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尋找林小荷(小說·家園)
命運并非機遇,而是一種選擇;我們不該期待命運的安排,必須憑自己的努力創(chuàng)造命運。
——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
一
小腹脹,有點點地疼,摸上去微涼……
一股細細的、粘粘的液體小蟲般在林小荷的腿根間蜿蜒,是“親家”來了。親家是北方某些城市媳婦兒女孩子家,對血經(jīng)來潮時的昵稱。帶點兒自嬌自憐的味道。
昨天傍黑,男性公民鳥窩,一個二十七歲,頭發(fā)濃密烏黑而少有光澤,帶點兒自來卷,嘴唇大而厚的建筑包工頭(鳥窩是別號,他出事后近一年,林小荷才知道他的大名叫朱懷倫)。鳥窩和毛刺幾位兄弟在“拿坡里”娛樂城喝得酒酣耳熱。四個男人喝了七瓶“西鳳”外加五瓶“青島”啤酒。林小荷要了一小盒光明莫奈斯酸奶,吸管小口吸,一晚上只喝了大半,剩下小半晃蕩著,這是比較淑女的做法。喝到后來,毛刺醉了,一張猴子臉煞白,胡子渣黑森森,嘴唇薄薄呈爛肉粉,像個妖怪,他爺娘老子地亂叫,爬到酒桌下嗚嗚地哭。
鳥窩逞能,揣了毛刺一腳,獨自把剩的酒全包了,是各人杯子里集中起來的。白的,帶色兒的攪在一起,又是大半杯,一口悶下去。本來瞇縫的眼更瞇成一條微微泛紅的細線,踉踉蹌蹌半擁著林小荷回到離“拿坡里”娛樂城百十來米遠,一幢涂成淺粉,貼了棕色護窗瓷磚的單元樓。路過樓前的“玫九”超市,鳥窩半醉半醒進去買了快餐面、火腿腸、鹵鴨蛋、夾心巧克力、酸奶、牙膏牙刷、洗面奶、毛巾……等等兩大包日用品,就是沒有女人用的衛(wèi)生巾。
付款結(jié)賬時,鳥窩衣兜里一張新版的百元面額的人民幣,從黑皮錢夾里飄出來掉到地上。林小荷彎腰下去撿,鳥窩一只腳重重地踩了上去,差點踩傷了林小荷的手指。她在他的臀部狠推了推,鳥窩才不明所以地移開了腳。
跟著鳥窩,一腳輕,一腳重地往家走,鳥窩一路含糊不清地噥噥叨叨。進屋燈都不開,黑暗中緊擁林小荷,扒她衣服。
林小荷嫌他酒氣太重,扭捏著不從。
鳥窩似乎酒勁兒發(fā)作了,頭重腳輕進了臥室,往床上一栽,睡過去了。
當時,林小荷還沒意識到,她快遇“親家”了。那些天,林小荷思緒飄忽,滿心滿腦全是些不著邊際的念頭,舉手投足的,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該干些什么。鳥窩總是昂著頭,語氣堅定,有時顯得不耐煩地命令她:你過來。我們走。你想什么。
林小荷面帶羞色地搖頭或是點頭。兩頰上一對深深的笑窩,只要不是生氣,林小荷的兩頰上總有笑窩,她對鳥窩表現(xiàn)出盲目地言聽計從。
林小荷在“家家樂”賓館當收銀員,某天快要晌午,大廳里客人稀疏,鳥窩過來登記住宿。兩人對上眼的那刻,相互認出了小學時代同過幾天學。林小荷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個少言寡語,在同學課桌上畫豬頭的鳥窩成熟了。他中等偏高的個頭,氣宇軒昂,看上去與眾不同的特別。林小荷深看了他一眼,有點眉目傳情的意思吧。
鳥窩領(lǐng)悟且接受了。遞錢時表現(xiàn)大膽地用食指、拇指、中指輕捏了林小荷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青春的電流一脈相傳,指尖顫動。
于此,林小荷便閃電般的愛上了鳥窩。
鳥窩包了“家家樂”賓館一間套房,名義上叫總統(tǒng)套房(其實,連三星級都夠不上)作為他倆親熱接觸的地方。兩人神神秘秘,如詩如夢共處了幾晚。
鳥窩要回A省參加一幢新建郵電大樓的競標會,邀林小荷去他的家看看。
本來,鳥窩沒娶,林小荷沒嫁。倆人往來很正常,然而完完全全是一種下意識的,說不清緣由的心理作用,和鳥窩相處,開始便帶點偷偷摸摸的色彩。可能因為他是包工頭,很有錢,而林小荷只是一尋常女孩,怕別人笑話高攀吧。
林小荷連姑媽都沒敢告訴,在一個星月稀疏的晚上,和鳥窩手牽手上了去A省的高鐵。
二
林小荷媽,村里人稱萍姐。萍姐長一雙洋娃娃般的圓眼睛,圓嘴巴,身材也是圓滾滾的,頭發(fā)有些泛黃。她和人說話,眼角向上翹,精明得上天入地,扎個鞋墊兒,花鳥都能活起來。
林小荷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她語文成績差,大考小考不是十幾分,就是二十幾分,一篇作文從書上抄到本子上,就說不清子丑寅卯了。萍姐認為,女孩子念書沒用,學會燒菜煮飯,嫁個好男人就是一輩子了。
誰是好男人?
