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有閑，想起整理一下久未動過的影集。翻開影集，已是泛黃的照片一下子把我拉進(jìn)了回憶。僅有的一張全家福，我們一家四口人坐于長凳上，旁邊的一把靠背椅上，坐著我的二大爺。二大爺側(cè)著臉，手持一顆卷成喇叭筒的煙卷。黑白照片上仿佛都能清晰地看到那縷煙霧。
　　 打小的印象，二大爺就是駝背的，一只眼睛被厚厚的玻璃花所翳，另一只眼也是弱視。走起路來便彎腰低頭，雙手后背，哼著小曲，陽光里打在他身側(cè)的陰影恰似一張弓……
　　 自打我記事起，二大爺就是和我們住對屋的，當(dāng)時是爺爺傳下來的人字脊的草房，窗戶是向里抬起吊在紙棚上的木格子窗，上面糊著透光的黃裱紙，唯有下邊固定的窗欞上嵌著幾塊白亮亮的玻璃。小時候，我最愛翻著低矮的窗子進(jìn)二大爺?shù)姆恐?，完全無視虛掛在門上的鎖匙。進(jìn)了屋子自是一通翻撿，雙開門的碗架，上置箱籠的腳櫥，吊在秸稈紙棚上的竹籃，炕中間的矮桌，秸稈殼編的炕席下。我總是會不負(fù)所望地找出幾塊粘著芝麻的餅干或者是幾枚一分二分的硬幣來，待吃飽喝足后，便仰躺在二大爺炕頭的行李卷上，曬著暖烘烘的太陽，數(shù)著棚紙上的花紋，漸漸地睡去。
　　 爸爸媽媽干農(nóng)活時，我就常和二大爺一起吃飯。二大爺便會用豬油把紅高梁米飯炒出香噴噴的味道來，又或者買上三角錢的大肉包子，園子里采些豆角土豆燉上一鍋。于是，二大爺便盤了雙腿，坐在炕頭，我倚在窗臺上，看二大爺用小瓷酒壺盛上三兩白酒放在搪瓷大水杯里，倒上熱水燙得溫了，再小心地斟在小小的瓷杯里，抿了唇一口飲盡，然后長長地哈上一口，滿臉的滿足之色。我飛快地刨完碗里的飯，又盛了一碗萊湯，也是一口喝干，滿足地打了兩個飽嗝，用袖子胡亂地擦了嘴，就泥鰍般地游下了炕，二大爺用筷子敲敲碗邊“再吃點萊呀！”
　　 我又打了個嗝，拍拍肚皮，“飽了！”二大爺嘿嘿地笑，“你就是個小饞貓，要是有肉你還能吃一碗?！蔽冶愀赂碌匦χ茏摺?br />　　 當(dāng)時二大爺是在我們鎮(zhèn)里的化肥廠打短工，每個月三十幾塊的工錢，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錢財，比后來的萬元戶都令人羨慕的。每個月發(fā)工錢后便會到館子里打打牙祭，當(dāng)然必是少不了我這個“小饞貓”了。
　　 在館子里坐定后，二大爺就喚過館子的管事（當(dāng)時的飯店是公家供銷社管理的）?！俺磦€豬干，再來個脆骨節(jié)，拌個黃瓜拉皮，再散個花生。約三兩地瓜燒！”
　　 管事的就笑咪咪地夸“二哥好刁的嘴，剛進(jìn)的新鮮豬肝溜來賊拉的香。大侄子呢？怎么每次都只帶老二呢？”
　　 二大爺親昵地拍著我的后腦勺說：“老大懂事的，下了學(xué)就幫他爸媽干活去，就這小子貪懶饞滑的，成天瞄著我?！?br />　　 “好事??！這老二和你親近，該著你得繼，按老話說……”
　　 “行了，別逼逼了，這孩子靈性呢？上菜！”管事的唉唉地應(yīng)了，到后廚招呼著，我只是沒心肺地嗑著瓜子，滿腦子的脆骨頭，溜肝尖了。
　　 菜上得了，二大爺用老碗倒盡了壺中的酒，用煙卷紙點了火，執(zhí)到酒碗上，只見騰地一下碗上便冒出了一汪藍(lán)洼洼的火苗，左右搖擺著飄渺著，間或的爆出幾點火花，發(fā)出滋拉的響聲。俄頃，火苗淡到無形，二大爺便又取了一只碗來，用紗布的漏子篩了酒過去。才指點著萊盤叫我吃用，我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撈了一塊豬肝塞入嘴里嚼得滿嘴流油。二大爺用指肚抹了我的腮唇，笑罵著，“慢點，沒人和你搶。”自已夾了黃瓜拉皮慢慢地吃著，抿著小酒，又自得地哼著小調(diào)，我自是狼吞虎咽，哪顧其他，直到兩盤子肉食下了肚，二大爺?shù)木埔埠韧炅?，又叫了兩個饅頭，掰了兩半仔細(xì)的擦了盤里的湯水慢慢地吃著，“飽了嗎？”我打著嗝嗯嗯地應(yīng)了，二大爺才結(jié)了帳，又買了四個大肉包子拎了回家。
