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兵】歸去來兮情怯切(散文)
一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嘹亮的一組起床號兀地在群山間婉轉(zhuǎn)、回旋,緊接著,尖利的哨聲刺破長空直入耳膜,我一個激靈從硬板床上彈起,借著透窗的幽光利索地套短袖、長褲,習(xí)慣性地把衣服扎進褲腰,照常準備扣皮帶。
咦?皮帶呢?開燈尋找。亮白的燈光下,床對面墻上的大鏡子里,映現(xiàn)出一個著深藍底白細格T恤、米白色松緊腰休閑褲的男人。半響才回過神來,那個陌生的男人,是我,而我,幾個月前確定自主擇業(yè),已脫下那腰扎皮帶、精神抖擻的綠軍裝,離開了呆了十七年的、遠比家親切的軍營。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瞬間又浮上心頭。
起身來到窗前。還是熟悉的樣子:黛黑的山巒四合,水藍的天幕如一幅巨大的油畫,顏色自西向東漸淺,至東邊高高的山頭暈染成尚未熟透的杏子黃,水鉆一樣的孤星高懸,遙望著西邊鐮刀似的月影兒。不遠處,部隊營區(qū)偌大的水泥操場泛著灰白的光,十幾個人組成的隊伍正繞著邊緣跑步,還是黑乎乎的影,看不清他們的臉,但也不妨礙我一一認出來——老周、“趙博士”、小原……最后那個定是全身上下黑黑的、家在麗江的小和,我們都稱他“小黑”。
風(fēng)掠過旗桿,旗子呼拉拉地翻來卷去,與之應(yīng)和的是“撲嗒、撲嗒”的腳步聲,“一、二、三、四”的口號聲——在這寂靜、清冷的黎明時分,尤顯出落寞、孤單的味道來。
其實,當年可不是這個樣子。幾百人的軍營,幾百人出操,那聲勢是地動山搖,估摸著躲在山后的太陽就是被我們給吼出來的。隨著部隊轉(zhuǎn)型不再接工程,人員一批批回撤總部,曾經(jīng)熱鬧的這個營區(qū)才漸漸冷清了下來。
腿癢癢,很想下去湊一份熱鬧,心底里卻一直有個聲音在提醒我:你已經(jīng)自主擇業(yè)了,你,只不過是個故地重游的老兵!
心怯怯,腿遲疑,依舊佇立窗前。
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可是一朝忽為局外人的惆悵?
沒有答案。天,倒是徐徐清亮了。
二
故地重游?莫名想起宋之問的“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要說,他作詩時的處境和我之境況是毫無可比性的,然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總覺得心境多少是相通的。當兵近二十載,盼回家是常有的事,尤其是有了小家有了愛人、孩子之后,這種盼頗有望眼欲穿的味道??墒?,真的到了脫下軍裝永久地跟軍營告別,原以為的輕松并沒有欣欣然地到來,取而代之的是無法形容的沉重,是無可名狀的心痛,是無以復(fù)加的失落,甚至還夾雜有好似當了逃兵的羞愧和恥辱。
俗話說“打斷骨頭連著筋”,那身軍裝當初套上身,就不僅僅是遮羞保暖的衣服,也不僅僅是形象和榮耀,它仿佛就是我生來就有的皮膚,是我不可分離的部分。老婆曾戲謔我說:“我看你天生就是當兵的命,這身架子穿平常的衣服總顯得勾腰駝背,可只要這軍裝一上身,腰背就直了,人也威嚴、精神了。”以前我并不懂得她這話背后的意思,及至脫下軍裝回到家里,突然,就有深切的感受了,穿啥衣服都不得勁,而且?guī)谆鼗貕衾锊皇青诹恋能娞柭?、口號聲,就是無邊的、板正的綠,綠得那樣耀眼,綠得那樣叫人愛,又叫人疼——于我來說,脫下穿了近二十載的綠軍裝,其實就是生剝了我的皮??!每每從夢中醒轉(zhuǎn),都悵然若失,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又該前往何方。
