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舞】姜泊老宅之幻(散文)
2017年6月初,我隨攝影采風(fēng)團進入昌邑市卜莊鎮(zhèn)姜泊老宅,這座建于民國初期的老宅,其布局儼然,古樸典雅,彰顯著中國北方農(nóng)村古老民居建筑中靈動的神采。
在這座老宅里,我突然有了一種穿越的錯亂感。記不清是在哪一個時刻走進虛幻的,站在門樓前時還是清醒的,我抬起頭看了看天空,看了看披著陽光的門樓,還有老宅西邊的那棵大樹。感覺天藍得有點過分,樹綠得有點耀眼,六月的陽光明亮得有點眩目,門前的燈籠和南窗上的窗花在陽光里紅得太冽艷,有一種妖冶感。
此后的記憶就混亂了。院子里的攝影師和模特們在忙碌著,定格著一個個復(fù)古的瞬間。穿了旗袍抱了琵琶的女子在院中款款而行,拈了輕羅小扇風(fēng)情萬種的嬌娘在半倚著軒窗沉思凝眸;嬌的腮,紅的唇,細的腰,豐的臀,凝脂的腿,蘭花的指,變成層層疊疊的意象,迎面撲過來,逼仄著我的眼睛,也逼仄著一段老時光。
我看見青磚黛瓦突然地動容,那些老記憶就活過來了,所有的物件都活過來了。頓時,宅子里聲色逼人,鮮衣怒馬。舊磚泛起了當(dāng)年的青色,門窗濃郁起初時的紅綠。紅紅綠綠的宅院,霎時生出一種熱烈、樸素、堅定和豐茂,散發(fā)出溫暖而有力量的光澤。
一棵碩大的牡丹生在大門的迎面,怒放著,有著花王的端莊,大氣,和國色天香。滿滿的富貴,滿滿的中國風(fēng)。一棵青藤順著西廂房的墻壁攀爬,看似漫無目的,卻張揚地占滿了一面墻。大門洞的上方嗷嗷待哺的小燕子嘰嘰喳喳張著豆瓣黃的小嘴,焦急地等待著父母采食歸來。青花的門簾里,唱匣子飄出一個女人用海豚音唱的糯軟的歌,黏黏的,軟軟的,像一種曖昧纏上來,拂都拂不掉。
大門響處,一個穿著灰色棉布衣褲的中年男子挑了一擔(dān)水走進來,擔(dān)杖兩頭隨著他的腳步忽閃忽閃地上下跳躍,步履匆匆中,桶里的水竟然紋絲不動靜若鏡面。兩口大缸各在東西廂房的北窗下,深褐色的瓷質(zhì)發(fā)出一種幽幽的光。這兩口大缸盛著宅子里所有的用水,東家要求他每天把水缸挑滿,不光是為了這個家族的日常,還儲備著一旦“走水”時急用。
挑水人的腳步因為加快而有點凌亂,今天,他有點一反常態(tài)。早上,東家請了唱西河大鼓的人來到宅院,亂了他的心,他要趕著在開場前把大缸挑滿,不想白白錯過了這一年一度的小歡娛。
每年麥?zhǔn)涨?,東家都要舉行一個這樣的儀式,把當(dāng)?shù)赜忻拇蠊乃嚾苏埖郊依?,唱堂會一樣唱上幾段,四面的鄰人都趕過來,就像慶祝麥子的成熟,鬧騰上一陣子,人們懷著對豐收的祈望和對天地的敬畏,慢慢散去。
東廂房的大缸南邊已經(jīng)擺好了八仙桌和兩把椅子,桌子上搭了紅布,擺了茶壺,書鼓、醒木、扇子,銅板。桌子前面的凳子旁,幾個孩伢在等著鬧著,稚嫩的聲音如同天籟。西廂房里推磨的聲音也不同尋常了,石碾子比平時的速度快了很多,與磨盤相撞發(fā)出低音的隆隆聲,像天際滾過的雷聲一樣掩蓋了糧食噼噼啪啪的呼救聲。傭人周嫂將自己收拾得干凈利落,拿了一塊抹布在二樓廊檐下,漫不經(jīng)心地擦著欄桿,這個心眼多的女人,早早為自己聽大鼓找好了位置。
正堂里,東家端坐在靠東山的太師椅上,穿了原白色的綢褂和黑色的綢褲,腳上蹬了一雙黑色的布鞋,鞋口露出雪白的襪子。兩個唱大鼓的藝人和往年一樣,穿了灰色長衫,帶了禮帽,坐在靠北墻的兩把椅子上。三杯茶正升著裊裊的熱氣,彌漫著一屋子的茶香。說唱的藝人一邊和東家說著客套話,一邊拿眼睛打量那塊掛在東墻上的寫著“晉善堂”的橫匾,他在心里驚嘆著那幾個字的不凡;拉三弦的藝人一邊附和著,一邊用眼睛盯著擺在東家身后的條案上的大肚青花瓷瓶和擺在條案北邊的美女畫像擺件。東家話語緩慢而沉穩(wěn),謙和地與兩個藝人說著話,這個讓柳疃絲綢遠走他鄉(xiāng)的男人,身上有著世風(fēng)的干凈和義氣,有著光陰的貞靜和淳樸。
