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樓下，經(jīng)常有一個賣烤紅薯的漢子，大約40多歲的樣子，歲月的痕跡，在他的臉上過早地寫下了滄桑二字。他烤的紅薯干干凈凈，并且香香軟軟的，價格也公道，買他紅薯的人也很多。每天我都被他的烤紅薯香氣所吸引，路過他小攤的時候，免不了要停下望幾眼，在天氣不好或他生意清淡的時候，偶爾也會去他那里買幾個烤紅薯。這樣做，并不是我喜歡吃烤紅薯，也不是自己有天生的憐憫之心，而是源于20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20多年前的一天，和朋友出去喝酒，喝完酒后，準備去朋友的店鋪里小坐，就在進入他店鋪準備開門的一瞬間，恰巧有一個大媽推著烤紅薯車路過，我順手偷了一個烤紅薯拿進朋友的店鋪里。當我們坐下的時候，我拿出那個偷來的烤紅薯問他們誰吃？他們驚奇地問哪來的紅薯？我得意地說是偷來的；他們更是詫異，在他們的眼里，我一直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伙伴，誰能想到也會做出梁上君子的行為？
　　 坐了一會兒，我覺得不太對勁，就出去尋找那個大媽，結(jié)果那個大媽早已不見了蹤影。朋友問我出去干什么？我如實地告訴了他們自己心中的自責，并且說了自己的懊悔。一個朋友安慰我說，一個烤紅薯也不值幾個錢，拿就拿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另一個朋友接著說，這個大媽我見過，她的稱不準，總是缺斤短兩，這次就算是懲罰她了，不必內(nèi)疚。朋友們的安慰并沒有減輕我的負罪感，在心底總覺得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事情不是大小的問題，而是一個善與惡的原則性問題。
　　 小時候，父親對我們要求很嚴，常常給我們講，窮并不可怕，即便窮到?jīng)]有飯吃，乞討也不能“偷、盜、搶”，“小時偷針，大了偷?！钡墓适虏恢缹ξ覀冎v了多少遍。偶爾我也有犯錯誤的時候，挨罵是輕的，挨打肯定是少不了的，挨許多皮肉之苦其實也是一種原始教化，就是讓人從肌膚的記憶開始，讓靈魂得到救贖。
　　 記得有一次我們幾個小朋友在一起閑聊，說起最想干的事情，我說我最想去商店里偷回來好多好吃的，好好吃一頓；另一個說，他想去偷銀行，有了錢以后，可以去外地，吃外地的好吃的?？礃幼?，偷和吃也是有層次的，偷來的東西吃得香，這是黑色幽默的古訓，現(xiàn)在許多貪官可能就是這類教化的犧牲品，他們的理解能力有問題。
　　 但現(xiàn)在的孩子們肯定不會理解那個年代的小朋友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因為他們不知道挨餓的滋味是什么。在我們大家暢想“偷”的美妙時，父親恰好路過，把我大罵了一頓，我辯解說只是想想，沒有膽子去偷。父親說有這種想法也不行，心里有了這樣的想法，一旦窮困潦倒，很可能去做犯法的事情。父親又說，人在世上，有智吃智，沒智吃力，窮死也不能做違法的事情?，F(xiàn)在想想，父親的話的確很對，佛教講“相由心生”就是這個道理，沒有惡念，肯定不會做壞事。
　　 20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停止過對這件小事的思考，甚而至于要榨出我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荀子認為：“人之生也固小人?！笔菫榱耸谷藗兿蛏?，他提出的“性惡論”，是想讓我們每一個人必須充分認識到自己天生的缺點，才能心悅誠服地去改正。然而在孟子看來：“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闭J為人原本就是善良的，惡不是人的本性，從善只是堅持自己的本真，使人達到理想的道德境界。
　　 雖然古代先哲們對人性善與惡的論述，對人性的內(nèi)涵界定不同，在對每一個個體修養(yǎng)成善的途徑上觀點也不一樣，但是他們的目的卻似乎能殊途同歸，都是教人棄惡從善，“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钡@兩種哲學觀點致命的缺點就是缺乏實際操作的途徑，只是停留在空泛的做“圣人”高度，很難讓普通人親歷親為地實際養(yǎng)成。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西方哲學和宗教認為人是帶著原罪來到這個世界，終身都在贖罪，則更能讓人警覺，從而消弭了人類的驕狂之心。