滿以為我回到家,不再游離于家庭的邊緣,就是我們一家幸福生活的新開端?;丶抑?,也曾多次聽原來轉(zhuǎn)業(yè)的老兵說起驟然回家融入家庭融入社會的艱難,是有些許的擔(dān)憂和恐慌,但總體上來說還是不太以為然。我以為只要一家人有感情,只要自己一心為家,這些都不叫事兒。真正回到家里,才發(fā)現(xiàn)最初的重逢之喜很快就煙消云散了,當老婆和兒子忽然明白我這個人不再只是在家短暫呆幾天就走的時候,種種不習(xí)慣都變得突兀起來。老婆嗜書如命,晚飯后收拾妥當,就進屋開筆記本電腦,看她的書做她的筆記或是寫她的文章去了;兒子歷來話少,吃飯后就躲進了自己的屋寫作業(yè),有問題也是直接找他媽。老婆好不容易讓兒子拿著題來問我,我也得意地準備大展身手,接過一看,不禁汗顏愧為理科生,二十幾年前學(xué)的知識早丟到爪哇國去了,除了犯迷糊還是犯迷糊,最后還得將兒子推給一直跟兒子同步學(xué)習(xí)的老婆那兒。想跟兒子說句話吧,人家忙學(xué)習(xí),況且人家學(xué)的咱又不懂;想跟老婆說句話吧,人家忙看書碼字,況且人家看的寫的咱也不懂。唉,還不如掰會兒手機,還不如躺床上睡大覺……
老婆抱怨說:“你就不能陪兒子聊一聊他感興趣的東西?你就不能看看兒子的課本學(xué)著給他檢查檢查作業(yè)講講題?你就不能從這滿書柜的書里找一兩本讀讀創(chuàng)造點共同話題?……”
我想,我想,可我著實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而且在部隊安逸慣了,加上人到中年的疲懶,根本激不起絲毫再學(xué)習(xí)的動力,根本尋不到老婆、兒子生活的縫隙生把自己擠進去并嚴絲合縫。近在咫尺,卻猶如身在天涯,挫敗感占據(jù)身心,沮喪如我,我在這個家就像多余的人,毫無存在感。
原來一直跟著部隊承包工程的一個老板找到我,要我去他公司。大家都是朋友,再說有事做總比呆在家里無所事事磨時光強,我答應(yīng)以朋友的身份去幫一段時間忙。當老板要我到烏東德出差,代表公司催要工程變更款時,我想都沒想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因為彼時,我需要暫時逃離這個我還沒準備好融入的家,更因為我想它了,想窩在金沙江畔、被崇山峻嶺環(huán)抱的那個“家”了!
所以,我來了!
其實,直到踏上飛機舷梯,我還是忐忑的。幾個月前,我還身著軍裝,還是甲方;幾個月后,我不再有穿軍裝的資格,也不再是甲方,而是要代表公司說話的乙方。身份陡然轉(zhuǎn)換,何以習(xí)慣?又如何與昔日的兄弟們相處?
及至雙腳落到這片熟稔的紅土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看天空透著賞心悅目的藍,那顆猶疑不安的心剎那回復(fù)平靜,繼而暢快歡欣,又被憧憬、回味塞滿。昔日的點滴,重又在耳畔吟唱成感天動地的歌,重又在眼底匯聚成微瀾漾動的湖,重又在心田葳蕤成綠葉婆娑的林:操場上,各連隊的籃球賽進行得如火如荼,啦啦隊的鼓敲得比春雷還響亮;餐廳里,桌子凳子排成四條望不到尾的長龍,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后,幾百人刷刷刷地起立,又刷刷刷地端起飲料杯,“過年好!干!干!干??!”渾厚的聲音在餐廳里回旋鏗鏘,不由人不豪氣沖天;工地上,雨后突如其來的塌方,兄弟們你推我一把我搭你一手不丟下一個,滿滿的都是戰(zhàn)友情兄弟誼;搶險救災(zāi)的第一線,風(fēng)里來雨里去,啃干糧臥泥淖,盡顯軍人老本色……
就連那一趟走下來不要十分鐘的幾百米小街,垃圾和污水遍地的山腳小村,在植被稀少的山坡上啃草根的一群黑山羊,每到春節(jié)就歡騰綻放給節(jié)日增添喜慶的幾樹英雄花,都是那樣地令我魂牽夢縈,生生地想著、念著。
曾幾何時,我是多么討厭這里一年有大半年干燥異常的氣候。它讓我的鼻子時常出現(xiàn)毛細血管破裂出血,腳一到冬天就裂大道小道的口子,疼,有時還血糊糊的;它讓四周的山巒多半裸露出赭紅的膚色,只有稀稀拉拉的草棵頑強地生活在支離破碎的溝壑間,稍有風(fēng)起便土塵彌漫嗆得人睜不開眼呼不動氣;它更給這方土地帶來難以忍受的落后和貧瘠,生活單調(diào)、枯燥得人要發(fā)瘋。
曾幾何時,一門心思地想早點離開營區(qū),早點離開這個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并且信誓旦旦地說走了絕不再回來。
然而,我食言,我回來了,還是迫不及待地、揣著一份猶如回娘家的興奮和喜悅之情,回來了!
