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光】金寶大爺(小說)
上山下鄉(xiāng)五十周年慶典,農(nóng)場廣邀知青參加。
但響應(yīng)者并不踴躍。一則,前些年掀起一股重返第二故鄉(xiāng)熱,許多知青都重返過了。發(fā)現(xiàn)故人或故、或遷,村里全是些新面孔,乏人敘舊,再去有些寡味。二則,大多數(shù)知青也已是邁七奔八的人了,還有這病那痛,太遠(yuǎn)的路也折騰不起了。因此,有些連隊參加慶典的知青只有廖廖數(shù)人。
而我連的知青卻一下去了二十余人。因為大家知道,我們到北大荒的第一任排長、年過九旬的金寶大爺還健在,大伙都奔他而去。
一、怎么稱呼
金寶大爺?shù)谝淮谓o我們列隊訓(xùn)話。沒說歡迎詞,也沒說鼓勵話,開宗明義先規(guī)定我們今后怎么稱呼他。
金寶大爺?shù)谋久悬S金寶??赡苁撬疑陷吶烁F怕了,給他取了這么個富貴名。
名字雖不錯,卻被人叫歪了。戰(zhàn)友們叫起他來,都是這么個叫法,前兩字連得很緊,黃金,然后頓一頓,再拖長音喊,寶呀。
寶呀、寶呀,仿佛是老輩人在昵稱晚輩似的。分明占他便宜。
金寶大爺怕我們也學(xué)著這么叫。規(guī)定我們,一律喊排長。話音還沒落地,卻又搖手,說,不行,不行。好像我多稀罕這頭銜似的。
后來,我們才知道,他煩排長這頭銜。解放錦州時,他就官拜連副了。在某次爭奪高地的戰(zhàn)斗中,他開槍打傷一個后撤的,剛從國民黨部隊解放過來的戰(zhàn)士。其實,那解放兵是為了找個便于掩護的地形才回撤的,并不是潰逃。他這槍開得有些輕率。為此,挨了批。從此官銜定格。
后來十萬官兵轉(zhuǎn)業(yè)北大荒。軍隊干部集堆,許多比他資格老、官銜比他大的老同志都撈不到兵團連職干部。他只得任排職。他一直聽?wèi)T了別人喊他連長,喊排長不喜歡聽。好像犯了錯誤遭降級似的,所以不讓我們喊。
那喊啥?喊老黃吧。那不成。老黃、老黃,好像辦啥事都得黃,不吉利。
喊金寶,也不行,沒大沒小,爹媽才這么喊他。
他撓半天腦瓜子,說,雖然我只比你們大了十來歲,但我長得黑皮銹牙的,顯老,看上去像你們大爺似的。對頭,喊金寶大爺。
一錘定音,金寶大爺。
有一次,連長飯前如廁去,路遇他,也隨我們喊他,金寶大爺你吃過了嗎?
他呸地一口濃痰,我剛從廁所出來,有你這么問候的嗎?
連長醒過腔來,哈哈大笑。
從此全連老少都喊他金寶大爺。不少人還忘不了添上那句,你吃過了嗎?
二、熊兵成雄兵
我們是六月底到的北大荒,很快趕上了麥?zhǔn)铡?br />
金寶大爺帶著我們給康拜因聯(lián)合收割機打道。
所謂打道,就是康拜因下地前,先得人工割出一條通道來。然后康拜因才能沿著通道開割。否則會碾壓掉一大溜麥子。
麥田像塊巨大無比的金地毯鋪展著、鋪展著……鋪到天際和藍(lán)天融成一線。如此廣袤而奇妙的景色,我們第一次身臨其境看到,感覺真美,好有詩意,便撒著歡兒開割。有人還唱起了“麥浪滾滾閃金光”的歌兒來。
可很快,歌聲停息了,人人感到腰酸背痛??粗鵁o垠的麥田,詩意變成了愁緒,我的媽呀,啥時才能割到頭?漸漸地,大伙兒的腰越伸越直,麥茬越留越高。有的甚至只抓住麥穗割。
連長為安排第二天康拜因的收割計劃,來到我們打道的麥田。一見這副情形,氣得原地打轉(zhuǎn),大罵亂彈琴。他把金寶大爺拽到一邊,責(zé)問道,割成這樣,你也不說說他們?
