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追憶似水年華(散文三題)
一、啞巴
在我們村里有兩個啞巴,這兩個啞巴都是嫁過來的。小時候聽別人說啞巴也分靈啞巴和笨啞巴,就像我們正常人有聰明的和愚蠢的一樣。
住我們家旁邊的啞巴不是個靈啞巴。
人來到這個世上,肉體是父母給的,靈魂是社會和自己造的。一個人不可能十全十美,在肉體上在心靈上都多多少少有著各種的缺陷,我們不應因別人在哪一方面有些殘疾就嘲笑他們,人人都渴望過一種平等的正常的生活。
啞巴的丈夫因為家里窮所以才娶了啞巴。依稀記得他們家里養(yǎng)過羊養(yǎng)過兔子,我從小就喜歡動物,所以他們家是我小時候常進出的場所。啞巴的丈夫身材高大,很喜歡小孩子。記得那時我正處在換牙的年齡,有一顆門牙掉了好久卻仍沒有長出來,啞巴的丈夫看見了,他裝作很嚴肅的樣子告訴我,牙齒也和天地里的種子一樣,需要肥料才能長出來,如果不及時地給地里施肥,種子就長不好,有的還會死在土里。我當時很害怕,問他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讓我的牙齒長出來。他就給我出了個主意,到他家羊圈里找一粒最大的羊糞蛋兒,每天早上在沒長出牙的牙床上涂抹上一次,不出兩個月保準能長出。我真的照他說的做了,過了一個多月,果然長出了牙齒,我為此還感激了他好一陣呢!可是沒多久,他就因一場大病去世了。歲月流逝,生死無常,這本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啞巴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極聰慧。因家庭變故,他們只好早早走進了修地球的行列。
啞巴是極想要一個女兒的,老天也真給了她一次這樣的機會。那是一個冬季的早晨,公路邊圍著一圈人,一個孩子微弱的啼哭聲不時從人群中傳出。不知是誰遺棄了一個女嬰??催^孩子的長相后,本打算領養(yǎng)的人們都紛紛搖頭。這個孩子腿腳都是正常的,只是她的上嘴唇和鼻子連在一起,她被裹在一個小花褥子中,因為天冷因為餓因為哭了這么長時間,她的嘴唇已有些發(fā)紫。
啞巴過來了,她不嫌棄這個孩子的殘疾,她把孩子抱在懷中,像抱自己的女兒一樣。兩個兒子都極力反對她抱養(yǎng)這個孩子,啞巴卻不顧他們的斥責,把孩子抱回了家。
啞巴用揀破爛賣的錢為她的女兒買奶粉,啞巴聽不到她的哭聲,只能在半夜一次一次起來,看她是不是餓了,看她是不是尿了屙了。女兒在啞巴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長著,她能喝米湯了,他能在炕頭爬了。啞巴的臉上像春天院子里開的月季花。
就在女兒馬上就要學會走路時,卻突然病了,開始渾身發(fā)著高燒,接著就沒有了知覺。兩個兒子再也不能不管,他們和啞巴一起帶孩子去了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說是先天性心臟病,治不了。在回來的路上,孩子在啞巴的懷里結(jié)束了她短暫的生命,也結(jié)束了啞巴的女兒夢。
之后我們搬了家,離啞巴住的遠了,他們的消息我知道的越來越少。有一年我寒假回家時,聽妹妹說啞巴的大兒子結(jié)了婚,媳婦是我們鄰村的,長的又胖又矮眼睛像條縫。啞巴的大兒子長的很英俊,老實本分又能干,他在礦井下做了電工,可誰讓他父親死的早母親又是個啞巴呢。村里人說,能找到個不缺胳膊腿的媳婦就已經(jīng)不錯了。
前年過年時,我和母親到觀音廟前做豆腐,一個四五歲的穿小花襖的小女孩兒老圍著鍋轉(zhuǎn),母親說她就是啞巴的孫女。這時我才注意到了她的右手,有三個指頭是和手掌連在一起的,只有拇指可以微微動一下。聽母親說,她的手是在油鍋里燙的。
