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念秋涼(散文)
一、立秋:寂寞梧桐也關(guān)情
梧桐適合入詩,缺月疏桐,漏斷人靜,一彎上弦月掛在枝頭,詩人披衣而起,或為離愁別緒,或為家國安寧,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在這長長的嘆息聲中,落下了第一場秋雨。氣有節(jié),風有度,從小暑時節(jié)的溫風至到立秋的涼風至,風扮演了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自東,轉(zhuǎn)南,而北,好像各個不同的角度都有不同的設(shè)置,有如一架隱形的鼓風機,吹來浩渺的風,滴落清涼的雨。
韓偓韓冬郎十歲成詩,語驚四座,惹得李商隱詩情大發(fā),“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边@是長者對后輩的認可,也是對時間的慨嘆,桐花萬里,丹山萬里,總有新的聲音替代舊的詩篇,一首長歌動離情。
我年少,不懂桐花意,站在一場淋漓的春雨中看麥浪起伏。那時時興桐糧間作,從不遠處的焦作運來一批梧桐樹苗,由父親帶領(lǐng),栽植在大田里。桐花開,淡紫色的花朵一叢叢一串串,梧桐靜默,像一只揮向天際的大手。它能看見不算渺遠的未來,它能看見自己腳下的路,后來那些樹果然成了我家的救命稻草,一部分用來做蓋屋時的房梁和木檁,一部分用來給姐姐們打造妝奩,一部分賣了應(yīng)急。
立秋到,涼風至,其實說這話有點太早,立秋加一伏,洶涌的熱浪尚未完全消逝,只是在傍晚時分偶爾會吹來一陣微涼的風。那風拂動樹梢,樹上寒蟬凄切,一整個夏日過去了,這個弱小的精靈尚不愿隱去,鼓動最后的熱情,表達對一方土地的熱愛。黃豆結(jié)莢,玉米已經(jīng)長出水仁,花生落果,地瓜在繁葉間隱藏,一如大地的乳房。
這是孩子們的節(jié)氣,每年到了秋天我們這里要放秋假,對應(yīng)麥假,大概在十天左右。說是讓在家里幫忙勞動,實則成了一個個鄉(xiāng)間游串的小鬼??凑l家的莊稼先是成熟了,在老河灘挖上一眼地灶。有人負責往來于田間,運送花生大豆玉米地瓜,有人負責撿拾柴火,以干燥的樹葉引燃,被煙熏出兩行淚來。有人負責放風,整日在田野游逛的暈三看見,循著煙霧隱藏在溝沿上,單等地灶里飄出誘人的香氣,一聲喊:來人了。一幫小鬼四散而逃;這時的暈三呲著大牙開始享受竊來的美味。
白露降,這里的白露與節(jié)氣里的白露不同,是露向霜的一種過渡。也是水在四時變化中的一個節(jié)點。春而成霧,夏而成氣,秋而成露,露凝為霜,轉(zhuǎn)而成為冬日漫天飄舞的雪花。水是時間的精靈,可以無窮變幻自己的模樣,將天地巧妙銜接。母親在秋日時常會說,不能讓露水打濕額頭,是怕夜露引起風寒。白露點秋霜,冰涼的露水落在草木的葉子上,一點點帶走生命的綠意,葉子由綠而黃,逐漸停止了生長。
立秋未秋,此時尚算農(nóng)閑節(jié)氣。莊稼停止生長,田野上的野草也將走向生命的盡頭。人不是,人的秋天在中年之后,頭發(fā)牙齒等同于草木的葉子,腿腳相當于草木深入泥土的根脈,走著走著咋就老了,走著走著孩娃們都已長大成人,長成大人的孩子們往往會在秋天打個電話發(fā)個短信,說立秋了,天涼了,出門多加點衣裳。其實在鄉(xiāng)下哪有那些說道。比如老五叔就起了一個大早,本來穿上的汗衫又脫下來,清點一下機動三輪車上的貨物,鍋碗瓢盆,麻繩,鐵鍬,收秋的鐮刀,還不忘把昨天進的編織袋捎上,立秋了,村莊里的人們就要摩拳擦掌,做好收秋的準備。俗話說,“騎雨一場秋,遍地出黃金”,眼看著昨天下了一場透雨,天要你收,便是五谷豐登。