　　 先秦是一個文化多元的時代，我們現(xiàn)在的哲學體系就是從那時期發(fā)端，至今沒有什么大的改觀，依舊停留在“人之初，性本善”，還是“人之初，性本惡”的爭吵中。比如我小時偷了一個烤紅薯，在某種層面上可以說就是一個惡作劇，這很難說是“性本善”還是“性本惡”，然而人性在后天的實際生活中掉進哪個染缸，出來的就是什么顏色，這才是符合后來人們提出的“人之初，性本無”的觀點——環(huán)境決定人性的養(yǎng)成。因此，我傾向于人性是由后天的教化養(yǎng)成，就像父親不斷對我的“訓斥”就是一種熏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家庭倫理版。
　　 對于曾經(jīng)所犯錯誤，魯迅先生在《風箏》一文中提出了兩個解決方案，一是去找小弟求他一同去放風箏，不過想到的時候，他們早已有了胡子；二是去談起舊事，獲得小弟的諒解，可是小弟他什么也不記得了。當時我在認識到自己錯誤的時候，沒有找到那位大媽，失去了第一次改正錯誤的機會；后來再也沒有遇到過那位大媽，失去了對這件錯誤改正的所有機會，在心底留下了永久的愧疚。但我一直因那次的“惡作劇”而內(nèi)疚，有了負罪感，在未來的日子里成了我人生自省時的一個心結(jié)。
　　 20年來，大媽那臃腫的身影，在街道上蹣跚行走的樣子，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之中，并時時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仿佛在監(jiān)督著我的一切。這件小事，使我改變了很多，在工作中，努力認真對待所有的細節(jié)。在項目審核與監(jiān)管中，沒有把自己放在一個“特殊”管理者的位置，從來都是為企業(yè)著想，因為這是國家設(shè)立這個部門的初衷。我們管理扶持的企業(yè)，都是涉農(nóng)企業(yè)，在每一位企業(yè)家的身上，我發(fā)現(xiàn)似乎都有著那位大媽的身影在隱現(xiàn)，還時時刻刻監(jiān)督著我，讓我不再去偷那個唾手可得的“紅薯”。
　　 這一切都是因為當年那個“烤紅薯”讓我有了負罪感，在日常的每一時刻里，我都在警示自己不可造次。曾經(jīng)有一位申報項目的企業(yè)老總對我說：你是我這么多年來見過的態(tài)度最好的公務(wù)員。聽到此話我想，留一個污點在心里也不是壞事，它能時刻警醒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君子。
　　 前幾天，女兒打來電話，不知為什么孩子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老爸，你是小孩的時候，是不是還偷過人家的紅薯？”我說是的，不過老爸已經(jīng)改過自新了。因為在女兒小的時候，我常常給女兒講自己曾經(jīng)犯過的種種錯誤，教導孩子犯錯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承認錯誤，去掩飾錯誤。我是在對女兒踐行父親對我的教誨，努力在自己的家庭里再次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家庭倫理版成為女兒的精神啟蒙。
　　 今天我對女兒說，老爸以這個為題，寫一篇文章吧。女兒說：“好吧，寫完給我看看?！?br />　　 寫這篇文章的動機，是想再給孩子一次教育，也是再次提醒自己——人一生的努力，其實就是在贖罪，贖自身帶來和成長過程中滋長的原罪。其實，讓母親分娩痛苦就是人類的第一個原罪，這個“母親”和“原罪”的概念可以大而化之，可以小而微之；可以幻而虛之，可以覺而實之，就在我們?nèi)粘Ｂ唤?jīng)心的生活里。
　　 停筆時，腦海里浮現(xiàn)起了魯迅先生的一句話：這事到了現(xiàn)在，還是時時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