說啦。喊過,好一些,過會兒又留高了。
那訓(xùn)呀。
看他們累成這副熊相,沒忍心。
你以前,可是以帶兵嚴(yán)厲著稱的,啥時變成這副婆婆媽媽相了?慈不掌兵,懂不懂?你不訓(xùn),我來訓(xùn)。
連長把我們召集起來,陰沉著臉踱了半天步,指著麥田,高聲大嗓地喊,你們這樣割,會把這塊地割廢了,來年凈長吊死鬼苗啦。啥叫吊死鬼苗?就是太長的麥茬翻進地,會架空土壤層。新苗長著長著,根長到架空層了,吸不到水分、養(yǎng)分,就吊死了。懂不懂?今兒下班,誰都不許回去,全給我返工。啥時返完啥時回。訓(xùn)完,一跺腳走了。
下班時分,我們又累又餓,不少人手上磨出了血泡,實在不愿去返工,全都眼淚汪汪地看著金寶大爺,等他發(fā)話。
金寶大爺慈愛地看看我們,手揮揮,回吧、回吧。好好歇著去。
我們?nèi)绔@特赦,快步回連,好歹塞幾口飯,胡亂抹了抹身子,就鉆進被子想睡。
沒想,連長氣呼呼地跑進宿舍,沖我們大聲喊,起來、起來,都給我起來。你們知不知道,你們排長獨自一人在地里替你們返工,累得都站不起身了。你們好意思睡?
原來,連長布置完康拜因第二天的作業(yè)計劃后,跑回來檢查我們的返工情況。誰知地里早已空無人影。找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只有金寶大爺一人跪在地上割長麥茬。連長知道金寶大爺體內(nèi)至今尚有沒取出的彈片,準(zhǔn)是累狠了,舊傷疼得站不住了,所以跪地割起麥茬來。
因第二天要轉(zhuǎn)移地號,沒法明天再來返工。而這一大片地的長麥茬,他倆又割不凈。連長就返回村把我們又轟回地里去返工。
我們看著跪在地上割麥茬的金寶大爺,深深地被感動了。全都默默地割起麥茬來。
誰知割麥茬遠(yuǎn)比割麥更累腰,割不多會兒,腰疼得再也站立不住了,于是學(xué)著金寶大爺?shù)臉?,跪地割了起來?br />
連長沒奈何地笑笑,真是熊將掌一窩子熊兵。
麥?zhǔn)漳┢?,天遭連陰雨。低洼處的麥田積了水,康拜因進不去收割了。金寶大爺帶著我們趟進沒膝深的水中去搶割麥子。臨趟水前,他和我們一一擊掌盟誓,這地不割完,誓不下班。
這樣,終于把泡在水里的麥田一塊塊都割凈了。
放晴后,連長去檢查收割質(zhì)量。幾塊麥田中,楞沒查出一叢長麥茬。他把手中的小鐮刀隨機一拋,落點處,幾平方的范圍內(nèi),竟沒一穗遺穗。不由得朝金寶大爺和我們豎起大姆指,真不愧是悍將率雄兵!
三、小紅盆
我連新建,生活條件極其艱苦。天天、頓頓,都是玉米面窩窩頭,外加一碗沒油星的土豆片湯或是大醬燉蘿卜塊。幾個月吃下來,雖然還知道肉字怎么寫,卻記不起實物是啥模樣了。
一天晌午,金寶大爺踅進我們宿舍,笑咪咪問道,想開葷不?
大伙不約而同地喊,想,做夢都想。
那——穿上雨靴,帶上鐵鍬和臉盆跟我走。
去哪?
去一排干渠抓魚。
他告訴我們,每年桃花汛后,干渠就斷流。渠底會積有一個個水潭。這些潭里有魚。捕法很簡單,只要在兩頭筑上土堰,然后把潭水舀盡,就可以逮著魚了。
我們來到一排干渠,掏了幾個潭。但因潭水太淺,只抓到幾條小雜魚。
金寶大爺說,這樣不行。得找個深潭。斷流前,魚都逃到深潭去了。
我們找到個深潭,拿鍬一探,水深及腰。筑好土堰后,金寶大爺不讓我們下水。他說,水賊涼,灌了靴會冰壞腿。我一人先下,待水舀淺了,你們再下來舀。
看來他早有準(zhǔn)備,掏出瓶北大荒白酒,咕咕地灌了兩大口,開始扒衣褲。扒了外褲,竟要扒褲衩。這末免不雅,有人勸止。金寶大爺嘿嘿一笑,是男爺們都一樣,怕啥?脫了,一會兒上來就能穿上干褲衩。要不,焐條濕褲衩回去,道上太遭罪。說完,就脫了個精光,趟進潭中,快速地舀起水來……
渠岸上,響起陣腳步聲和空鐵桶的咣當(dāng)聲。一看,壞了。女拖拉機手、北京知青王燕蒙正朝這邊走來。她是我連最美的女知青,雅號——一枝花。
金寶大爺裸著體,舀水舀得正歡,并沒看見一枝花快來到跟前了。我們趕緊喊,燕蒙,你咋到這里來了?
拖拉機缺水,車長讓我來打水。
我們趕緊撲通、撲通地下水,站成道人墻,擋住金寶大爺,燕蒙,你別下來,我們幫你打水。
我們幫她打滿水,燕蒙擔(dān)起水桶快速離去。
她這一走,給我連留下一道至今都沒破解的哥德巴赫猜想題——一枝花瞅沒瞅著金寶大爺?shù)哪菆F春光?