啞巴的兒媳別看長的不怎么樣,卻是好吃懶做,生了小孩兒后她更是什么活兒都不做,越發(fā)胖了。女兒斷奶后,她便常讓啞巴照看小孩兒。鄰近春節(jié)的一天晚上,街上放電影,準備炸油條的她禁不住誘惑,把剛會爬的女兒留給了啞巴,自己看電影去了。啞巴還有別的活兒做,不能一刻不停地守在孫女兒身邊。剛學會爬的小女兒什么都不怕,從這個炕頭爬到那個炕頭,接著爬到炕邊兒,手伸進了灶火上滾燙的油鍋里。啞巴聽不到她的哭聲,啞巴在忙著她的事兒,等兒媳回來,一切都晚了,孩子的右手已燙壞了。
醫(yī)生說了,孩子的手還能治好,得做手術(shù),得花三四萬塊錢,啞巴的兒子拿不出那么多錢。
啞巴現(xiàn)在還是靠撿破爛賣些零花錢,她還要為二兒子的婚事操心,她的二兒子在建筑隊兒給人做小工。
啞巴從出生就不會說話,她是苦命人,她把她的苦命傳給兒子,又傳給了她的孫女兒。
二、老屋的記憶
我的記憶里,老屋就像一張發(fā)黃的舊照片,里面有著我幼年時代貧窮卻歡欣的回憶。
時間就是一條不動聲色的溪流,若不仔細看它,你會以為它是靜止的,一條條草綠色的幼魚像水紋一樣在你的眼皮下閃動,一只只青蛙隨著你的腳步聲躍入水中鉆進泥巴,一粒粒細紗輕輕地順水滾動,直到你赤腳淌進水中,你才感覺到溪流片刻不停的涌動。一回頭,幼年已經(jīng)過去,少年早已老成,老屋中的燕巢空了有些年頭了吧!
十多年后,我又一次從老屋門前走過,已想不起自己年少時的模樣。在水井旁洗衣服的大嬸猶豫著叫了我的名字,她還是那樣勤勞善良。從緊閉著的木門縫中望去,小梧桐已有一人粗了,那個吱吱響的木梯一定多年沒有人爬了,我依然清楚地記得雨后爬上木梯尋找木耳的情景,如今它寂寞的耳朵不知還能不能回想起我的笑聲。
那時我們一家五口擠在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小屋,也并不曾覺出擁擠,每逢下雨,我們就在地上、桌子上、床上擺滿盆盆罐罐,從屋頂裂縫中滴落下的雨水像音樂家一樣為我們彈奏著美妙的樂曲。生活是清貧的,我卻并沒感知到生活的苦,也許因為年幼無知,也許是無人攀比的緣故。
吃過早飯,我和妹妹便背上母親縫的書包,叫上幾個小伙伴兒,一路歡唱著去上學。老柿樹下懸掛的舊鐘就是我們的時間,鐘聲敲響后,照例是齊聲歌唱,唱《北京的金山》,唱《閃閃紅星》。我們的范老師是個講故事能手,還會唱黃梅戲。講課講得學生發(fā)困時,她會一拍桌子說,全體扒下休息五分鐘,誰也不許睜眼,休息夠了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女生們最愛聽范老師唱戲了,以至于后來每個人都能哼上一兩句。每天最難熬的時間是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因為我們心里都惦記著精彩的動畫片呢,家里沒有電視機,一放學我們就興沖沖奔向大磚廠的食堂,食堂里有兩臺特大號的電視機,每到放學時候,這里就是我們的天堂。
星期天我們就去抓魚、爬樹、掏鳥窩,我們只想著玩兒,無憂無慮,現(xiàn)在想起來真懷念以前的日子。也許童年本身就是我們?nèi)松凶蠲篮玫挠洃洠菚r的苦回想起來也會是甜蜜的。
在我們住的那個小屋的對面,是奶奶的屋子。爺爺去世早,奶奶一直是一個人住。有時,我們做孫子孫女的晚上和奶奶一起睡。我是孫輩中和奶奶在一起最多的,奶奶也很偏愛我。
奶奶是小腳,過去稱那是三寸金蓮,我見她用刀子刮過腳,解開長長的裹腳布,她的腳趾全撾折在了腳底下,一刀一刀刮去,一片一片硬皮像雪花一樣落下。奶奶說她十一二歲就開始裹腳,她說現(xiàn)在的姑娘們都長一雙撲哧撲哧的大腳像漢子一樣難看死了。
