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見鯨(散文)
早晨有雨。推窗看去,街上竟?jié)窳艘黄?。這場突如其來的雨讓人無端煩悶,坐在桌邊,欲下筆卻又無詞,想到最近的無事可做,便獨自去了附近美術博物館。想去看畫展,已很久了。展覽廳里,每一幅作品都在等候著它們的知音,然而人是這樣少。三三兩兩的人群,像鼴鼠一樣,自門廳來來去去,很快便鴉雀無聲了。
美術博物館不像歷史博物館那般,這里沒有專門的講解人員。就在一個剎那間,我的注意力被一幅油畫深深吸引了,畫布上游動著一頭藍色的鯨魚。在它深藍的眼睛里,在它光潔的額頭上,仿佛涌動著無盡的空洞的海水??闯叻?,快有一面墻大小了吧。
冷光下,巨鯨與整個背景渾然一體,氣勢非凡。人站在畫前,是那樣渺小,如同置身海洋館里。這是一頭奮不顧身的大魚,正在無邊的大海里巡弋著。在它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種深處的絕望。好像是命運所賜予我的,在離它一米開外的時候,我仿佛聽到了巨鯨在歌唱。
曾經在《人與自然》欄目里,聽趙忠祥老師解說過,鯨魚不需要愛情,也不依靠同類,鯨魚追求的是成為海洋之子。
沒有比鯨魚更為孤獨的生物了,忍不住,掏出手機將這頭巨鯨拍了下來,給美院的朋友老黃發(fā)了過去,問他,應該怎么欣賞油畫。老黃倒是回復很快,說,每個畫家表現(xiàn)手法都不一樣,只能憑你自己的感覺。
憑借感覺,天馬行空,老黃倒是挺懂我。
近年在一些展覽上,油畫尺寸越畫越大,像這樣掛在墻上的巨幅作品,給人的視覺沖擊相當震撼,創(chuàng)作起來想必也耗費了不少時間。印象里,藝術家總以怪癖示人,是以總會被當做孩子對待。大部分藝術家都不修邊幅,將身心融于作品,自然無暇關注外物,我突然理解了。梵高的臉上寫滿了破碎,所以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星空,米勒的身體里流淌著痛苦,才有麥地里拾穗的女人。人們的眼光只會關注世俗的熱點,正如談論畢加索的時候,很多人卻忽略了與畢加索齊名的達利。
很久,進來兩位先生,手里都舉著黑色的相機。拍照的聲音,像玻璃一樣滾落到地上。他們距離作品那樣的遙遠,不停調換著手上鏡頭,從入口走到出口,再折回來,如蜂采蜜,如蝶戲花,最后潮水一樣從我身邊流了過去。
他們竊竊私語著,討論這幅畫值多少錢,我的冥想被打斷了。
書畫以尺論價的慣例,最早似乎可以追溯到鄭板橋。鄭板橋愛畫竹子,要價不菲,因此曾有詩曰:“畫竹多于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边@盡管是雅事,但他們似乎把這里當做了畫廊。見我獨自站在巨鯨的油畫前,便以為我也是這里面的參展者,主動介紹說他們是某報社的記者。對我這種一問一答才愿意開口的人,他們顯然司空見慣了,一直引導著話題,強調最近結識了哪里哪里的名流,誰又因為他們的報導而有了影響力,其中有一位個子高的尤其推崇梁文道。尷尬的是,我對梁文道此人沒有感覺。話不投機,很快就沒有了聊下去的興致,匆匆便告別了。其實怪不得他們,記者的天性,本就善于挖掘,偏偏我是個沒有故事的人。
四周空曠得很,我戴著耳機,里面的廣播正在放一首輕音樂,名字叫《LightsFrightenedTheCaptain》。這首曲子中途有一段錄音,特別感染人心,異??~緲,有金屬的質感。站在走廊里,宛若置身于舊世紀的歐洲城堡。頭腦一下被抽空了,無所思,無所憶,只能跟著音樂的節(jié)奏,在一幅幅油畫面前久久地徘徊。直到走上了二樓,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光線最是黯淡。美術博物館里,常年都有四個展廳開放。就在我駐足觀賞的時候,工作人員很細致地分出了三個板塊。當然,還是女藝術家們的作品多一些,展廳猶如陳跡,安靜地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負一層剛舉行完揭幕儀式,正是熱鬧散去的時候。從架上繪畫展廳里出來,走入到影像多媒體展廳,竟發(fā)覺此處更為幽深靜謐了,而就在我身后,一眼望去,擺放著各種形態(tài)的雕塑,或俯身,或端坐,或站立,諾大的空間充滿了藝術氣息。每個板塊,都有相對應的主題,架上繪畫以謎語為題,影像多媒體以境象為題,雕塑裝置以場域為題。