太太在正堂靠西山的寢室里,手里拿著一小串菩提珠,神情溫和地坐著。陽光透過木格的窗欞漫進來,朦朦朧朧照在藍花布的褥子上,有了一種靜氣。一床藍花布的被子順著窗臺疊著,一個藍花布做的老虎枕頭放在被子上,斜斜的陽光撒落在它胖嘟嘟的背上,更顯得它嬌敦可愛。窗臺上放了一個紫紅色的帽盒,被陽光一暖,散發(fā)出一種老檀木的香氣。紫色的炕桌靠西墻放著,上面擺了茶水點心和一把菖蒲編的團扇??幌驴课魃降膲厰[著太太的梳妝臺,梳妝臺上放著精致的妝奩,梳妝臺前放著一個絳紫色的柜凳。太太穿了一件藏藍色的棉布旗袍,因坐著,顯得體態(tài)越發(fā)豐腴,白皙圓潤的臉,眉目清秀,溫婉嫻靜。頭發(fā)上用了頭油,明亮亮的,一絲不亂,在腦后盤了一個發(fā)髻,髻旁扣了一朵珠花,秀美中流露出靈動。她沒有吃茶也沒吃點心,只是干巴巴地坐著,轉(zhuǎn)動著手里的珠子,單等東家那邊的一盞茶盡,去院子里聽大鼓。房間里的一切都是老光陰的味道,有著說不出的頹迷和性感。
二樓上的少夫人和小姑子對聽大鼓就不那么上心了,春香暖玉的兩個人正站在窗前,低了眉眼,喃喃私語。少夫人穿了一件月藍色的軟緞旗袍,盤了當(dāng)前時尚的垂絲前劉海髻發(fā)式,白嫩的俏臉上,唇紅齒白,明眸善睞,春色蕩漾。小姑子上身穿了一件粉色滾黑邊的褂子,下面是一條黑色的學(xué)生裙,剪了一個齊耳的學(xué)生發(fā),齊齊的劉海下兩彎秀眉,一雙杏眼,小巧的鼻子,乖巧的嘴巴,笑意盈盈中滿是青春的甜美。兩個玉人兒被初夏的陽光,寂靜的時光擁簇著,花影日影人影重重疊疊,到處是細細密密的歡喜。春天的枯梅插在瓶中,擺在案上,還是風(fēng)煙俱凈的模樣。一闋剛剛賦就的新詞散發(fā)著墨香,字跡玲瓏又不失風(fēng)骨,不知是出于誰的妙手。風(fēng)小心翼翼地溜進來,偷偷翻動案上的一本古詩詞,就像它認識字一樣,翻了一遍,又翻了一遍。
“瞧,我哥回來了!”靠近窗口的小姑子輕呼一聲,將眼睛看向樓下。少夫人怔了一下,眼睛急急地望出去,從大門口到正堂門口,熱切的眼神走了一遍,院子里除了幾個鬧著的孩伢,沒有別人。小姑子“嗤嗤”地笑起來,“說你想我哥了還不承認?!本忂^神來的少夫人方知受了捉弄,收起七分的羞澀三分的失望,輕笑了一聲,“越來越?jīng)]有正形了,如此下去,當(dāng)心找不到婆家?!边@樣說著,心里卻泛起一股幽怨:唉,少爺去南方的商鋪已經(jīng)兩個月有余,也該回來了呀。
這時,院子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一些人。年齡大的每個人都得了茶,坐在東廂房的蔭涼處閑聊,談著天氣和收成。挑水的得了閑,推磨的也已經(jīng)悄無聲息,管家和賬房先生站在南邊的二樓上,隔了窗戶留意著下面。東西廂房的二樓上,干活的伙計在探頭探腦。
鼓點和三弦響起來,所有的人都到了院子里,院子里卻有了一種空寂感。一院子的人或站或坐,都寂寂無聲,只有那唱腔,在院子里橫沖直撞。這唱腔不是唱出來的,是吼出來的,有著悲音,像撕開日子發(fā)出來的裂帛之聲,也像撕開生命發(fā)出來的鏗鏘之音,有著一種與天地光陰交融在一起的大氣凜冽?;蛘f或唱,聲音里也滿是老舊的光陰之氣。
所有的人都被這唱腔襲擊了,呆住了,無法動彈。我也呆立著,可是,我并沒有聽懂。鼓點,三弦,銅片,或悲或怒的蒼涼之音,跳躍在陽光,微風(fēng),花香之間,碰撞,融合,再一起消失。我只能捕捉,收藏,回味。過后細細回想起來,西河大鼓的魅力不是讓人驚艷,讓人懂得,它獨獨的味道是為了讓每一個聽過它的人怎么也忘不了。因了忘不了,才生出一種念念不忘的情愫,是了,它的唱腔里就是有著這樣的霸道。
一曲唱終一曲開始,可是,總免不了曲終人散。唱大鼓的收了腔,院子里頓時喧嘩起來。人們像突然惦記起自己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干,說笑著四散開去,腳步匆匆地回到了日復(fù)一日的日常中。
散去了,一切都散去了。他們隱到了古宅的每一個角落里,隱到了我看不見的時光里。而我,卻站在那里,不想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