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東風,東風(散文)
今天我要說起的東風,既不是人們打麻將時常喊的“東風”,也和諸葛亮所借的“東風”無關,而是一個瓷廠的名字。它的全稱是“神垕鎮(zhèn)東風工藝美術瓷廠”,簡稱“東風瓷廠”,系1974年由鎮(zhèn)社辦企業(yè)改名而來,瓷鎮(zhèn)人仍習慣地稱其為“一社辦”。
我原是與一社辦并無太多交集的,除了小時候在瓷廠臨街的房子里看過一次匠人用手拉坯制作碗盤外,也就僅剩了看瓷廠里拉爐渣的汽馬車(用三匹大騾子牽引裝有載重汽車輪胎的大馬車)從農機廠門前疾馳而過。而這一切,都和父母的工作單位有關。
那時候,我父母還都在農機廠上班,這農機廠和一社辦是大門對大門,所隔著的僅是一條不寬的柏油馬路。我常去農機廠玩,自是少不了會多看一社辦的大門兩眼。但那高大的半圓形券門之內,還有一個很陡的斜坡,那坡上及廠子深處到底還藏有多少秘密,我是不知道的。我雖多次有想去探究的渴望,卻終因自己的內向和膽小而作罷,唯恐入了那陌生的院內,無端地受到那看大門的質問和呵責。
時間到了1980年代,改革開放的浪潮在中華大地上涌動的同時,也開始悄無聲息地波及到小鎮(zhèn),而我所能感受到的最大影響,則是父母所在的農機廠開始產品積壓,生產出來的茶爐、油罐、球磨賣不出去。產品賣不出去了,工資自然也就沒有了保障,敏感的父親已提前感覺到了這種變化,從農機廠調進了對面的東風瓷廠機修車間,算是暫時化解了一家人的生活危機。也因此,我得以偶爾去瓷廠里找父親,有了堂而皇之進出一社辦的由頭。
這瓷廠里雖不至像原來的農機廠一樣成為我的樂園,我卻也可以四處轉轉看看,化解之前它所帶給我的種種神秘感。
瓷廠的機修車間有砂輪機,我可以纏著父親同事用斷了的鋼鋸條給我打磨出一把漂亮的小刀;機修車間旁邊挨著的是紅爐間,我喜歡看打鐵師傅從爐火中鉗出一塊燒得通紅的鐵來捶打,看鐵花飛濺的同時,也享受大小鐵錘在擊打料塊兒時,所發(fā)出的那極富韻律的“叮當”聲響;機修車間東面是放置瓷土的料場,上面堆放著從當?shù)丶巴獾剡\來的各種物料,什么方解石、黃長石、螢石、黑土、白土、硬土、鋁釩土,還有許多我叫不上名來的各樣物料,將偌大一個料場堆得滿滿當當,看得我雖不至眼花瞭亂,卻也常常感嘆先輩的智慧,能將這些亂七八糟的土石制成精美的瓷器。
而這整個料場里我最喜歡的東西,莫過于那個叫“狗攆兔”的機器碾子了,它是由電機帶動大齒輪來轉動的兩個大石磙。那兩個大石磙在磨道里由電機帶動著,不停在里面轉動來碾壓物料,轉動起來時像是一個石磙在追另一個石磙,卻是永遠也追不上的樣子,像極了鄉(xiāng)下獵狗追兔子的情形,所以小鎮(zhèn)人便形象地喚其為“狗攆兔”。我喜歡它,是因為那上面的轉盤齒輪可以做得如此之巨,直徑比我小時候坐過的碾盤還要大。而那兩個大石磙竟比我的個子還要高。它們在磨道里咕咕嚕嚕轉動著,將那如石頭般堅硬的物料碾成齏粉,其宏大的氣勢和場面著實令人驚嘆。
在料場的南側地底下,還隱藏著一個球磨車間。從料場地上那一排圓洞往下探看,就能看見里面安放著許多球磨。大大小小的球磨機便在電機和減速器的帶動下,日夜不停旋轉,將配比好的各樣制瓷物料磨成泥漿,以備注漿或是擠泥使用。
與球磨車間相連的,還有擠泥、煉泥車間。用球磨磨好的泥漿放入泥漿池,被泥漿泵吸入擠泥機,經抽真空和擠壓后,在擠泥布里便被擠成一扇扇如車輪大小的泥餅。這泥餅又經過煉泥機煉制,最后出來的就是一根如碗口粗細的泥柱,被人工切成約三四十公分長短后碼齊,蓋上塑料布保持水份,就成了制作機制碗、盤、杯、盞的泥坯。
瓷廠里那條坡度極陡的路幾乎將廠區(qū)分作了兩半,坡的東半是隧道窯和料場區(qū),西半是彩瓷窯和鈞瓷窯及機修機間。坡下便是大門樓和臨街的房子,用作廠部及庫房。而這個大院中我所唯一未去過的地方,便是那高高的門樓之上的廠部了,只記得那廠部的木制門楣上有紅色的五角星和如太陽光芒般的圖案,極富威嚴感,明顯帶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革命風格。
以上便是我記憶里東風瓷廠的模樣。那時候廠子還很紅火,所產的彩瓷也很有特色,還曾得過什么部優(yōu)或是省獎的獎項之類。而就是這樣的瓷廠,雖然名字喚作“東風”,卻終是沒能抵擋得住改革大潮的沖擊,至八十年代后期開始,逐漸沒落,至九十年代中期又被私人承包了幾年,最后依舊是經營不下去,鐵門大鎖后,便人去廠空,只留了殘跡在那里。
至前年我回故鄉(xiāng),懷了追尋記憶的心,拿著相機沿東大街下行,再遇了東風瓷廠,它的破敗之象已不是我所能忍睹的了?;叵胨浀姆睒s,再觀它現(xiàn)時之破敗,我內心的那種失落和惋惜,實在是覺得無法言說。