秋忙會對著小滿會,小滿是麥收的前奏,那么立秋就是秋收的鋪墊。老五叔光著膀子搖響了發(fā)動機,三輪車突突冒著黑煙向集市開去。有牽羊的,今年年成好,風也調(diào)雨也順,老河灘上的草啃了一茬長一茬,一只只青山羊膘肥體壯,還沒走到集市上,就被收羊的小販攔住。掐腰,捏骨,在懷里抱了一抱,給出一個大略合適的價錢,就省得往集市上牽了,一手羊繩一手錢,揣進兜里好去置辦收秋的家什。有賣糧的,糧食市人頭攢動,去年打下的玉米、谷子、大豆,吃了一年還有結(jié)余,一邊掐了手中的煙,一邊向一位看似城里來的貴婦介紹,我家的小米好,顏色鮮,米味兒香,煮出來漂著一層厚厚的米油子。那貴婦就信了這人的話,看著就像實誠人,剛巧兒媳婦坐月子,一高興買了一袋,過稱,付錢,讓那老農(nóng)搬上電車,無聲消失在去往縣城的大路上。
乞巧節(jié)就到了,村里的女孩兒哪個不想心靈手巧呢,梧桐樹下三更雨,白天從集市上買來的芹菜、茄子、豆角,包了一鍋素餡水餃。水餃里放上幾根繡花針,一邊開著東村西村誰家的后生有本事長得又好的玩笑,一邊手指翻飛將水餃捏出花沿來。那心是顫顫的,就祈求自己能遇見那根細細的繡花針,就思量能遇見一個能干又打眼的后生。生出一雙粉嘟嘟的兒女,想著想著就羞紅了臉。
其實最苦的是鄉(xiāng)間婦人,夜來漫長,眼看莊稼即將成熟,那邊說尚不能確定能否請下假來。這滋味,李煜更懂,一首《相見歡》道出深深的離愁。“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看著熟睡的孩子,止不住落下兩行淚來。
此時的梧桐象征著男女之愛,站在天高地闊的鄉(xiāng)野中。古代傳說,梧桐與鳳凰有著近乎相同的解釋,梧是雄樹,而桐是雌樹,梧桐同生同老,生死與共。唐代孟郊《烈女操》:“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貞婦貴殉夫,舍生亦如此。”雖有封建殘余思想,卻從另一個方面表達出愛之貞潔。
我對梧桐頗有好感,不僅僅在窮困年代幫助一家人渡過難關(guān),更愛其形而上的意蘊。我寫《梧桐清音》,幾乎從現(xiàn)實主義層面和浪漫主義層面進行了雙重解讀。梧桐有秀士遺風,一襲青衣長袍來自于莽原荒野,桐梓合精,可斫古琴。焦尾,綠綺,號鐘,繞梁,皆有一段千古柔腸的佳話,琴聲淙淙間,一縷清音穿透蒼涼的暮色,抵達現(xiàn)實之境。
涼風有信,老祖母說梧桐樹的每個枝條上有12片樹葉,一邊六片;在閏年,每根樹枝卻又多出一片。我沒有仔細去考證,寧愿當做一個美麗的傳說,梧桐生在鄉(xiāng)野間,本身就有了一個縹緲的靈魂。鳳凰作為一種意象的存在,不因土地的瘠薄或村莊的貧窮而有所嫌棄,信念不滅,就可在浴火中重生。
一聲梧桐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這秋聲中,這愁緒里,一片金黃的桐葉飄落在季節(jié)的路口,寂寞梧桐也關(guān)情。
二、白露:飛鳥的承諾