因為讀過畢加索和達利傳記的緣故,對身邊這些抽象的東西,有著濃厚的興趣,或多或少被我借鑒到了文學世界里。我曾在一篇小說里,寫過一個女畫家的故事,她的愛,她的恨,她對藝術的癡迷,最終卻因為私生活的糜爛被逼得遠走異國。在現(xiàn)實中,我對這些生活中的藝術家抱有崇高的敬意。面對這些美術作品,畫中的一個人物,一縷陽光,一片星辰,我常常會不由自主地陷入幻境里。
面對一尊沉默的雕塑,我會繞過題目上的標簽,首先觀想它們散發(fā)出來的氣味:也許是在梅雨季節(jié),那味道必定是帶著潮濕;也許是在盛夏的時候,那味道一定沾染了香樟的氣息;也許是在漫山紅葉的秋天,那味道總有南國的憂郁和傷感;也許是在大雪紛飛的寒冬臘月,那味道夾雜著逃也逃不掉的蒼白的底色。
美術館的氣氛有些壓抑,大約與藝術有染,這里的時間流動得很慢。空氣是凝滯的,顏料是凝滯的,畫布是凝滯的,人也是凝滯的。乃至皸裂的樹皮,生銹的鐵絲,脫絲的棉麻……生活最隱秘的細節(jié)被一點點還原。記得托馬斯·阿奎那說過一句話,美德都是莊嚴宏大的。莊嚴,在實質上與慷慨一致,在形式上與勇敢一致。展廳的燈光愈來愈暗,襯托著亙古未有的安靜與悲涼。我莫名地想到了尸體。想到了苦難。想到了樂極生悲。想到了須臾與幻滅。一個人的腦子里其實裝不了多少事情,正如一個人生活的領域其實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遼闊。
從一些雕塑面前路過,走向另一個展廳,我漸漸體會到了策展者的心思。能讓一個藝術的門外漢看得到毀滅,看得到重生,這或許就是情懷。展覽的意義在于喚醒,在于重現(xiàn)。如同寫作的意義在于表達,在于傾訴。站在青銅的馬車下,我想起每日里庸俗的生活。當然,我也會回首這幾年曾走過的路。所有人都在往前奔跑,我卻一直停留在原地,一動也不曾動過。我們大多數人,每天都在重復昨日的生活,但很少有人愿意把自己展覽給別人看。公開的,肅穆的,沒有居心的,像一篇未曾刪改過的散文。
究竟,何為時間,何為生命,何為自然……停留在美術博物館,一個下午的時間,讓人覺得寧靜,但并不能致遠,只是暫時的,像一場幻覺,我永遠無法真正脫離生活的漩渦。在這一場場的展覽中,可能看不到技法的奧妙,也領悟不到色彩的匠心,我忽然覺得無比地疲憊,無比地沮喪,甚至懶得再去追究圖景背后的故事。盡管,這一切都將會以藝術的名義,銘刻在我的腦海中,或者說留存在文字里。
從夢想走向復興之時,當經典回歸現(xiàn)實之中,我學會了保持緘默,學會了平靜地對待生活。四月很快就會過去。走回到街上,看著來往的男男女女,忽然感到一種巨大的孤獨。是啊,不管你往前疾馳了多久,不管千里還是萬里,人的生命都是一個有終點的歷程,就像哲學家費爾巴哈說的,死是生命最后的表露,也是完成。
一面在華燈初上的街頭行走,一面想著文章的構思,這大概是我一天里最為放松的時刻。這座城市常年干燥,很少有雨,一到夏季陽光就會變得猛烈,所以每一條街道都植滿了梧桐,洋槐。以前沒去過南方的時候,非常向往南方的闊葉植物,半夜下雨時候能聽到雨打芭蕉的聲音,但后來去了南方后,卻發(fā)現(xiàn)也不過如此,南方的雨水太過洶涌,就像人身體里的情欲一般,讓我唯恐避之不及。
國內有三大公認的美學家,我喜歡讀宗白華和朱光潛,年前和朋友逛街,在北京路上的聯(lián)合書店特意買了朱先生的書,置于床頭,睡前翻看一段,頗有自得之趣。朱光潛的話,對我影響很深,正如先生所說,人生本來就是一種較廣義的藝術。每個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讀《論語》的時候,記得孔夫子先前也說過類似的話語。人不可妄自尊大,卻也用不著妄自菲薄,我的腦海里回蕩著那幅巨鯨的身影,眼前不由地浮出了一片深邃的藍色,仿佛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
柳約的文字越來越有深度了,要讀幾遍,才敢寫上幾個字。你這小子,實在是學識淵博,姐姐跑斷了腿,也是追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