　　 我把肉包子給了爸媽，哥，“我和二大爺下了館子，吃了脆骨頭溜肝尖，花了兩塊錢呢！”我看到哥哥的喉結(jié)上下滑了兩下，才狠狠地咬了一口肉包子，嘴角也有油水流下，卻趕緊吸了回去，舌頭卷舔了兩下才繼續(xù)吃著，我看了有趣，咯咯地笑，卻被媽扇了屁股兩下，“吃飽了玩去，叫你哥吃飯?！?br />　　 我應(yīng)了聲便跑了起來，媽在后邊喊，“別跑，小心嗆了風(fēng)?！蔽夷念櫰渌稚弦呀?jīng)有小伙伴們在吆朋喚友的玩起了跑過電（人分兩組，一組跑一組追，追到的人到指定點扶墻等待救援，同組人拍擊待救人的手一下，待救人得到解脫重新來過。東北早前兒童游戲）、捉貓貓、打瓦片了。
　　 說到捉貓貓，倒是有件趣事，一日我藏到了自家提早掏出的柴垛窩里，偷看著外邊找人的小伙伴一一找到了其他所有人，唯是找不見我，急得抓耳撓腮的，我自是捂嘴笑得像個偷著雞的小狐貍，我小心地翻了個身，仰躺了看天上的白云卷舒，變幻莫測，一會似笑臉菩薩，一會像怒目金剛，倏忽又變了奔跑的駿馬，偶有幾只盤旋的鷹兒在云間穿梭，大是有趣，漸漸的看得乏了，便閑了眼聽風(fēng)……
　　 不知什么時候，瞑瞑中似有人在呼喚，“二??！你在哪啊！二啊！”聲音中竟自帶有幾分悲愴之意，“二??！你應(yīng)一聲啊！我是你二大爺??！”
　　 我突得意識到這是在找我，眼前四周黑麻麻一片，只聞風(fēng)鼓柴鳴嗚嗚作響，嚇得我頭皮一緊，連滾帶爬地鉆出柴垛，腿一麻，一跤跌倒，帶著哭腔喊“二大爺，二大爺，我在這！”二大爺顫著身子跑著迎來，一把抱了我，抱得好緊好緊。
　　 事后，二大爺逗我說“你個搗蛋的壞小子，半條街的人找你，以為你被拍了花子呢？”我剛被爸揍了兩巴掌，屁股上的疼讓我以眼淚的形式表達(dá)了出來，聽怪著表情模樣的二大爺說完，竟噗地笑了，兩個鼻涕泡也跟著冒了出來。二大爺笑吟吟地給我擤了鼻涕，又摸了一毛錢給我，“去買糖吧！”我頓時開了心。一毛錢十二塊糖，給哥四塊，誰叫你大我四歲來著！
　　 時光過得飛快，轉(zhuǎn)眼我上了小學(xué)，讀了初中，倒是與二大爺少了許多親近，那時二大爺年歲漸老，眼神更加的不濟(jì)，便辭了廠里的工作，冬天便在幾家親近的人家里打牌閑話，夏天身子輕便了就背了泡沫棉被裹填的箱子進(jìn)了雪糕冰棍來賣。于是夏日的假期里，我最渴望聽到一連串的蒼老的叫賣聲。
　　 “雪……糕，冰棍……啦！”我聽到聲音就拿了搪瓷缸子等在門口，不多時二大爺就叫我，“二啊，拿缸子來！”我就屁顛顛的奔過去，二大爺蹲了身子，翻開蓋子，揭了白白的棉被，一股子的香甜帶著涼意就竄了出來，二大爺拿出幾根欲化的雪糕倒入缸子，扔了塑料皮子，“趕緊回去吃，外邊熱！”就又背了箱子沿街而去。每次我都能看到泡沫箱子的背帶勒著的肩膀后背處，濕漉漉地一片，那是汗水浸透了二大爺?shù)纳碜印？晌宜械男乃级荚诟鬃永锉鸬难┧?，竟沒有哪怕一點點的動容或是親情的憐憫。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只會動容于武俠小說里的恩怨情仇，或者瓊瑤阿姨的情愛纏綿，卻唯獨沒有那親人間的眷戀?？赡苁沁€沒有過失去吧！就不懂得有時的珍惜。
　　 十六歲，我初中念完了，實在沒有了念書的興趣，便走入了社會，大半年的光景，浪跡在沈陽吊爐餅的鋪子，西柳的服裝市場，掙沒掙錢的另說，我滿意的是我可以在一個個陌生的地方生存下來，還瘋了似的身子竄到了一米八，一百四十來斤。年底回家，一身在農(nóng)村人眼里有暴發(fā)戶嫌疑的皮夾克皮鞋讓村里人贊嘆了幾句，一盒紅塔山發(fā)完了，我吐了口吐沫發(fā)愣在家里新建的北京平里。后院的草房還在，只是已如暮年的老人，蜘網(wǎng)錯亂，亂七八糟的家什農(nóng)具堆放其間。
