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豆蔻丹青數(shù)鳳仙(散文)
敏表妹從北京她小姨那兒回來,在宜短暫停留了幾天,父親母親接她到家玩。閑聊時問起她小姨過得怎么樣,她微笑著說不錯,“小姨開了個美甲店,生意火爆得很?!?br />
美甲?母親很好奇。敏表妹掏出手機,調(diào)出一張張她拍的她小姨的美甲作品給母親看,我也湊了湊熱鬧。哇哦,想不到我們原來一塊明礬、些許鳳仙花就解決了的美事,而今居然有了如此繁復的名堂,還成了賺錢謀生的行當。
據(jù)說,女性染指甲由來已久,初起于戰(zhàn)國,盛于唐宋。至于染料,多半是鳳仙花,有詩為證,如唐朝李賀的“蠟光高懸照紗空,花房夜搗紅守宮”,唐朝張祜的“十指纖纖玉筍紅,雁行斜過翠云中”,還有宋朝楊萬里的“細看金鳳小花叢,費盡司花染作工;雪色白邊袍色紫,更饒深淺四般紅”……
古話說:女為悅己者容。自古以來,愛美都是女人的天性。不過我倒覺得很大程度上其實與有無悅己者沒有關(guān)系,己悅就行了嘛。至少于我來說,第一次拿鳳仙花染指甲還不到豆蔻年華,也只是為了純粹的美。而這,最初起源于一次意外事件。
那時,我跟著在鎮(zhèn)教育組工作的父親讀書,教育組尚借住在太坪高中的一棟矮樓里。
夏日的一個黃昏,我和芬她們幾個玩耍了準備回家,突發(fā)奇想要不走尋常路,繞道教學樓后邊逛一個大圈。教學樓后雜草從生,垃圾遍地,有些無聊的我們邊走邊拋沙包玩。一個不小心,芬把沙包拋進了圍墻里的小院子里。
“糟啦,沙包飛進副校長的院子啦!”教學樓一樓樓梯一側(cè)是個獨立的院子,高中的副校長住著。那個副校長還比較年輕,可不知是本身臉黑還是咋的,給人的感覺似乎是整天黑著臉不痛快,我們小孩子都有點怕他,平常都躲他遠遠的。不過,我挺喜歡他老婆的。說是喜歡,其實更多的是羨慕。我與他老婆并沒有打過交道,甚至是沒有見過她的正面,充其量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望著她的背影發(fā)呆。聽父親說,她在鎮(zhèn)衛(wèi)生院工作。光是這,都夠我艷羨的。那個年月,女人能有一份工作本就不容易,何況還是那么體面的工作?更讓我艷羨的是,她高高的個頭,偏栗色的長發(fā)經(jīng)常披著,直垂腰際,春秋時常穿一件板栗色的大翻領(lǐng)呢子大衣,腳上蹬著一雙中跟棕色皮鞋,走起路來長發(fā)一甩一甩,身子一彈一彈,那裝扮,那氣勢,那派頭,鎮(zhèn)上的女人沒有哪個能比得了。每每看她風姿綽約地沿著河畔的小路走去上班,我都要癡癡地目送很久,小小的心里曾發(fā)出誓言:我長大了,也要像她那個樣子,把自己扮得美美的。
忌憚副校長,我們趕緊蹲下來,湊近圍墻聽,沒聽到什么動靜,松了一口氣,芬便慫恿我爬上圍墻進院子里把沙包找出來。
人都是要面子的,孩子也不例外。我比芬她們幾個都大,她們都是我的跟屁蟲,她們一吆喝,我豈能掉價不去爬圍墻?我瞧了一眼圍墻,不算高,便尋到一處可以踩腳的地方,踩上去,雙手抓住圍墻邊沿,芬她們幾個在下面使勁往上撐我的腳,我再一使勁,終于把右腿成功勾上圍墻頂,繼而騎坐在了圍墻上,觀望著下面的小院。小院四四方方的,沿三面墻的墻腳用磚石砌著花圃,種著一些我認識的不認識的花草。種的最多的是鳳仙花,我們當時叫指甲花,都蓬蓬勃勃地開著花,水粉的、火紅的、橘黃的、月白的、茄紫的,花色繁多得讓人目眩。