三
吃過早飯,出招待所大門,前往部隊營區(qū)的辦公樓。一進營區(qū),迎面碰到我原來的那個公務(wù)員,小伙子一個急剎車,啦的立正,又啦的敬了個禮:“主任——嗯,嗯……”一看就是習(xí)慣性的動作,話一出口方意識到我已不再是他的主任,卻一時又尋不到合適的字眼來稱呼,只能是縮回右手,脹紅了臉愣在那里。
我那條件反射似的、已抬到肩頭的右手尷尬地停了下來,順勢摸了摸耳后,扯了扯衣領(lǐng),訕訕地替他解圍,也替我自己解圍:“叫我老兵就成。你們周主任可在二樓?”小伙子搗蒜一樣點著頭。我快步從他身邊錯過,向樓梯間走去。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都舒了口氣。
我走后老周接管了我的工作。辦公室還是我原來的辦公室。輕車熟路。門大開著,我剛一到門口,老周就瞧見了我,兩個大跨步來到門口,笑道:“哎喲,你來啦!自主擇業(yè)回到家的感覺咋樣,爽吧?”
讓座,泡茶,寒喧。熱情得透出客氣來。
好不容易言歸正傳。老周哈哈笑道:“咱們項目部的情況和屈總他們公司的情況,你都門兒清,有啥補充訴求的?”然后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我也笑:“你們該咋辦就咋辦。我就在家閑得無聊,幫朋友跑跑腿,消遣消遣?!?br />
“好說。不急,等他們核算好了我告訴你?!崩现芙o我續(xù)上茶,接著說,“現(xiàn)在你能再來這兒一趟真心不容易,晚上一起吃個飯給你接接風(fēng)吧?!?br />
我呷了一口茶,說:“別。我曉得部隊有規(guī)定。等你們回了總部,我們見面還是蠻方便的?!?br />
老周想了想,說:“沒事兒。明兒就是周末休息,晚上到外面吃個飯不算違規(guī)。只是驢肉館、鵝肉館都關(guān)門了,就周黑鴨還在。到時整點鴨頭鴨脖鴨翅膀啥的,再整幾個小菜,就我們兄弟幾個嘮嘮嗑,中不?”
盛情難卻,況且都是一起生活了好些年的生死與共的兄弟,中!
兄弟幾個聚在簡陋的包房里,你一言,我一語;你一盞,我一杯。觥籌交錯間,就有些暈糊了。
不知是誰起的頭:
記得當初離開家鄉(xiāng)/帶著青春夢想走進部隊/時間它匆匆似流水/轉(zhuǎn)眼我就要退伍把家回……
有人跟著和:
忘不了集體宿舍里的南腔北調(diào)/忘不了訓(xùn)練場上拉歌聲如雷……
幾乎都吼了起來:
流過多少汗哪,但我從來不后悔/吃過多少苦啊,但我從來不覺得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流水的兵/其實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愿離開部隊……
歌聲戛然而止。屋里突然靜了下來。靜得都聽得到淚水汩汩淌向心田的聲響。
直到我走的那天,我的耳畔還回響著汩汩的水聲。望著從峽谷里升騰起的霧靄,心里也似云海一樣翻涌,借志摩的詩句,與烏東德這個云霧繚繞的小鎮(zhèn)作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我想,此生此世,白云生處,都是吾鄉(xiāng)!
(注:借老公的身份和口吻為文)
軍人轉(zhuǎn)業(yè)時的心情,描寫很細致。歸去來兮情怯切寫的很精彩!o(* ̄︶ ̄*)o
祝您新春愉快!佳作不斷!o(* ̄︶ ̄*)o
先生剛剛自主擇業(yè)回來的那段日子,一家三口都過得別扭。先生又是個典型的理工男,讓他寫文章簡直就是要了他的命,所以,我試著站在他的角度寫了這些,也是為了與他交流吧。沒想到他看了說:哎呀,我就是這么想的呀,你咋曉得的?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我想,此生此世,白云生處,都是吾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