有的說,沒瞅見。我們站成人墻擋住了。而且,金寶大爺自己也拿手中的紅盆罩住了。
有的說,瞅著啦。要不,一枝花的臉當(dāng)時咋紅得比金寶大爺手中的紅盆還紅呢?而且問也不問,我們在渠底干啥?打了水就逃也似地跑了。
爭論沒個定論。只是王燕蒙在男知青嘴里又多了個雅號——小紅盆。
四、狗皮褥子
剛?cè)ツ顷嚕覀冏〉伛孔?。后來條件稍有改善,住進了棉帳篷。把帳篷內(nèi)的野草好歹割去,埋上兩溜木樁,架上園木,用鐵鈀釘鈀牢。鋪上木板,就成了睡覺的大炕。
睡這炕,比地窨子通氣,但特潮濕。鋪底的野草很快又長出來,白莖黃葉,沒點綠色。被褥濕漉漉的,能擠出水。如此睡久了,男知青腰腿疼。女知青患痛經(jīng)癥的特多。
看到這情景,金寶大爺直嘆氣。
晴天,他集合我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讓我們把被褥都晾出去。有時,我們懶,想少晾一次,他就厲聲督促著,并親自動手幫我們晾。一邊晾一邊說,堅持到冬天,我讓你們都鋪上狗皮褥子。那玩藝兒隔潮祛寒。鋪上就不擔(dān)心腰腿疼了。
為此,他跑去各連戰(zhàn)友那里討狗崽。一共養(yǎng)了二十幾條狗。好在知青屋里剩菜剩飯多,斂了能喂個半飽,不足的,任狗自己去打野食。進冬前,這群狗還真都養(yǎng)大了。
下了頭場雪,金寶大爺就開始宰狗。他細(xì)心地剝下整張皮,釘在一塊寬木板上,然后掏出爐里的硝灰鋪上,囑咐我們進進出出多踩踩。隔天掃去舊灰換上新灰,又讓我們踩。幾天下來,皮板發(fā)白,他湊近鼻子聞聞,說,皮子熟成啦。然后把狗皮翻過來,往狗毛上撒上玉米面,拿把刷子不停地刷,狗毛漸漸油亮。最后一道工序,便是拎起狗皮猛勁拍打,直到狗毛間沒一星玉米屑和硝灰了,把整張狗皮一捲,喏,拿去鋪吧。慢慢兒,腰腿準(zhǔn)不疼。
就這樣,搞了一冬,我們這些金寶大爺?shù)闹睂俨肯拢巳硕间伾狭斯菲と熳?。別的知青有些眼饞。金寶大爺歉然地笑笑,說,一下養(yǎng)不了這么多狗,等明年吧。
可他獨獨沒讓王燕蒙等明年。他把所有狗皮褥子中毛色最好的那床給了她。這又是一道猜想題。任誰都猜不透。
猜不透,干脆不猜。想想王燕蒙睡狗皮褥子上的那股嬌俏樣,好些男知青恨不得自己能變成那床狗皮褥。
五、永遠(yuǎn)年輕
離別那天,金寶大爺送我們到村口。仿佛他又領(lǐng)著我們?nèi)ジ铥?、去逮魚似的,大家身心一下變得年輕起來。有人唱起了“革命人永遠(yuǎn)是年輕”這首歌兒來。
這歌太應(yīng)景了。大伙都跟著唱起來“他好比大松樹冬夏常青。他不怕天寒地凍,他不搖也不動,永遠(yuǎn)挺立在山嵿……”
有牙的、沒牙的,全都唱得字正腔圓。金寶大爺還挺直胸,邁起正步來。
送出太遠(yuǎn)了。我們執(zhí)意不讓再送。真要離別了,金寶大爺一直冒光的眼,像手電關(guān)了開關(guān)似的,眼珠子一下暗了。他挨個抱抱我們,嘴里喃喃道,這輩子不知還能不能再見著你們了。
我們不忍心看他如此傷感,寬慰道,能,一定能。等你百歲壽辰那天,我們趕回來給你祝壽。
金寶大爺?shù)难壑樽佑忠幌旅肮?,?dāng)真?
一言為定,大興安嶺作證。
他滿臉的皺紋像溝渠漲滿了桃花汛水,游動著歡樂的小魚兒。他清清嗓子,真有那天,我趕出來,趕到北京。咱們在天安門毛主席像前重聚。是他老人家的號召,我們這輩子才相識、相親。
好!眾人贊成。
金寶大爺伸出巴掌,又像當(dāng)年趟水割麥似的,要和我們擊掌盟誓。
啪,天安門見。
巍巍的大興安嶺群峰久久回蕩著我們的誓言與笑聲……
一口氣讀下來,竟讓我有點讀評書的感覺!拜讀學(xué)習(xí)了,問好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