 我看見秋天的悲傷，在基督徒宣告世界就要走到末日之前。淚水像隔著一整個記憶的暴雨，不斷地以來回滾動的方式，強化某一情緒帶來的強烈觸動。那些遙望遠方在淚水崩潰的不久，把愛人名字的字母作以紋身，連同夢想刻于左肩，一低頭便看見曾經(jīng)的無知天真，活像一個頑皮快樂的幼童。然后在即將成年的日子里，仔細把完之后癡癡地笑出聲，那個念叨著“越長大越孤單”的孩子，如今蛻變成筆直挺拔的身軀，在夕陽憂郁的面容里和著秋風(fēng)蹣跚。
　　 遠走他鄉(xiāng)的親人總會回來，摯愛的戀人在與時光的周旋中，漸漸湮沒在記憶的角落，原來這世間真的沒有什么可以值得不朽。就連詩人都無限贊美的親情或是愛情，都沒有這樣的特例。
　　 也許，枯榮更迭才是萬物的規(guī)律。猶如輪回。
　　 在已近二十年的人生中，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覺得漫長的成長就是由無數(shù)精美的謊言構(gòu)成。他們（父母）一再告訴我，這個世界的不公、殘忍和虛假。雖然很多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真相，在以后的經(jīng)歷中被一一佐證，但我還是很遺憾，沒有一個關(guān)于世界類似于天堂的夢幻本真。
　　 這是我十七年來唯一值得紀念的遺憾。
　　 還有幾近失控的悲傷。
　　 總是有無數(shù)莫名的情緒波動，夜晚像濃稠的墨汁一樣黑，泛起的風(fēng)帶著封存已久且發(fā)霉腐爛的物品的骯臟氣味。在我不堪忍受的時候，想起南方的城市，溫暖如燈紅酒綠煙火滿城，人們?nèi)缤瑧械舻纳狭四昙o的老貓，在豐厚的物質(zhì)世界里，以感官的刺激作為評判一切的標(biāo)準。萬般浮華。
　　 在應(yīng)試教育也是素質(zhì)教育一部分的如今，我常常擔(dān)心自己會不會真的跨不過去，努力之后的欣喜，在看見試卷上滿面的紅色印記之后，頓時泄下氣來。我想我終于承認了叫做“天賦”的某種能力，原來真的有些人就某些事可以做得如此得心應(yīng)手毫不費力，且有近乎完美的結(jié)局。而我破釜沉舟在幾近魚死網(wǎng)破的拼殺中全軍覆沒，像一種來自命運的嘲笑和否定，也許，這便是命數(shù)之于人生的既定?？粗磉吶瞬粸槌煽兛鄲酪灾灵_懷大笑的時候，嫉妒失落不甘懊悔反抗迷惘，從略帶掙扎的胸腔噴出，清晰的疼痛之后換來角落里小聲地議論“你神經(jīng)病啊”。
　　 是啊，我也覺得我腦子有??！
　　 明明比別人多花兩個小時做完的數(shù)學(xué)題，在第二天面對美女老師的提問時，忘得一干二凈一片空白。于是在她搖頭失望示意坐下的同時，我在心里狠狠地譴責(zé)了自己。然后乖乖坐下聽她的講解，卻不停地看著她梳得精致的馬尾。
　　 生活每天都是新的，不必與過去相執(zhí)。
　　 那是在我也信了基督教之后的事情，我討厭一切數(shù)字，就如同基督徒眾痛恨“12”那樣一個敏感的數(shù)字。在我虔誠祈禱的時候，有一個挖苦我相貌的人，他說我長得實在對不起社會主義，我說怎么呢怎么呢我長的也不像資本主義。然后在默無聲息中一言不發(fā)，帶著鄙視的神情看我，我實在想拉住那家伙一拳打過去，但在心里卻努力壓制，并不斷安慰自己看在耶和華的面子上，這次就放過你。
　　 我信了基督，基督卻沒有救我。
　　 依然是不理想的成績，依然是不如意的生活，依然是沒有改觀的客觀世界。一切的一切，依然如舊。
　　 流云照例飄過秋天的視野，灰暗色憂郁的天空，占據(jù)了眼眶的大半，大雁的遷徙，葉子連綿不絕的落地，風(fēng)聲揚起的那種孤寂空洞的回音，像是末日的火山，激烈噴涌。
　　 基督教有一個由來極古的預(yù)言，傳說人性之惡使上帝惱怒不已，世界便要在一個極長的周期之后，完成末日到重生的演變，惡人死亡，善人得救。世界就要走到末日了，我希望在此之前能安心度過我的成年，不管它是多么的不祥而憂郁。它是無辜的。
　　 那些回憶，斂去最為疼痛的部分后，依然如同夏花冬雪般綺麗奇特。南方城市盛開的冬天的花，雨簾后摯愛女孩的笑，繁華的煙火踏著世人的腳步，閃出幸福的火花，帶著稚氣的成長和永遠擺脫不了的作業(yè)習(xí)題，回看過去像一粒粒閃著光耀的明珠，其間的疼痛，也許只是沙礫變成明珠的方式。在漫無目的的黑暗中，我感到時間過得好快，好多遺憾還未來得及說出，好多值得愛的人還沒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