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關于地震，總想寫點什么，但是每次一想下筆，都筆下無物。不是沒有可記之事，也不是內心太過酸楚。總是覺得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但是，留下的記憶卻是抹不去。我還是想講一個關于自己的故事。
　　 兩年過去了，父母再次去綿竹（我家鄉(xiāng)，地震中也受了創(chuàng)）漢旺。一支依舊鐫刻淡淡記憶的擺鐘，單調地站在樓臺上，掛著兩只瘦得如柴枝般指針。孤獨的相互依靠撐持著各自的世界，指針停留在兩點二十八分。這是地震后留下的痕跡，一絲一縷時光的芬芳里早已沒有了殷紅血漬的腥味。我母親靜靜地站在鐘臺下，淡然的神色，穩(wěn)定的姿勢，依舊佝僂的背和外八字的腳。母親很淡定地對我說拍個照，留個紀念吧。我穩(wěn)了一下神色說，不要。于是母親站在樓臺下給自己拍了一張。滿布皺紋的臉和慘白的樓面相互映襯，不知是母親的歲月痕跡襯托了鐘塔的孤獨，還是鐘塔的滄桑鐫刻下母親的歲月。
　　 她回來時還帶著淡淡的微笑。似乎要將一路走過的痕跡都抹在時間的過往中。5.12那天只有她在家，我家除了院壩，房屋的建筑面積其實很小。兩間寢室，一間廚房，一間堂屋，一間客廳，再則就是兩間豬圈和一間雜物間。正房是白的墻，雖然不大，干凈明亮，因為正房外都是蒼翠欲滴的竹，反而越顯清幽。豬圈是土墻柸，矮小，也不那么透光，豬圈上方還總是架著木柴一類的東西。我的母親，一個有點老的女人卻依舊擁有小女人的性格，沒有太多的主見，總是依賴父親和我。地震發(fā)生的那一天，母親正在午休，睡得很香。那一刻，只有一兩分鐘，桌椅開始上下顛簸，左搖右晃。母親瞬間驚醒，她凝視著周圍的一切，發(fā)現(xiàn)連冰箱都跟著顫抖和搖晃。客廳里房屋正梁上一塊大石板由于受到巨大拉扯的壓力已經開始分裂和變形。母親拔腿沖出大門。頃刻間左搖右晃變成了地動山搖。搖晃的墻，左右發(fā)泄著，想要掙脫門框的束縛。她靜靜地傻傻地站在朱紅色的大門前，像個孩子一般迷茫和無助?！皣W嘩，嘩嘩”墻像流水般終于還是沖出了束縛。掛著幸福的眼角頃刻淡化，晶瑩的淚順著臉頰滴在泥土里。她蹲下了，抱著膝蓋，緊緊地咬著牙。我不知那一刻充斥她內心的是啥。
　　
　　 二
　　 我在學校里，剛從宿舍悠然走到教室，準備上下午的課。我手上捏著那一周父親給我買的芒果。那時候，我才第二次吃芒果，非常珍貴。剛到教室，就發(fā)現(xiàn)課桌在搖晃。后桌同學說，“你在晃啥呀？動靜那么大。”“我并沒晃呀？”“地震了，同學們快往外跑?！眲倎砩蠚v史課的老師，正一只手用力地扒著教室門框，身體后倒，臉色煞白，要緊牙關，她又竭盡全力吼了一次“地震了，快跑”。這時，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的我們，趕緊回過神來，沖出教學樓。雙腳發(fā)抖，內心瑟瑟。跑到教學樓下，仰著頭，看著依舊還有些搖晃教學樓，一片茫然?？偹慊厣襁^來，使勁地呼吸著夾雜著淺淺塵土的空氣，有些茍且的感覺。忽然想到母親，趕緊打小靈通聯(lián)系，但是一點信號也沒有。瞬間，擔心縈繞在耳邊，像涼風吹著單薄的身體，在悶熱的夏中我卻有了冬的感覺。
　　 父親在工地上，新建的高層是能感受到地震的搖晃的，周圍還比較空曠，所以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兒，馬上奔回了家?；丶抑?，抱著正不知所措的母親淡定地說了一聲“別怕，我回來了”。于是，趕緊跳上摩托飛奔到舅舅家，和舅舅商量，因為舅舅有汽車便由舅舅來接在城里上學的我，他去接在鎮(zhèn)上上學的妹妹和在老家的外婆?？滩蝗菥彛艺驹趯W校操場上，看著陸續(xù)有家長來接。隨后，舅舅也來了，焦急地吼著。周圍的呼喊聲混成了一片。我從一片呼喊聲中識別出了那一個熟悉的聲音?！白撸旎丶伊?！”隨后，我也回了家。那天晚上，我們安置在不到一間小房的空間里，是叔叔和爸爸用木材搭建的小窩棚。那夜下雨，淅瀝，很冷，雨是一絲一絲的，點子拉得很長，在小棚里，一家人靜靜地聽著斷斷續(xù)續(xù)的收音機，只偶爾說一些有的沒有，卻都無關緊要。那一夜，安穩(wěn)的聲調讓我分不清是惆悵還是幸福。