見我半天沒動,芬她們在圍墻外催促著,我才想起自己爬上圍墻所為何來。又四下瞧了瞧,沒有人,也沒有動靜,遂蹲在圍墻上,一吸氣,猛地跳了下去。腳絆在了花棵上,“哎喲”,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倒在了花圃里。
“誰呀?”屋里傳出一個好聽的聲音。我還沒爬起來,那人已經(jīng)打開院門,走到了我面前。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雙豆蔻色布面拖鞋,鞋面繡著一枝粉桃花,粉嘟嘟的花朵旁伸著兩片狹長的桃葉,桃葉延到布面的邊緣,白嫩的腳趾露出來,趾甲一色的嫣紅,艷艷的。
我還在發(fā)呆,一雙蔥白的手又伸了過來,十指尖尖、細長,像極了冬天里父親單位食堂天天做來吃的小火蔥頭。而這些蔥頭的部位,跟腳趾頭一樣,無一例外全是艷艷的嫣紅。
那人把我扶了起來,我低著頭,語無倫次地解釋:“我,我不小心把沙包扔,扔進來了,我,我進來,進來找沙包?!?br />
那人“哦”了一聲,問道:“你的腳沒有事吧?試試能不能走?”
我試了下,還好,見對方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方抬起頭打量著。站在我面前的正是副校長的老婆,那個僅靠背影就俘獲了我心的女人。只見她長發(fā)披著齊腰際,翻領(lǐng)鵝黃連衣裙拖至腳踝,面色有些偏黃,眉眼有些像演員肖雄,尤其是在夕陽的映照下,那種暈著光的朦朧感覺,說不出來的好。也是后來大了,我才知道,這種說不出的好,叫“氣質(zhì)”。
見我盯著她,她淺淺一笑,反問道:“你不是進來找你的沙包嗎?不要了?”我趕緊收回自己的視線,有些慌亂地在花圃里找起來。沙包藏在一叢指甲花花棵下,其中一棵被沙包砸折了,水粉的花骨朵兒有些凌亂地掩在葉片間。
我拾起沙包。她過來拾起折了的指甲花棵,掐下了花骨朵兒。我揣著沙包,犯難了,進來有芬她們幫忙,這出去?
她進屋放了指甲花出來,見我還愣著,問:“怎么,還有事么?”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不知怎么回答她。她抬起手一指院門,“拿了沙包從正門出去吧,女孩子,別再跳院墻了,不好?!?br />
我“嗯”了一聲,狼狽不堪地逃走了,唯記得她那蔥白的手和嫣紅的指甲,在夕陽下閃著別樣的光。等再大些讀到《詩經(jīng)》,“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的句子,瞬間便從腦海里牽出了這染著指甲的女人,她的手不正如柔荑么?
等我回到教育組,芬她們幾個正在門洞口張望,見我飛一樣跑來,芬問:“撞著鬼啦?”
“撞你個大頭鬼?!蔽覒崙嵒氐馈P丝跉?,跟她們幾個大致講了我的遭遇,問芬:“副校長的老婆手指甲腳趾甲都是嫣紅色的,好漂亮哦,都是咋弄的?”在我們幾個中間,芬是最不務正業(yè)的一個,好打扮,好瘋玩,亂七八糟的問她多半都會獲得滿意的答案。
果然,芬撇一下嘴,說:“指甲花染的唄。我家里原來種過指甲花,我染過,可惜后來沒種了?!?br />
十指纖纖,嫣紅點點,我眼前盡晃著這些。聽芬一說,便計上心頭:“副校長的院子里種了好多指甲花。你敢不敢去弄點?”
