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干媽(散文)
端午節(jié)過后的第二天早晨,我跟學(xué)生早讀。突然間電話鈴聲響起,一看,號碼陌生卻是本地的,問了好半天,總算是明白了——我的干媽去世了!
我走到操場的一角,為我干媽默哀。
我出生不久,徹夜嚎哭,雞叫三遍之后才安然酣睡,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半個多月,我大和媽實在撐不住了,就聽從鄰人的建議,到陰陽先生那里去尋求禳改的法子。聞名方圓的侯師陰陽聽了我的生辰八字,肯定地給我大說,給娃拜個屬狗的干大就好了。我大就忙著在林場周圍的村子里打聽已經(jīng)成家并有了兒女的屬狗的男人,最后選定了我的王姓干大。不曉得是巧合還是陰陽掐算的準(zhǔn),拜了干大之后我徹夜嚎哭的病戛然而止了。
真正記得干大干媽是我上小學(xué)之后了。干大家在名叫蔣莊的川里,我們家最后落戶到深山老林,相距二十多里,平日里很少走動,只有過年的時候去給干大干媽拜年。我干大雖然斗大的字不識幾個,但是思想前衛(wèi),接受新事物快,在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干過多年的大隊支部書記,經(jīng)常在人前頭說話。我干媽身材中等,瘦弱單薄,相貌普通,對干大惟命是從。
干大干媽生育了四個兒女,一男三女。我的干哥長我近十歲,木訥寡言,只曉得干活,餓了吃困了睡,干姐大我一兩歲,是個啞巴,人們都叫她瓜女子,兩個干妹,碎小的一個機(jī)靈聰慧,大的一個老實巴交。干大忙于大隊的事務(wù),干媽身體瘦弱,出一天工算是半個勞力,只記五分工,盡管是支部書記家,日子還是捉襟見肘的。
吃青玉米棒是山里人的稀罕。每年夏末之際,我都要奉母命到干大家走親戚,提一包餅干或者一聽罐頭。我本是不愿意去的,因為干大家的生活不富裕,對我缺少誘惑,但是母親的態(tài)度很堅決,說人家把你帶攜大了,不能忘本的。每次去,干媽都滿臉的笑容,彌勒佛一般,給我做一頓麥面片片吃,臨走再砍幾個玉米棒棒讓我背上,干媽知道山里人不種玉米,我們姊妹們稀罕。那些年我們吃到的玉米棒棒都是干媽給的,哪怕一人只能吃到半截。
我長大了,和干大家的關(guān)系卻疏遠(yuǎn)了,可憐的虛榮心使我冷落了帶攜我長大的干大干媽。干姐和干妹們都出嫁了,家里只剩干大干媽和老實孽障的干哥。我覺著自己的翅膀硬了,不再需要干大干媽的帶攜了,何況他們家還是那么窮困。
我大我媽不止一次地叮囑我:有空了,順路了去看看老兩口,可憐人卻是好親戚,不管咋樣總把你帶攜大了。我嘴里應(yīng)承著,卻很少進(jìn)過干大家的門。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我妻調(diào)到距離干大家比較近的學(xué)校任教,我則在外鄉(xiāng)工作。每逢節(jié)日,干媽都會炒好肉菜,蒸好白面花卷,裝進(jìn)一個小竹籃,苫上干凈的毛巾,讓干大送到學(xué)校里。端午節(jié)送油餅、酒醅子;中秋節(jié)送梨子、海棠和臘肉,整整六年,直到我妻調(diào)離。期間除了拜年,我們也去過幾次干大家里。每次去干大忙著沏茶倒水,干媽則忙著搟長面,本不忍心讓年邁體弱的干媽勞累,卻不忍拂了她的心意。每一次我們?nèi)?,干媽歡喜得如小孩子一般,眉開眼笑。
對于我的一斤茶葉,一箱牛奶,干大干媽總是嗔怪我亂花錢,回自家屋里買啥東西呢,只要肯來看他們就好得很呢!其實他們心里是歡喜的,我知道如果不是我買,他們絕對不會花錢買那些自認(rèn)為很奢侈的商品。
去年深秋的一天,天下著雨,干媽在下臺階的時候腳下一滑摔倒,摔斷了右小腿,住院一個多月才回家,依然不能下炕。這些我都不知情,我給他們留了我的電話,但是誰給我打呢?家里雖然有一部老掉牙的手機(jī),可八十多歲的干大耳聾眼花,六十來歲的干哥是記不起打的,干媽就更不會打了——她只曉得那玩意叫電話,可她摸都沒有摸過,何況還行動不便呢。后來無意間聽得消息,我便專門去看干媽。走進(jìn)大門,我吆喝了一聲,身材佝僂的干大先出現(xiàn),接著干哥也歡快地走下臺階迎接我。我們在正房里寒暄,忽聽得有含糊不清的大聲吆喝,看著我一臉疑惑,干大說是干媽在偏房里喊。我急忙進(jìn)到偏房,撲面一股刺鼻的氣味。頭發(fā)雪白,面容枯槁的干媽掙扎著移到了炕邊,搖搖欲墜,我急忙坐在炕沿扶住她。干媽舉起右手摸著我的臉,兩行濁淚奪眶而出,孩子般嗚嗚哭了起來。我按住干媽枯枝般的手,兩行熱淚也不能自禁了。
今年正月里我去拜年,發(fā)現(xiàn)干大明顯蒼老了,一問才知道他已經(jīng)85歲了,干媽也是81歲的高齡了。干媽說傷腿還沒有長好,還是下不了炕,邊說邊哭。我給干哥說暖和了把干媽推到外面曬曬太陽,沒有輪椅的話我買一個。干哥說輪椅有呢,在殘聯(lián)要的。臨走的時候,干媽抓住我的右手,很有力氣地抓著,我用了好大勁才掙脫,身后是干媽大聲的哭嚎。
正月初八的相見,竟然是永訣!
干大家大門外的門告和屋檐下懸掛著的幾幅挽帳證明著干媽去世了。院子的一角一伙人正在打麻將,靠著臺階的幾個花圈被風(fēng)吹得歪斜著。我跪倒在靈堂前,上香、燒紙、奠酒,不曉得干媽能不能看到我。祭奠完畢,我到偏房里去看干大,幾個月未見,他的腰幾乎成了直角,費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要給我沏茶,我攔住了。我握著干大的手,淚眼相看,無語靜坐。最后我進(jìn)到靈棚里面,瘦小的干媽顯得更加瘦小,穿著一身大紅衣裳靜靜躺著。干姐和兩個干妹坐在干媽的腳下,我也坐在草鋪上,和十幾年未見的姐妹敘談了幾句,感慨了幾句,我就告辭了,因為要考期末了,學(xué)生的家長和領(lǐng)導(dǎo),還等著優(yōu)秀的成績呢。我的干媽在人生的道路上已經(jīng)跋涉了81年,艱辛坎坷,苦難多多,這條路對她來說,確實太漫長,現(xiàn)在應(yīng)該好好歇歇了。
干媽剛?cè)胪翞榘玻粓鲶E雨從天而降,許是老天爺看見這個農(nóng)婦悲苦一生,為她而發(fā)的哀慟吧!
干媽有一個很秀氣的名字:冉秀蓮,民國十四年生。這是我從門告上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