反正不能找你爸那樣的。小荷她爸名叫林松明,是個木匠,瘦瘦高高,稍顯駝背,耳輪上常別支煙。除去種幾畝薄田,農(nóng)閑時走村串戶給村民打家俱。誰家娶媳婦兒要打大木床,梳妝臺;哪個村小學校用的桌椅破舊了……林師傅啥活兒都做得有模有樣。只要出了門,十天半月回不了家。村里有個名叫王四的青年,腦瓜子靈活,倒販摩托車,比小荷年長好幾歲,在小荷媽給兒子——小荷的哥哥買了輛摩托車后,王四見人就講,萍姐是咱村最的眼光的。他常到林小荷家里獻殷勤,今天送來塊白條毛巾,明天是兩雙棉線手套,說廠家搞活動,回饋顧客。每見王四咧開嘴、露出不齊整、有些黑的牙,瞇眼叫:“萍姐,我又來了?!?br />
“快進來!”在小荷媽的招呼聲中,林小荷總是朝王四進門的方向白一眼,干脆利索把自己關(guān)進了偏房。
直到聽到王四的摩托聲離遠了,心里還生吞了蒼蠅似的隔隱。又好一陣,小荷媽喊:“吃飯。”
小荷爸出門做活兒,小荷哥哥成了家和老婆另立門戶了。平素就她和她媽兩人,小荷媽做了紅蘿卜配土豆條,青瓜拌黃豆,講究個色,香味俱全。本來小荷吃得香,可每到吃飯的當口,小荷媽多半要數(shù)叨:以前咱家的日子苦,和你爸成家,買了條紅燈芯絨褲子就過門了。生了你,蓋的被子里全是破棉絮。你哥小時候不淘氣,吃飽喝足就睡。你可不省心了,一到春天就發(fā)燒咳嗽,整夜整夜地哭鬧,拿腦袋撞墻,我抱著你,一夜不能睡,可凄惶了。
林小荷一言不發(fā),悶頭吃飯。她媽這套她聽得耳朵早起老繭了,偶爾還會想:為什么自己小時,生病要撞墻了,腦袋莫不是那時候被撞壞了?不然,每到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就轉(zhuǎn)不過彎兒來,不知所以不辯東西了?
……不知嘮叨了多少次。小荷媽終于有了新話題,端起碗吃飯時,小荷媽圓眼睛一轉(zhuǎn),改口夸王四。先是說王四從小沒娘,艱苦慣了,懂生活。又是說,過日子就得找王四這樣的男人,心眼兒實,會掙錢。每聽她媽提起王四,林小荷火就來了,從心頭涌上嗓子眼兒,口干舌焦的,想摔碗摔筷,卻憋著不發(fā),怕一接口,她媽會更沒完沒了。前不久,王四蹬鼻子上臉,上門提親,帶著一包“旺旺”喜糖,兩瓶“雙鳳”喜酒,兩條“紅雙喜”紙煙,聘禮是酷新的兩萬元現(xiàn)還有一只放在炫亮盒子里的炫亮手機。王四咧開嘴,瞇眼笑:“萍媽媽,我家的光景你也清楚,小荷過了門就當家。村里房子沒人住,老鼠亂竄,屋檐長了荒草,去年我集資在鎮(zhèn)上蓋了新房。小二樓,兩百多平米,小荷想住哪就住那。您閑了可和她去鎮(zhèn)上住,一條街熟肉店、燒餅鋪、百貨商店賣什么的都有。”
“那是,那是?!毙『蓩屝ζ饋?,圓眼彎彎。
小荷不買賬,頭都不回,道:“我不嫁。”
“王四有什么不好?”