　　 “看看你二大爺去吧！他現(xiàn)在在村里的粉草場打更，住在那。身子骨不行了，前幾天還跟我念叨了你幾回！”媽跟我說。我默默的換上一身衣裳，黑黑的夜里沒有星月，只有冷冷的風(fēng)。
　　 我手里的電筒射出昏黃的光柱，也仿若遲暮，我緊走了幾步，在一家商店買了兩斤蛋糕又拿了條石林煙。
　　 村東頭，一處黑漆漆的所在，堆著兩座十幾米高的草垛，粉成粉作豬飼料用的，一個小小的平房，兩米來高，長寬不過丈，里邊透出一絲昏暗的燈光，呼呼作響的風(fēng)聲里，有聲嘶力竭的咳嗽聲傳來，聲音之大讓人聽了心里寒顫……
　　 我拉開門，里面有一床黑乎乎的棉門簾，亮光里看去油亮亮的。我矮了身子鉆進(jìn)屋子，‘咣當(dāng)’一聲碰翻一把小凳子，外屋里只有一窄小的鍋灶和一口大肚水缸，剩余之地只能讓人容身。
　　 “誰??？”咳嗽聲略一停頓，是二大爺蒼老的喝問聲。
　　 我揭了里屋的簾子，探頭進(jìn)去，笑嘻嘻的喊“二大爺！是我??！二兒回來看您了！”
　　 二大爺一愣，瞇了眼從小炕上爬坐起來，身形瘦削，雜亂的頭發(fā)半花著，胡子拉雜的，待確認(rèn)了是我，身子就是一陣抖動，繼爾又猛烈地咳了起來，絲絲的肺鑼音來回的在咳聲里穿梭，滿是老人斑的面皮上，褶皺里都漲得通紅，手胡亂的指著我，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趕緊上前抓了二大爺?shù)氖郑恢皇峙拇蛑鬆數(shù)暮蟊?，“好了，好了，不咳了，不咳了！”可能是我的拍打有了一些效果，二大爺暫時地止了咳嗽，呼呼地喘息著，依舊間雜著重重的鑼音，二大爺指了指煙笸羅，我拿了過來說“別抽了！”二大爺粗著嗓子說“抽兩口，透透！”
　　 我只好撕了石林煙，抽了一支說，“吸這個吧！”二大爺瞅了，仍卷著煙卷，我一把奪過，把煙塞到二大爺嘴里，劃了火柴，二大爺頭歪了歪躲著，我又遞過去“燒手了，快著。”二大爺才著了煙，吸了口，卻被一口痰氣憋得噴了煙，狠狠地咳了幾聲，才吐出一口痰去，又抽了幾口煙，煙霧繚繞地開口說：“你干啥去了？這長時間也不知道看看二大爺，你要再不回來，就看不到我嘍！”
　　 我陪著笑說：“哪能呢！二大爺再踏踏實實地活幾年，等我娶了媳婦生了孩子，給你養(yǎng)老送終呢！”
　　 二大爺聽了倒是突地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喃喃地嘶喊“等不到嘍！等不到嘍！你怎么不早點回來呢！”一時間哭得像是個孩子。我面上掛著笑，心里卻苦得發(fā)澀，第一次感受到了親情的沉重，那仿佛是壓在心尖尖上的痛。
　　 我陪了二大爺三天，實在受不住，換了哥哥過來陪護(hù)，回了家，見爸爸正在鋸著一些二公分左右的木板。也沒有理會，回屋趴在炕頭就睡了過去。
　　 不知是幾時，我被哥叫醒了，“二大爺走了！起來！”我瞬間清醒了，一骨碌爬起來，鞋子都沒穿就往外跑，哥拎了鞋追出來，我倚在大門口的墻角已是涕淚橫流，奇怪的是我心中卻沒有多少悲傷，而只是一種怪異的輕松感，想來二大爺活著也只是遭罪，對他而言倦了塵世飄然逝去也是一種解脫吧！
　　 天亮了，我木偶般的任人穿上了麻布的孝衣孝帽，跪在二大爺?shù)拈角敖o前來吊唁的人磕頭還禮。
　　 兩天后，父親親手釘制，油漆的棺木，八個抬重的鄉(xiāng)親，送葬的鎖吶吹響了，薄薄的雪花飄落……
　　 往事云煙，親情無限。一張照片，后人眷戀。合上影集，思緒飄過千山萬水，故鄉(xiāng)，親人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