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有些習慣,根深蒂固(散文)
周末,三五好友相聚一家小飯館。菜吃得差不多了,上來一盆洋芋疙瘩,大家齊呼“好飯”!一氣子風卷殘云,盆底朝天,吃貨們似乎意猶未盡,包括自己在內(nèi),三個人端起自己吃過疙瘩的小碗,開始舔舐碗壁上的湯汁,旁邊兩個略微年輕點的,則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們。
舔碗是我五十多年的習慣。大概從兩歲多開始,我能端住小碗起,每頓吃完飯,都要遵從母親的命令,認真仔細地把自己碗壁上的湯汁舔舐干凈。當然了,剛開始舔碗很笨拙,在父母的示范引領下,我舔碗的技巧日臻完善,具體地說,我舔過的碗,比洗得還干凈!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主食就是燕麥面菜糊湯或者玉米面菜糊湯,面片或者疙瘩之類的硬食是很稀罕的,只有來了遠路上的親戚,母親才會做一頓洋麥面片片或者黃面疙瘩,因為在那饔飧不繼的歲月,吃飽肚子或者咥一頓白面飯,多數(shù)人只能在夢里實現(xiàn)。我的家鄉(xiāng)在高寒陰濕的關山林海,土地雖然肥沃,但是除了生長藥材,糧食作物只有燕麥、蕎麥、洋麥、蠶豆和洋芋,吃的玉米面是國家的供應糧。在那樣的境況下,節(jié)儉是每一個人必須做到的,而最初的節(jié)儉就是從舔碗開始。
喜歡舔的碗是吃了洋芋菜糊湯和疙瘩湯的碗,碗壁上一層厚厚的湯汁,舌頭伸長,順時針或者逆時針舔一圈,收獲頗豐,心滿意足,最不愛舔的是吃了玉米面馓飯的碗,雖然碗壁上留有厚厚的飯粒,卻堅韌牢固,舌頭沒有鍛煉到一定的程度,是舔不下來的,而舔不凈飯碗是要遭受父母的數(shù)落的。燕麥產(chǎn)量低,每年收獲的燕麥,留過種子外,母親把燕麥淘凈曬干,炒熟之后父親背到水磨上磨成面粉,稀罕的燕麥面專門用來燒湯。燕麥面湯濃而不滯,味道醇香,喝過燕麥面拌湯的碗舔起來余味綿長,可惜很少喝到。最渴盼的是過傳統(tǒng)節(jié)日,雖然家貧如洗,但是對于節(jié)日還是極其重視的,母親會把洋芋進行深加工,磨成糊,或蒸或烙,我們叫做洋芋粉,切幾片數(shù)得清的臘肉炒上;或是把積攢起來的洋芋淀粉,和上明礬,做成指頭寬的手搟洋芋粉條,剜半鏟豬油炒粉條,那個香啊,似乎每個腳趾頭上都彌漫著香醇。吃完炒洋芋粉條或者炒洋芋粉,再掰點玉米面粑子,把碗底泛著油星的湯汁擦干凈,最后還要十分仔細地把碗舔一遍。
窮人家吃飯很少用得到碟子,只要是用碟子盛的,肯定是招呼老家來的叔父或者爺爺,再就是管待派飯的駐隊干部。碟子里盛的不外乎炒雞蛋或者臘肉炒粉條,我們只能躲在門外覬覦著,壓抑著沖動的饞涎,忍受著時間的煎熬,好不容易等到親戚或者干部吃飽了,母親把碟子端到灶屋里,我們一擁而上,先是用玉米面粑子把殘留在碟子底的湯汁擦凈,那一小疙瘩擦了湯汁的粑子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好久才咽下去,已經(jīng)很干凈的碟子還要接受一遍我們舌頭的洗禮。
原先只曉得我們家吃完飯要舔碗,后來到過幾家親戚家,還回過幾次老家靜寧,才發(fā)現(xiàn)人人都會舔碗,尤其是我那年逾七旬,須發(fā)皆白的祖父,每次喝完湯都要仔細舔碗,然后再把粘在胡須上的湯汁清除干凈。
八十年代初,我的一個好友在關山深處的燕麥河當代課老師,一個人教著四個年級十三個娃娃。燕麥河距離鄉(xiāng)上有八十多里路,當?shù)厝说缴酵廒s集都是兩天時間,頭一天從山里走到鄉(xiāng)上住下,第二天早上趕集購物,完了往回趕,到家里也是點上燈了。我多次到燕麥河看望過朋友,因為我們都喜歡喝酒,每次去總要帶一瓶白酒的。晚上,盤腿坐在朋友的火炕上,兩人推杯換盞,酒少情濃,生怕灑了酒,每次舉杯,我倆都是右手舉杯,左手接在酒杯下面,一旦灑出了酒就會滴在左手手心里,我們會把手心里的酒水舔凈,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三十多年過去了,我至今舉杯喝酒的時候,左手會自然而然地接在右手下面。我的這一舉動,令不少人詫異,多次追根問底,我都一笑了之。
白云蒼狗,斗轉(zhuǎn)星移,世事變遷,吃飽早已經(jīng)不是百姓人家的奢望了。吃飽之后思謀著吃好,吃好之后又滋生出吃獵奇吃刺激,當下除了鋼鐵還沒人喜食之外,飛禽走獸、魚蝦海鱉,早已經(jīng)被人吃遍了。身為百姓,我過得依然是粗茶淡飯的日子,每次看到婚宴壽宴或者混吃混喝之后,餐桌上駭人的浪費,我心里會糾結(jié)好久,雖然那不是我的消費,但是我參與了浪費,脫不了我的罪孽。母親生前曾經(jīng)給我們講過,人每糟蹋一粒米,那米就會變成蟲子,人死了之后,那些被糟蹋的米就成了一大堆蟲子,地府的判官會叫浪費者吃掉這些蟲子,如果違抗,就會被投入滾沸的油鍋。所以,在吃飽許多年之后,我依然還會舔碗,不敢浪費一粒糧食。
人的有些習慣,無論好壞,都是根深蒂固的,就好像農(nóng)人熱愛土地熱愛莊稼,看見一泡糞便,首先想到的是能夠肥幾株莊稼或者幾棵蔬菜,而不是嫌棄它的臭,即便是三九寒天也要到地里轉(zhuǎn)轉(zhuǎn)才心安;武士喜歡刀槍棍棒,見了會情不自禁地摸一摸,騎手看到駿馬也不由自主地駐足……也好像我舔碗的習慣,猶如我的胎記,與生俱來,無法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