“沒不好。我就是不嫁!”
“為什么?”
“不愛他!奶奶說過,不愛一個人,獻出人腦也不能嫁?!绷中『傻哪棠淘谒邭q那年就離世了,這話不可能是她奶奶說的。就算奶奶說過,老人家死了,骨頭早化成灰了。一把死人骨灰怎樣能指導(dǎo)活生生水靈靈孫女兒的婚姻?
但這次不止小荷媽,連小荷爸也同意這門親事。
小荷媽認了準女婿,找來七姑八姨張羅林小荷的嫁妝。紅花被,四個角縫了硬幣,紅肚兜,胸前繡了魚鬧蓮。
眼看情形不對了,林小荷拿出全部積蓄,六十元錢?;ㄊI了張去北城的車票,找她姑媽林梅梅討主意。
林梅梅聽了林小荷地哭訴,罵她不開眼的媽,都什么年頭了,還拿女兒的青春做籌碼。她摘下淺色邊框的近視鏡,用塊魚肚白清潔布擦了擦鏡片,復(fù)戴上,爾后和林小荷說:“你先別回去了,就在我們公司幫忙,接觸社會,學點知識。”
回頭,林梅梅給哥嫂通了個氣,說林小荷的婚姻讓她自己做主。
三
鳥窩沒有吹,他顯然是個人物了,從北城去到A省,才一下車,就被拜把兄弟毛刺迎到了“拿坡里”酒吧。毛刺長得像孫猴子,他熱情地和林小荷握手,稱她嫂子。林小荷臉熱,不敢應(yīng),他們就笑。那會兒,林小荷掙脫鳥窩箍得緊緊的胳膊,其實,從昨晚倒在床上,一直至林小荷離開,鳥窩都像死去了一樣的熟睡……
林小荷早一些時候睜開眼見天剛蒙蒙亮,朦朦的光透過厚厚的雙面紋窗簾,給屋里的陳設(shè)蒙上了一層莫名的恍惚;紅燈閃爍的熱水器;太過闊綽而顯得笨頭笨腦的棕色沙發(fā);污臟的灰地毯上,鳥窩兩只面目污臟的木紋拖板,一只向床歪著,一只向床反扣著……就像它的主人,無拘無束。
離床稍遠的地方,還有一雙女式杏黃色絲絨拖鞋,擺放整齊,卻不知是誰的?
莫非鳥窩常帶女人回來?林小荷心頭涌上了莫名的醋意。她和鳥窩在一個叫洞子嘴村的村小學上學,小學上了半年多,鳥窩便隨家人轉(zhuǎn)學去A省了,她對他的了解只停留在他還是小男孩的階段。
林小荷的視線最后落在了墻角一只看似力不勝支的不銹鋼工具架上,那個偌大的電視機,她抓起遙控器,是昨晚臨睡前放在枕邊的。
“劈劈啪啪”地按了半天,定格。輕快的音樂聲中,一位倩麗的女主持人,穿一件露臍、細吊帶的背心裙,雙手支叉前腦,眉飛色舞地說要帶觀眾去什么森林旅游區(qū)觀光。
林小荷把音量調(diào)到很高,有些震耳,鳥窩還是沒睜眼,連眼睫毛都沒動。林小荷很用力的推了鳥窩一下,鳥窩的胳膊死沉。是不是和他睡了,他就怠慢自己?林小荷慢慢積聚起一些恨意,兩頰的酒窩漸漸隱去。她撅著嘴跳下床,把不知什么時候脫出胸罩外的半只微涼的乳房塞進黑色的胸罩中,拉了拉比夏娃用來遮羞的樹葉還要窄的短褲。胸罩和短褲全是鳥窩幫她買的。林小荷往短褲內(nèi)塞進一塊疊成長方形、掌巴大的手紙,兩腿間立時感覺糙糙的。穿上天藍色的緊身裙,往外走時,鳥窩那邊仍然沒有動靜。
林小荷下意識地看了看掛在冰柜上方的石英鐘,銀白閃亮的表面,黑色的指針指向上午九點一刻。出去的時候,有沒有碰上防盜門?這是林小荷日后多次絞盡腦汁凝眉回憶,都記不清楚的細節(jié)。和鳥窩在一起的種種細節(jié)后來全成為一片模糊的回憶。只有那枚寶石戒指,那枚過了多少年以后,還一直戴在林小荷左手的無名指上,每個晶面都發(fā)出迷人光芒的紅寶石,讓林小荷在混亂的思緒中,能夠痛心疾首憶起生命里曾有過一個叫鳥窩的男人。
