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往事勾陳(小說)
“弄啥你不讓穿白褲子?還有亮皮鞋?”小少爺增榮撅嘴抱怨著,“好像我舅舅把新衣服送給你了?!?br />
“少爺,那是夏天穿的衣裳,現(xiàn)在是冬天,天這么冷,單衣裳可不能穿?!眲⑸├^他的小手,攥在手心里焐著,對他說。
“啥時候能穿?”
“等到夏天,樹葉子密實得透不過亮兒的時候。”
“到底啥時候能穿?”
“等天熱了,日頭曬得腦門子出汗的時候?!?br />
“哼,真倒霉?!毙∩贍敂Q過去脖子,拿后腦勺下的貓尾巴小辮子對著她。
領(lǐng)著少爺?shù)氖滞T里的飯?zhí)萌?,劉嫂的心口窩有些煩亂。少爺今天早早醒了,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才麻麻的,前院的屋子都沒有亮燈,整座宅子還沉睡在灰蒙蒙的霧氣中。少爺一醒來偏就記得昨天舅老爺來過,睜眼就吵著要穿昨天舅舅送給他的新衣裳。那套衣裳看著眼亮,上身是一件水藍色的洋布短袖褂,下身是白色背帶褲,腳面是一雙黑漆面小皮鞋。眼亮歸眼亮,可那是夏天的衣裳,絕不是正月里這個時節(jié)能穿的。跟一個五歲多的少爺她根本講不清這個理兒,他拗得跟牛皮糖似的。她擔(dān)心少爺這樣不樂呵,一會兒太太見了會責(zé)怪她。
邁上二門外的石階,過門檻的時候增榮遲疑了一下,他從劉嫂手里掙脫出手來,隨即就跑進門旁的耳房里去了。耳房里冷清清的,就著從窗格子透進來的天光,增榮看見木板臺面上立著的他的那個替身,正似笑不笑地看著他。替身比他高出一頭,圓胖臉在晨曦中泛著油光,這張臉跟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的臉不大一樣。他從老早就知道,每回給他做新衣裳都有替身的份兒,它身上的煙色線緹新棉衣是過年時跟他一起換上的。增榮翹著腳伸手往替身的衣兜里摸,作為壓歲錢的那五個銅板還在,他把它們?nèi)统鰜泶нM兜里。
一家人都聚在飯廳里圍著大圓桌子吃飯,由于他父親和叔叔們做事時間不同,一天里,只有早飯才能全家在一起吃。今早吃的是烙饃,卷著肉炒芥菜絲和攤黃菜,還有滾熱的羊肉濃湯。盡管年已經(jīng)過完了,他家里根本不缺好吃的。
二叔金鼎兩手捧著一卷烙饃,狼吞虎咽地吃著,像是趕緊吃完了有要緊事去做。以前只有他父親和桂榮媽管著家里的生意,現(xiàn)在二叔也跟著在廠里管事了。二叔騰出一只手揪了一把他的小辮兒,嘴被填滿了顧不上說話。他第一次看見二叔是三歲那年八月節(jié)以后的一天,那天天將黑時候,二叔突然來了。他剛仰著頭打量打量那張跟他父親很相像的臉,還沒來得及說話,娘就急匆匆進來拽住他胳膊:“走,洗臉去!”娘拉著他走過屋門的時候還回頭掃了二叔一眼。
二叔訕訕地說:“嫂,別忙走啊,我給增榮大侄子帶新摘的石榴來了?!?br />
他娘說:“勞你費心了,娃可不缺吃的?!?br />
二叔的事增榮聽家里人零碎說起過,人們說起二叔來總有些顧忌和遲疑。
聽說他十八歲那年春天跑出去當(dāng)兵了,臨到日本投降以后才回滕營,還帶回來一個外路女人。