這些年,小鎮(zhèn)一直在搞古鎮(zhèn)旅游開發(fā),卻只是注重了古民居的修繕和道路整改,認為那才是小鎮(zhèn)歷史的核心。而依我的觀點,這些老瓷廠當然也是小鎮(zhèn)歷史的一部分,它所代表著的是上世紀小鎮(zhèn)制瓷業(yè)的一個里程和縮影,同樣具有歷史和人文價值。如今雖不能再進行生產了,我們是可以像其它地方開發(fā)工業(yè)遺跡一樣,把它開發(fā)成一個制瓷工業(yè)旅游景點,讓人們進來參觀,感受上世紀我國制瓷業(yè)逐漸從手工到機器制瓷過渡的生產過程。這種舊時制瓷工業(yè)生產景點旅游,照樣可以吸引很多人參觀,使人們在了解制瓷的過程之外,還可使小鎮(zhèn)的旅游多樣化,更具有制瓷古鎮(zhèn)的旅游特色,而不是單單依靠一條不長的“老街”來引人半日游,看完老街后就再無其它可看,只好打道回府了。
心里想著旅游開發(fā)的事兒,我站在東風瓷廠的門樓下,仰望著這座極具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革命風格的大門,看著它日漸破敗的樣子,再看看那生了厚重鐵銹的大門,我很是痛心疾首。父輩們傾注了無數(shù)心血的瓷廠,雖名喚作東風,卻未能乘了改革的東風而乘風破浪,只余下一座空舊的廠區(qū),任憑風吹雨打去。如今,廠里當年的工人很多已經故去,沒有故去的也已經垂垂老矣,連我這昔日只在廠里轉過幾圈的黃發(fā)小兒現(xiàn)時看著都會心痛,付出了一輩子心血的他們,看了之后內心又該有多心痛呢?
感嘆之余,我便想利用自己手中的相機,記下現(xiàn)時東風瓷廠的模樣。廠子雖然破敗,卻終是依稀能尋到些舊時影跡的,總比過些年被夷為平地或是挪作它用后,再找不到一絲舊痕要強得多。于是,我便通過那搖晃的鐵門鉆進廠區(qū),用相機鏡頭拍下些我認為值得記憶的東西。
在破爛廠房里走動拍照的同時,我也在一點點搜尋著自己腦中的記憶。煙囪、舊窯、車間、窯車、排扇、籠盔、出渣車、貨簍、碗盤、破瓷器,哪怕是極微小的一件,都能牽動我那因模糊而變得脆弱的記憶。我每走動一步,在小心腳下的同時,還要仰觀頭頂,唯恐那被風一吹就會動的破頂棚會掉下一塊兒來。
我不知道這里已經多久沒有人涉足,也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愿意走近它,聆聽它的過去。它已經被人遺忘得太久太久,久得你每走一步,都能嗅到腐敗的死亡氣息。
出了那些將要倒塌的車間,我站在廠區(qū)中央,所看到的每個車間山墻上方正中央,都有一個凸雕的五角星圖案,當年它可是紅色的,它代表著的是一個時代,既是紅色政權的象征,也代表著人民的力量和信仰。而如今,因為無人打理和風吹日曬,五星的紅色早已經褪盡成了灰白,五角星本體上更是遍布裂紋,再也讓你感覺不到它昔日的雄壯和力量。那裂紋便如一道道醒目的疤,深深地紋在了我的心上。
再出瓷廠大門時,我轉身細細端詳這座魏巍的大門樓:門楣上書“神垕鎮(zhèn)東風工藝美術瓷廠”,門樓兩邊寫著“發(fā)展生產厲行節(jié)約,奮發(fā)圖強自力更生”的革命標語。門楣的廠名之上,便是一顆巨大的紅五星,五星左右又各飾一只展翅飛翔的和平鴿。它們雖依然保持著我記憶中的模樣,卻終是舊了、破了,再無昔日的生機和姿彩,再不是我記憶中的東風瓷廠。
至今年,再回故鄉(xiāng),重去了東風瓷廠,卻不料那書有“神垕鎮(zhèn)東風工藝美術瓷廠”的門楣,已被“鈞州鈞瓷工藝美術廠”的字樣所遮蓋,這使我尤為驚詫。門樓還是那座門樓,為何卻忽然改了名字?若說是廠子換了新主人,可怎么那高大的鐵門和廠區(qū)里破敗得更甚了。后從朋友處得知,換名是為了配合拍攝電視劇《紅色鈞官窯》,出于劇情的需要刻意做的修改,只不知為何此電視劇一直沒有播出,那門楣上的匾額,也因了疏忽直到現(xiàn)在沒給摘下來。聞此言,我方釋然。
真希望那部《紅色鈞官窯》的電視劇能早點播出,讓瓷鎮(zhèn)人重溫那段“東風瓷廠”的紅色歷史。更希望大家在觀看電視劇的同時,也能記住為東風瓷廠傾注了畢生心血的“一社辦”人。我想,這才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
如今,東風瓷廠雖已經垂垂老矣,可它卻藏了瓷鎮(zhèn)幾代人的青春記憶,只要在心頭被觸及,就會泛起無數(shù)美好回憶。
現(xiàn)時,小鎮(zhèn)所欠的,便是另一股東風,將原來的東風瓷廠加以修復,使之成為一處紅色鈞官窯遺跡,來真正留駐瓷鎮(zhèn)的時代印記,給四外漂泊的游子一絲回憶的慰藉!
我不禁在內心深情呼喚:東風,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