芬一揚頭,“有什么不敢的。不過,你們得給我放風。還有,你們得弄到明礬?!苯逃M食堂里就有明礬,備來鎮(zhèn)渾水的,我們很快就弄到了一些明礬,只差芬弄來指甲花了。
一天午后,芬神神秘秘地找到我們幾個,說她準備行動了?!拔叶即蛱胶昧?,副校長午后有課不在家,他老婆在鎮(zhèn)衛(wèi)生院上班,中午不回來?!?br />
我們一行又悄悄來到教學樓后,在上次我爬上圍墻的地方把芬托上了圍墻。芬偏要把我也拉上去,說我蹲在圍墻上給她放風她安心些。無奈,我也只好爬上去蹲在了圍墻上。不料,鬼心眼的芬往下跳時,順帶扯了我的手,我毫無思想準備跟著掉了下去,一屁股坐在花圃里。
芬指著我,彎著腰快笑岔氣。我撿起一個土坷垃,揚手正準備砸芬,院門打開了,副校長的老婆穿著一身藍碎花睡衣,手里拿著梳子,走了進來??吹轿?,張大嘴問:“咦?怎么又是你?不是說女孩子跳別人院墻不好么?”
芬反應快,嘴巴也甜:“哦,阿姨,不好意思,我們的沙包又掉進來了,所以……”說完,她轉(zhuǎn)身走向花圃,假裝四處扒拉著,嘴里還念念有詞:“咦,在哪兒呢?明明是從這兒飛進來的呀……”
副校長的老婆忍不住笑了:“說吧,你們到底進來干嘛來了?是不是看上我的花啦?”
我和芬同時驚喜地望向她。芬更是叫:“呀,阿姨,你是神仙哪,你怎么知道我們看上你的指甲花啦?”
“哦——,原來是想染指甲啊。早說嘛,你看你們偷偷摸摸地跳下來,不怕摔折了腿?”副校長的老婆招招手,“來來來,進屋來,我來幫你們?nèi)局讣住!?br />
我趕緊爬起來,和芬一起跟著她進了屋。她取來一個大瓷碗,又去院里摘了各色的指甲花放到碗里,取了一塊明礬,慢慢碾壓起指甲花花瓣來。一會兒,花瓣就聽話地變成了花泥,蘸滿了紅艷艷的汁水兒。
“快去洗手。洗干凈了擦干了過來給你們?nèi)?。”我和芬屁顛顛地跑去洗手、擦手,又旋風一樣跑回來。
她拿出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給我和芬輕輕刮去指甲表層,然后用鑷子夾起一團團的花泥,覆到我們的指甲上,壓平整。那樣子,就像是在做一個精細的手術(shù),又像是一個畫家在描著丹青。
“坐這兒別動啊,一會兒干了再給你們換花泥染一下。”我們老老實實地坐著,生怕指甲上的花泥掉了。過了一會兒,換花泥時,我們的指甲已經(jīng)有了淺淺的橘色。又染了一次,指甲基本就是艷艷的嫣紅了。
“好啦,你們可以回家啦,我也要補會兒覺晚上上夜班?!彼铝酥鹂土?,我和芬一邊看著自己的指甲,一邊道謝著,都走到了門口,她又喊住我們:“下次再要染,需要指甲花的話,直接來敲門,可別再跳院墻啊?!?br />
我和芬哄的一笑,跑遠了。我埋怨芬:“你不是說你都打探好了嗎?怎么人家在家里?”
芬一噘嘴:“人家在家里不正好嗎?她要不在家,咱們的指甲能這么漂亮嗎?”說完,炫耀地舉起雙手,在陽光下反復端詳著,那個美喲!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個美喲,真真是嫣紅一抹指尖凝,豆蔻丹青數(shù)鳳仙!
現(xiàn)在,指甲花也有,但似乎很少人再去染指甲了。這些經(jīng)歷只有在文字中重溫了。
呵呵,童年那個美喲!
童年,都是美好的,尤其是人越年長越想回望,童年便越美好。
讀完,我想我若是個女孩子,在那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年月里,染一手嫣紅的指甲,多幸福呢。
謝謝素馨老師分享好文,學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