露凝而白,氣始寒也。露是白露的露,秋屬金,金色白,這是古人的說辭,沒見過有一滴露珠是白的顏色。露珠掛在秋草上,曦光投射在露珠上,一只七星瓢蟲緩緩飛落,它的翅膀有些遲緩,大概到了最后的逗留時光,貪婪地呼吸著鄉(xiāng)野的氣息。此時的鄉(xiāng)野是一派豐收景象,車馬在奔忙,農(nóng)人在奔忙,用不了多久,大地上的谷物便被封存進谷倉與圍囤。這些,露珠都看見了,露珠只是不說,一滴露珠晶瑩是大地的淚水,許多年的辛苦與勞頓,換來一茬茬風調(diào)雨順。
村莊也投射在露珠上,“擘棉治絮,制新?lián)Q故。及韋履賤好,豫買,以備隆冬栗烈之寒?!笔钦f有人家已經(jīng)趁著農(nóng)忙的間隙開始給家人準備御寒的衣物,采摘的棉花搟軋成棉絮,把舊年的衣物換上新棉,韋履是古代的一種鞋子,顏師古注:“靸謂韋履,頭深而兌,平底者也。今俗呼謂之跣之。亦名靸鞋。三代皆以皮為之,始皇二年改用蒲制”。大略相當于木根爺做的草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在白露這天去老河灘上的蘆葦蕩里采集蘆荻,以麻繩,以木板,粗針大線,做出一雙過渡冷寒的草履,腳印串串,散落在白皚皚的天地之間。
這時的樹葉剛剛開始飄零,一陣風吹來,榆樹槐樹的葉子像是在天空游弋的小魚兒。若是更早些,村莊里已經(jīng)起了裊裊的薄霧,聽見腳步走過,人站在墻里說,“今年的收成還算好吧?!薄班?,”墻外傳來一聲輕咳,“是啊,好是好,就是聽說二皮家昨天剛賣了玉米,一斤五毛多?!薄鞍Α遍L嘆一聲從低矮的院墻里面?zhèn)鱽?。谷賤傷農(nóng),這年頭也不知道起了什么幺蛾子,城市里的房價打著滾兒往上漲,反倒是活命的糧食一天比一天便宜。且不管吧,腳步聲消失在繚繞的白霧中,南崗子上還有一片巴掌大的豆子沒收,轉(zhuǎn)身拿了鐮刀,也向晨霧中走去。
“處暑十八盆,白露勿露身?!碧幨畹脑餆嵘形赐耆巳?,每天用一盆水洗澡,過了十八天,到白露就不要赤身裸體了,以免著涼。這是節(jié)氣所給與的勸慰,讓人在行走于時間的過程中反觀自身。日子勿論好壞,小車不倒只管推,如此才可安然走過人間日月。
谷物入倉,菜園子里的黃瓜枯黃了藤蔓,上面只剩下一朵瘦瘦的黃花;茄子也瘦,失去了往日的水潤,臉上長出難看得到瘢痕;朝天椒做了最后一次努力,還是沒能逃過時間的掌心,色素尚未飽滿,葉子凋零殆盡。是啊,土地也到了休息的時間,從立春到芒種,從從雨水到白露,時間過去了兩百多個日日夜夜,白天生長,夜色中拔節(jié),全仗著大地之母的豐沛血水,才有了萬物蔥蘢。
秋社,便是祭拜土地的節(jié)日。
皇天后土,青蒼的天空掌管著風霜雪雨,后土娘娘便掌管著山川大地。后土神的產(chǎn)生,源于古人對自然的崇拜、土地的崇拜和對女性的崇拜,大約在唐朝以后便稱為后土娘娘。宋代以降,被道教列為四御尊神之一,掌管生與陰陽、萬物之秀與山川之美,被稱為大地之母,是最早的地上之王。我們村的后土娘娘安坐在村東的池塘邊,夏日守著一塘青郁的荷,秋日里樹影婆娑,慈眉善目看著村莊里的人們來來去去。所謂的秋社,只不過獻祭幾味土生土長的時令水果,清脆的棗子,炒熟的花生,流浪者暈三也湊熱鬧,從池塘里摸來幾只鴨蛋放在供案上,祈求后土娘娘來年討飯遇上的都是好人家。
《東京夢華錄》記:八月秋社,各以社糕、社酒相赍送。貴戚、宮院以豬羊肉、腰子、奶房、肚肺、鴨餅、瓜姜之屬,切作棋子、片樣,滋味調(diào)和,鋪于板上,謂之“社飯”,請客供養(yǎng)。大多數(shù)百姓人家的婦女都回了娘家,傍晚時分,捎帶來外公姨舅送給的新葫蘆、新棗兒作為禮物相贈,俗云“宜良外甥”。當然,外祖母也希望給我們帶來好運,母親沿著空曠的老河灘一路向東,過了兩座橋,看見幾株擎天的白楊樹,就到了外祖母家。我坐在暮色中的河堤上等,夜色沿著老河灘鋪卷開來,樹葉落在水面上驚動一尾向深處游溯的魚,嘩啦啦一片白色的光在夜色中蕩了開去。那夜,我握著外祖母給的保命葫蘆娃兒安然睡去。