冬天里鉆進冰冷的被窩是要下很大很大決心的,因為怕冷我總不脫衣服就鉆進去了。黑暗中老鼠在啃門板,奶奶的呼吸聲很粗地在耳邊響。睡夢中,天在下雨,嘩嘩的下的很大,我站在門中沖著院子就撒尿,半夜里醒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尿了床,半條棉褲全濕了。我不知如何是好,趕緊推醒奶奶,告訴她我尿濕了棉褲,因為我只有一條棉褲,明天上學還要穿,奶奶讓我脫下棉褲,她就起身兩手托著在灶火上給我烘烤。迷迷糊糊我睡著了,等醒來我的棉襖棉褲已被奶奶烤的熱烘烘的,要不然我是不愿鉆出已暖熱的被窩的。記得那時我尿床的次數(shù)很多,有時把褥子都尿濕一大片,我覺得這傳出去就沒法見人了,讓奶奶給我保密著,不能告訴別人。其實,等白天奶奶把褥子曬到院子里時父母就都知道了。放學回來,妹妹也會問,那褥子是誰尿濕的,奶奶便逗笑著說,咱知道誰尿的?是我尿的吧!我紅著臉趕緊往屋里躲。
奶奶今年已八十八高齡,她現(xiàn)在已下不了床,那次回家她已不認識了我。
妹妹今年已有了個女兒,轉(zhuǎn)眼間我們的新屋已變成老屋。日子,真快。
三、大糞的清香
從小我就身體瘦弱,在家里也沒有干過什么重活,也許是因為我比較懶,也許是因為一直鉆在金字塔里我早已不習慣也不屑于去干那些農(nóng)活了,所以一回到家里,我不是一個人鉆到屋里看書寫字,就是在街上和一幫閑人下棋聊天。
記得那是一個寒假的初冬,我從學校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樣一個人悶在屋中。有時我看書看到深夜,第二天正午才懶洋洋起床。我的脾氣變的很壞,不愿聽家人聊那些農(nóng)事,也不愿去想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
一天早晨,睡夢中的我又被母親叫醒了,母親告訴我白菜秧已栽好了,讓我和父親一起往地里挑些大糞,給白菜上些肥料。一想到那些臭烘烘的大糞我的心里就極不情愿。父親在院子里咳嗽了幾聲,父親的話不多,也許我愛沉默的稟性就是得自于他吧,父親在我心中一直是威嚴的,小時侯我沒少挨父親的打。盡管困的眼睛睜不開,我還是從暖融融的被窩中爬了出來。
跟在父親身后,我來到茅坑旁邊,父親掀開茅坑蓋,一股大糞的臭味便飄到了我的鼻子中,他一手提起糞勺一下一下把四個糞桶都舀滿了,他挑起桶扁擔像長在了他的肩膀,滿滿的兩桶大糞竟紋絲不動一丁點都沒灑出來。父親挑著桶走在前面,他用他的行動引領著我,我咬了咬牙把沉重的扁擔挑了起來,我的肩膀頓時生疼,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屎尿濺在地上濺在我的腳上褲腿上,我艱難地跟在父親身后,心里充滿了幽怨。
一路上我像踩著高蹺晃晃悠悠,騰云駕霧一樣走不穩(wěn),接連放下?lián)有撕脦状尾艌猿值降乩?。父親小心地澆灌著那些白菜,盡量不讓大糞澆到菜心里。我心里想的卻是那些城里人一定不知道他們吃的白菜是這么長出來的。
回來的路上,不出我所料父親斥責了我,因為我把大糞灑了一路。我本就不情愿挑這臭烘烘的東西,這下子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回到糞坑旁,父親讓我來舀這些大糞,我本以為這是件簡單的事情,可是,我卻總是不小心把它們?yōu)⒌郊S桶的邊沿上,于是又招來父親的斥責。只挑了兩次,我的肩膀就火辣辣的疼了,兩條腿也邁不動了,父親瞧著我的樣子,恨鐵不成鋼地說,看你能做些什么?我的心里早已滿是委屈,眼淚已到眼角,我扔下扁擔便不管了。
整整一個上午,我一個人走在小河邊,看著東流的河水,我的心里漸漸平靜,我回想著我過去的日子,想象著我的將來,我太過懶惰,是不是真像父親說的什么都做不成呢?我覺得我一定不能這樣下去,我一定要活出個樣子來給他看看。
如今好幾年過去了,我終于沒有回到家里繼續(xù)做一個農(nóng)民,回想著那天的事情,好像還在眼前,那大糞的味道似乎還可以聞到,不是臭烘烘的,是清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