當(dāng)時家里的二嬸還守著。二嬸是家里的老人給娶的,人丑,嘴拙,明媒正娶。帶回來的女人人樣子好,長得鼓鼻子亮眼的,還識文斷字。老人抬舉原來的二嬸,不許他帶來的外路女人進門。他跟二老哀告,說那女人對他有救命之恩,說所在的隊伍打散了他落到日本人手里,被打得皮開肉綻,還灌一肚子辣椒水在肚皮上踩……扔到道旁眼瞅著沒命了,是那女人做裁縫的爹救下他。二老被他說得流淚,可還是容不得他帶回來的女人。
二叔領(lǐng)著那女人往河西王張集舅家去了,他舅幫他在街面上租了房子,開一間裁縫鋪,指靠女人給人做衣服勉強度日。一年后,裁縫找上門來了,帶走了女人。
二叔再回滕營,家里的二嬸也帶著閨女走了,二嬸娘家兄弟替她抱屈,接二嬸回家去另嫁了旁人。二叔空落落地?zé)o所事事,家里人個個都不給他好臉色看,他就來許昌找他大哥來了。
小增榮坐在圓凳上晃悠著腿,攥著一把勺子撥弄碗里的泡饃,把吃飯當(dāng)成玩兒。他把兩塊饃在碗里推來推去,嘴里嚼的一片肉片,足有半袋煙功夫了。他手里玩著勺子,嘴里含著肉,時不時的把肉片從嘴的這邊移到那邊,懶懶地嚼一下。身后老黃蹲在墻旮旯里,不錯眼地瞅著他,等著一塊肉骨頭或是雞頭魚尾飛過來,砸到它的腦門子上。這是小主人的絕活兒,他把這些東西往老黃腦門子上扔的時候沒有半點差池??墒墙駜簜€小主人只顧一個勁地拿勺子在碗里搗,沒有砸它腦門子的意思,它等得心急了,不由得嘆了口氣。
增榮聽到了這一聲嘆息,回頭看,老黃仰著腦袋蹲在那兒,前腿伸直,后腿羅圈著,熱切地瞅著他,黑亮亮的眼睛里浮著一層水。
說起老黃跟這家的緣分來,真叫一個該著。
它是一年前的正月里,他父親出門拜客那回?fù)旎貋淼?。那天父親應(yīng)酬完了,開著汽車往回走,開到半道兒,看見三合土路面上血糊糊一片,就停下車循著血印彎腰找,發(fā)現(xiàn)道邊上干蒿底下有一只小狗,后胯上的血已經(jīng)干了,它是拖著傷胯自個兒挪到道邊上去的,拖出來一片血印子。真是個靈性的畜生,知道躲開再次的碾壓,他父親這樣想著,打算繼續(xù)趕路了。
這時身后傳來微弱的狗叫聲,像是在召喚他,父親不禁動了惻隱之心。都說狗有七條命,它的傷能長好不至于要命,但這像是一只野狗,它不能打食了,不吃不喝的保管會要了它的小命。再說,眼下冰天雪地的……他父親就把它帶回家來了。
增榮把一塊饃掰開,往里面夾了兩片肉,想了想,又把嘴里含了半天的那塊也吐在饃里面。二叔伸過筷子敲敲他手里的饃,“嗨嗨!不許糟蹋東西。又想孝敬你狗兒子?”
他不理,回轉(zhuǎn)身把饃朝老黃腦門子砸去。
電話鈴響了,金章看看表,薛營長攢的牌局九點半開始,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拿起話筒,卻不是薛營長,他聽出這是老主顧永和飯莊王老板打來的?!敖鹄习鍐??你是大老板還是二老板?啊啊,是金章先生啊,呵呵,打擾打擾!我要的那車煤今兒個能來嗎?伙計們昨兒個就打掃煤底子燒了,再不來煤,明兒個就得燒大腿了,呵呵……”
“??!實在對不起了,我不知道這事。你也知道的,我那個兄弟做事一貫著天不著地,我馬上派車給送過去。嗯。十點之前就送過去。就要一車嗎?要不,多來一車吧?”