“一候鴻雁來,二候玄鳥歸,三候群鳥養(yǎng)羞。”這是我們的土地也是飛鳥的土地。人在泥土上行走,稼穡,是為了一家人吃飽穿暖;鳥在田野上飛翔,一邊逡巡著草木繁茂的盛景,一邊仍然是為了度過這痛苦與快樂并存的光陰。
人有人跡,鳥有鳥道。這對于南來北往的候鳥來說顯得格外分明。故鄉(xiāng)在哪里,一陣寒涼的風吹來,到了歸家的日期。水色旖旎,你不能太過貪婪他鄉(xiāng)的明山秀水,長路漫漫,在歌歇中一路飛翔,飛過荒漠,飛過草原,飛過山崗,不是沒有疲憊的時刻,一想到歸程漫漫,翻飛的雪已在光陰的深處醞釀。不是沒有產(chǎn)生過羈留的念想,一想起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竟也有淚水濕了眼眶。我看《鳥的遷徙》,每年秋天,出生不久的北極燕鷗就要離開尚未熟悉的家鄉(xiāng),跟著親人飛過大約1800英里的路程,到達南極浮冰區(qū)過冬。來年春天,它們又會匆匆啟程,飛躍漫長的非洲海岸線,飛躍大西洋,再次回到出生的故鄉(xiāng)。
日光斑斕,云層波詭云譎,在漫長的遷徙路上,常有獵人的埋伏,致命的獵槍,防不勝防的網(wǎng),只要稍有閃失,便魂斷他鄉(xiāng)。在寫作這篇文字時,我在微信上發(fā)出一條求救信息:“春分玄鳥至,白露玄鳥歸,此時自南而往北也,燕乃北方之鳥,故曰歸。這里的玄鳥指的是燕子。那么此處的北方應(yīng)該在什么范疇或地域?!毙湔f,以黃河為界,后以淮河為界,廣西的燕子也南飛。一個叫丫頭的編輯說,通常南北以長江為界,但燕子是候鳥,說是北方之鳥應(yīng)該是不準確的,燕子在春夏秋三季往北遷,在東北華北一帶,天一冷就會南遷。這才恍然明白,或許是古人犯了一個地理常識上的謬誤。
另有資料顯示,燕子的分布較為廣泛,冬天棲息在南洋、印度及澳洲等處,二月間開始北遷,飛抵廣東,三月初到達福建、浙江以及長江下游一帶,四月初就可在黃河流域見其蹤影。如此來看,或許商只是燕子遷徙途中的歇腳地之一。我們家房梁上的燕子在白露這天啟航,八月、九月、十月,一路向南,飛越崇山峻嶺,在冬天的某日,可能已經(jīng)落在星羅棋布的南陽小島上,燕子飛去來,做了一次大自然的使者。
有遷徙便有留守,麻雀飛過村莊的上空,來不及在露珠中欣賞稍縱即逝的飛影,在田野上奔忙,收集遺落的谷物與草籽。鷓鴣、喜鵲在修葺過冬的巢穴,銜來枯枝敗葉把巢建在高高的白楊樹上。村莊里的冬天不算沉悶,每當雪落常有疏落的飛影在庭院,老河灘,或者空寂的麥場。
遷徙或留守,也算是一種承諾,就像村莊里的人們,有人奔赴他鄉(xiāng),有人在屋檐下守望。我喜歡《鳥的遷徙》里的主題曲,由出生于澳大利亞Victoria州小鎮(zhèn)上的尼克·凱夫主唱:“飛越浩瀚的海洋,跨越茂密的叢林,穿過幽靜的山谷,永不停歇。只為來到你身旁。越過變幻的平原,穿過金色的山脈,迎著狂風暴雨,只為來到你身旁。每一年,每里路,灑下的每顆淚滴,親愛的,萬語千言我無法說起,只為信守承諾……”
文筆老道,敘事別具一格的新生自由,文本亮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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