那男人占有了她的初夜權(quán),給她留下了一系列無止無休的疼痛……
林小荷出門,下樓,大理石的樓梯兩層,大概二十幾個臺階的樣子,沒有碰上一個人,只有她穿了高跟露趾涼鞋的后跟“啪嗒,啪嗒”地響……
那種陌生的慌恐又涌來,攪得心神不寧。自從跟隨鳥窩來到A省,住進這幢設(shè)施齊全的單元樓,還不到一天,林小荷老覺得身后有什么影兒跟著,時不時感到一種莫名的慌恐和疑懼。她快步出了單元樓的門,走過兩彎栽了槐樹,有著淡淡花香的小巷,開敗了的槐花瓣間或飄落下來,打在行人的頭上、臉上、身上,又掉到地上,踩上去,虛絨絨的不踏實。出街口向右一拐,便是貼著亮藍招貼畫的玫九超市??赡芤驗椴涣晳T這個城市的嘈雜和陌生氣息。林小荷進了超市,頓覺眼花瞭亂,漫無邊際的環(huán)顧了一圈兒琳瑯滿目的貨架,無頭蒼蠅似的轉(zhuǎn),來來回回找不著北,林小荷后悔沒拉鳥窩一起出來??赡芤驗槌醒b了空調(diào)的緣故,林小荷有點暈,在理貨員的指點下,從靠近南墻的地方找到了婦女衛(wèi)生用品,拿了兩包“月月舒”衛(wèi)生巾,又找那種褲襠中間有夾層的內(nèi)褲,沒有。
林小荷的初潮晚,十五歲才有了第一次,她早就從同學們那里明白了初潮是成熟為女人的標志。她有點興奮,有點不好意思地告訴她媽,說,褲襠里有血。
小荷媽拿出幾片“月月舒”衛(wèi)生巾,一條自制,褲襠里縫有軟塑料的褲衩,遞給了她。從那以后,林小荷有些豆芽兒似的形體便蓬蓬勃勃成長,乳房鼓脹,臂部飽滿,臉上有了光澤,笑容里添了嫵媚。這些全是林小荷照鏡子時一點點發(fā)現(xiàn)的。
有段時間,林小荷特別愛照鏡子。
她媽罵她,臭美了。
付過款,離開超市,那種身后有人的緊張又跟了過來。林小荷想到姑媽林梅梅,離開北城時,姑媽還給她打電話,說程素買了條繡花長筒襪,讓她抽時間去“人心”中介公司試試。姑媽林梅梅原先在村小學當民辦教師,小學校撤并到鎮(zhèn)上后,閨蜜程素開了中介公司,邀林梅梅共同創(chuàng)業(yè)。要說林梅梅和程素,有段佳話,兩人都愛貓,有次北城趕廟會,林梅梅去了,集貿(mào)市場有賣貓的,鐵籠子里剩下三只貓了,一只灰色、一只白色,還有一只特別小的花貓,瘦瘦的縮在鐵籠子一角,胡子拉碴的小販說,小貓就是個陪襯,二十元拿走。
貓命這么賤了?林梅梅伸出手,一雙白晰細潤的手擋在了她前面,最終程素帶走了小貓,兩人由此成了朋友,常電話、短信交流。程素這人慷慨,常買一模一樣的時髦裝飾。比如:貝殼項鏈、絲質(zhì)披肩,送給林梅梅,好多東西太時尚了,林梅梅不好意思穿用,轉(zhuǎn)手給了林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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