“不用了,就一車。眼下的時局誰也看不清楚,咱們做小本生意的可得兩說著,說不定哪天戰(zhàn)事打過來,就得關(guān)門啦,就得卷鋪蓋回鄉(xiāng)下家里去啦,呵呵?!?br />
撂下電話,他氣得呼呼的。老二是怎么搞的?說不定有多少主顧因為受到怠慢而生氣,有多少生意都被他給弄丟了。在他的宏興煤廠里,還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怠慢主顧的事。
“老二!老二!”他出到廊下一疊聲地喊。
“老爺,二老爺吃罷飯就出門走了。”劉嫂從增榮身后告訴他。
看來只好親自到廠里去派車送煤了。他悶悶地回屋,忽然覺得有點累,旋即又因為自己感到累而奇怪,他記得自己從沒在早晨七點鐘就感到累過。上年紀(jì)了嗎?他笑笑,不過才四十歲嘛。在鏡子里他看了看自己的臉,一頭平順的黑頭發(fā),沒見一點灰白,眼窩下也沒有松垂的眼泡,在微黑的干凈臉盤上,胡茬倒是比以前顯眼。至少,在這張鎮(zhèn)定的沒有皺紋的臉上,還沒顯出疲憊的神色來。得刮刮臉,穿衣服去公司了。跟送二太太的汽車一起走。他二弟至少因為他親自出馬而得到半天尋歡作樂的時間。他已經(jīng)浪得夠美的了。
自打來到許昌,時間在二弟的精神上顯示了神奇的變化,在這以前,家里的二弟媳和裁縫的女兒相繼離開的那段日子,他二弟像失了血一樣的軟弱郁悶。叫他來許昌參與生意,把車隊這一塊交給他打理,原本指望適當(dāng)?shù)拿β禃箓粗饾u淡化,不料他在哈了頭一口老海以后就振奮了,開始興致勃勃地尋找能帶給他歡樂的東西,還算充足的腰包使他迷上了妓院和煙館,現(xiàn)在他只要得空,就會溜出去嫖婊子哈老海。
他曾經(jīng)想過,要不要把二弟拴在家里,嚴(yán)格禁止他出去玩樂,或者把他送回沈丘滕營,交回人稱四閻王的老父親身邊管教。但是他沒有這么做。如果二弟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是為了補償戰(zhàn)場上的恐懼與絕望,補償在墳?zāi)惯M口處煎熬過的那些時光,以及中意的女人離他而去的痛苦,那就輪不到做哥的來剝奪他那些新鮮的玩意兒。
要是老蔣不縮編就好了——他一邊用熱毛巾捂臉,一邊想——我當(dāng)初放棄學(xué)業(yè)投軍就該投靠中央軍,而不是二十九軍,那個命運的棄兒,后娘養(yǎng)的倒霉蛋蛋。他扔開毛巾,一邊往臉上涂抹肥皂沫,一邊看著鏡子里變得陌生的臉。我他娘的也是個倒霉蛋,投錯娘胎了被老蔣縮編下來,做賣煤的生意養(yǎng)家糊口。我跌進煤堆里混了個灰頭土臉。
他側(cè)著臉照著鏡子,把吉利刀片貼近面頰,從鬢邊往下頜刮了一道,白色皂沫中出現(xiàn)一條青白的河道。中原大戰(zhàn)。由許昌往開封方向挺進。連天的暴雨,寧陵以北河水泛濫,平地的水沒了腿肚子,雙方在雨中泥濘里遭遇了,看不清對方都胡亂地開槍,試探性的,遲遲疑疑的,根本不像是在打仗。閻老醯兒的隊伍退出濟南了,撤退到黃河以北。雨中的那座木板橋,一隊晉軍拖著槍跑著過了橋。草席遮蓋著的尸體,發(fā)出雨水沖不去的惡臭。他斷斷續(xù)續(xù)想起那次惡戰(zhàn),同時往山西的方向唾了口唾沫。
他抹干凈臉,梳好頭發(fā),穿上出門的衣服。他現(xiàn)在是一個賣煤的老板了。
二進北屋里,少爺?shù)墓饦s媽坐在鏡子前,鏡子靠墻豎在梳妝臺上。所謂梳妝臺,只是老式條案的半截,她在老漆剝脫的木板上鋪了一條白毛巾,上面擺著幾瓶面油、雪花膏、香粉,一把背面是小鏡子的刷子,兩瓶香水。她身上穿著紫紅色富春紡薄棉袍,有些舊了,但是穿在身上很舒服——那一年,她還在學(xué)校讀書,第一次跟他參加舞會,穿上它的時候還是新的。她喜歡這件衣服,穿著它就是這種舒服的感覺。
她把潤膚油拍在臉上,再用薄綿紙擦掉粘在眉尖上的一點。她的眉毛漆黑,眉梢微微上揚,這跟她略顯方正的下頜很相稱。