　　 父親很樂觀，是典型的四川人形象。隔了幾天，他依舊淡定地笑沖著我們說：“多好，全家都在！比起其他人真的很幸福了。”我和著他的笑，一路試圖保持微笑。母親呆呆地點了點頭。又過了幾天，時間很淡，拉得很長，每一分鐘似乎都經過跋山涉水。在破碎的瓦礫面前，我看到一個老男人的身影，破舊衣衫下不再堅毅的雙肩和灰發(fā)中夾雜的無可隱藏的白發(fā)?；野档奶鞂夥諌旱煤艿?，我躲在暗地里，咬了一下嘴唇，感覺快溢出殷紅的血絲。無可隱藏的情感總是在無人時才顯得那么逼真。我分明地看著他下垂的眼角多了幾分濕潤卻又在努力忍著。父子連心的感覺，讓我擁有了快喘不過去的傷感。
　　 能夠活著，已經比什么都好，父親想到別人的遭遇，他無能為力，只能對自己的生命做簡單的對比思考。人啊，在災害面前無奈，人性向好，無需囑咐自己堅持著，但從不倒下的精神給了一家人鼓舞，這是我們中國家庭的本質力量。
　　
　　 三
　　 后來，江蘇援建隊給我們送來了帳篷，比自己搭建的簡易窩棚多了一些溫暖，因為不漏雨，不用再擔心打濕床褥。父親一臉幸福地說：“孩子，你要學會感恩！”在后來，我們又搬到豬圈里，冬季快來臨，而豬圈防風，保暖性比帳篷又更好一些。收音機里還是一直回蕩著“無論你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你”。父親又樂觀地說：“看，我們的生活條件又比之前更好了。等我們新房建好了，我們將多么幸福。”那一年，我上高二，學業(yè)緊張，總是打著電筒，微弱的光，在農村的院壩里搓著手，翻著書，做作業(yè)。父親和母親時不時來看我一眼，卻一言不發(fā)。寒冬臘月，手和耳朵凍得是紅彤彤的，然而那一年，我卻沒有長凍瘡。
　　 時間早過了那么久了，早想寫點什么，再次去曾經的家，新房建起來后，原址便變成了我們家的自留地。原來的房現(xiàn)在是一片小田地，芳草幽幽，一片希望，又萌發(fā)新的綠意。彎彎的埂，平平的地，里面都是父母種的我最喜歡的蔬菜，豆角、西紅柿、小青菜……每次回家，空余時間我就在里面轉轉。覺得愜意，舒適。偶爾小番茄或者小黃瓜成熟時，也會隨手扒下來一個，往嘴里塞?！跋炊紱]洗，就吃！”母親還嗔怪我?！白约曳N出來的有機水果，甜，干凈，還用洗？”我邊笑邊說。家里的地，我最喜歡的就是一塊，這一塊種出來的水果最甜。我的腦海里總想著那些援建隊工人的身影，似乎地震沒有給我?guī)頌碾y，反而留下了一塊田園，其實，這是美好的日子讓我淡忘那段不幸，我這樣想。
　　 父母總是戲謔的說我們經歷是不一樣的，因為我們是幸福的一家?，F(xiàn)在談到地震，我?guī)е鴰追謴娜莸奈⑿?，淡淡的記憶在?6年的歲月里灑下了不同的芬芳，我學會了愛和感恩，也懂得了愜意，明白了生活。生活是美好的，即使生活中多了一點與眾不同的小插曲。
　　 真的，插曲有時候會讓我流淚，但更多的是讓我感懷生活，災難有時候在一個忠實的伴侶，它往往告訴我們的比書本來得還要深刻準確，相擁的溫暖，難中的惦念，人們的伸手，這些不是抽象的，而是實在的過往，留下“我要感恩”幾個字。
　　
　　 后記：
　　 十年后，我成為一名教師。擁有一段溫暖的愛情和幸福的家庭。當每次回家小聚的時候，依然會談起當年的地震。再次提及時，父母也能滔滔不絕，嘴角帶笑的跟大家講述很多。仿佛曾經對那個小村子的傷痛并沒有來過。我想，這就是時間的力量。今天再次翻看，很感謝十年前，佯裝成熟和咬緊牙關的我。而現(xiàn)在，時光正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