她從鏡子里看見那個烏木的椅子和圓桌,昨天,她哥哥劉桂發(fā)就是坐在那兒,端著茶水,眼光從茶杯的上緣越過,黑褐色的眼睛在濃眉下穿出來,體貼地打量著鏡子里的妹妹的。哥哥過了四十歲以后,臉上的神態(tài)越發(fā)高深莫測,但是昨天他的臉上有一層薄薄的強烈表情,一種直率和親人的表情。
“哎,桂榮,”他說道,把茶杯從嘴邊拿開放在圓桌上?!耙恢睋?dān)心你怎么樣了,你看著情緒還行?!?br />
“就那樣吧,我每天有一大堆事情要干,煤廠往來的賬目,還有出貨進貨的事兒,都得我管著,從早上出去到晚上回來,一整天也沒有自由支配的時間,唉。這樣忙著亂著,根本沒時間管孩子,再說,也輪不到我……管增榮?!?br />
“我就知道是這么回事兒。別老掛著增榮了,坦白說,這對他沒有什么不好的,風(fēng)氣就是這樣的,為孩子將來的體面嘛,增榮還是跟著大太太好。我上次說的事兒,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還沒細(xì)想,我覺得這是很遠(yuǎn)的事兒,不會這么匆忙吧?等靜下心來再想吧?!?br />
“還遠(yuǎn)什么呀,你沒見時局變化有多快,國軍快要頂不住了,共產(chǎn)黨打過來是遲早的事兒。到臺灣去吧,我心里越來越有底兒了,甚至在盼望這一天呢。對我來說,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他站起身來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說著話?!拔腋沁呉呀?jīng)磋商一個月了,他們答應(yīng)給我一個部門,給我全權(quán),職員聘用和運作方式都由我定,沒人監(jiān)督。上邊也不派員來協(xié)助,都我說了算,只要我能實現(xiàn)利潤預(yù)算。預(yù)算是公平的,要是不如在武昌干得那么好,就是我的過錯,是我能力不濟,怨不得別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咱爹走得早,咱娘臨走再三囑咐我照看好你,我對不起娘,眼看著你走到這一步卻拉不住你……”
“哥……”她看到哥哥憐惜的眼神,這讓她很不舒服。誰都知道被人可憐是很沒面子的事,盡管這個人是你的親哥哥。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怪她自己。如果當(dāng)初她沒有去那個勞軍晚會,沒有認(rèn)識金章,或者別那么狂熱得不管不顧,堅持把書念完,她就會有一個不錯的安身立命的事業(yè),有自己獨立的人格?;蛘?,別信金章他們夫妻倆的胡說八道,堅持把增榮帶在身邊,而不是完全交給他們,讓兒子以為他們倆才是親爹親娘……
我在騙誰?桂榮想。誰也沒有辦法不叫金章的腦袋陳腐,他從一開頭就沒給我一個公平,我和他投入的感情份量是不對等的。‘庶子是正妻宗法意義上的孩子,是沒有異議的母子關(guān)系,從來人們都是這樣認(rèn)為的。說到增榮將來的地位,比如宗廟祭祀,家族代表權(quán),嫡子和庶子根本沒法比……’
她在燈影里傷心地一笑,合著我就是個為你們生下兒子的外人,桂榮一邊回憶一邊想。真該讓金章把這些話用指頭寫在石頭上,這樣就跟十誡一樣了,她應(yīng)該像個圣徒一樣,每晚臨睡前一邊膜拜一邊禱告。
“好好,不說了不說了。你趕快下決心跟上我去臺灣吧,你才二十三歲,換個環(huán)境從頭開始吧”
……
她坐在梳妝臺前,漠然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尋尋思思地擰開雅霜的綠蓋子,往光潔的臉上抹點雪花膏,再往顴骨下邊稍微搽上一點兒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