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草尖上的舞蹈(散文·家園)
一、枯槁干癟的男子
觥籌交錯中,有人來到塵所在的酒桌上。這是一個面容黝黑的清瘦男子,一張臉緊縮在一起,如一片枯槁的葉。
亭悄聲問塵:“你認(rèn)識他嗎?他也是我們的高中同學(xué),還是你老鄉(xiāng)?!眽m凝視細(xì)視,腦子里卻搜索不到有關(guān)他的任何記憶。塵輕輕地對亭搖了搖頭:“我沒一點印象?!?br />
亭向他介紹塵:“這是你們老鄉(xiāng)——塵。有印象嗎?”他看著塵,大悟似的說:“知道,還是我初中同學(xué)呢。我是路,塵,你是寒的女兒,對嗎?”塵笑著點頭,心里卻萬分詫異:他就是路,那個初中時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現(xiàn)在為何這般蒼老?這般萎縮?一點都沒有這個年齡段男子該有的舒展自如!
原來,美麗的容顏是有期限的。那些如春花般絢麗的年華,在歲月的侵蝕下,也會漸漸黯淡。
二、草尖上的舞蹈
“塵,快點,再玩就遲到了!”背著黃帆布書包、扎著兩個麻花辮的嬌催促道。頂著一個鍋蓋頭的塵,斜挎著一個用花布拼接出來的書包,她們正走在通往學(xué)校的鄉(xiāng)間小路上。
路邊長滿了青蔥茂密的野草,還雜著各色野花。草上,露珠晶瑩。陽光下,露珠璀璨。個子矮小的塵正赤著腳,用腳底輕觸草上的露珠,感覺著它們清爽的涼意。一個個露珠在她腳的輕觸下,在葉脈上滾動、墜落。塵大喜,在草尖上旋舞起來,如一個舞著的精靈。嬌被她感染,也在草尖上旋舞起來。兩個少女,在晨曦中,在碧野間,就那樣自由地舞著,舞得完全忘記了時間。
有蝴蝶飛來,在花上留戀。塵安靜下來,躡手躡腳地彎腰向前,左手按住書包,右手拇指與食指張開如鉗狀??焖俪鍪?,張開兩指,夾緊,一只有著淡綠翅膀的蝴蝶眨眼間就出現(xiàn)在塵的手中。塵捏緊蝶的兩翅,看著蝶在她手里拼命地掙扎。有點憐惜,松開兩指,看蝶撲閃著翅膀,然后飛走。
此時的嬌也停止了舞蹈,她看了看頭上的太陽,驚呼:“塵,快跑,這次真的遲到了。”塵隨手扯了幾把野花,邊跑邊編。不多時,一個美麗的花環(huán)已經(jīng)編好了。把它套在嬌的頭上,扯著嬌的手,兩人就往學(xué)校飛奔。
及至到校,早已上課了。班主任龍已站在教室門口,看到她倆,龍氣道:“塵,你這個常遲將軍,又來晚了。下次再晚,一定告訴你父親!”塵吐了吐舌頭,跑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不怕龍,龍是他表哥。父親知道了也不會說她,父親也是這學(xué)校的老師,他知道從家里到學(xué)校路途遙遠(yuǎn),長達五華里,而她,還小,還不到十一歲。
三、梨花樹下的邂逅
晚飯后,偶然留校暫住的塵和父親一起在校園外漫步。
校園不遠(yuǎn)處,是一個梨園。那里遍布著梨樹,花開時,滿園似錦,香飄四野。有唱戲的在里面吊嗓子,老遠(yuǎn)就能聽到吚吚呀呀的聲音。
父親邊走邊和塵閑聊:“塵,你說,‘烏云向我們壓下來’中‘壓字’用得好,好在哪里?”
“‘壓’字有氣勢,給人以威逼之感?!眽m想了想。
“不錯!”父親點頭贊許,愛憐地摸了摸塵的頭。
“這暮色中的田野,你覺得該怎樣描繪呢?”父親指著遠(yuǎn)處的田野問。
“這……”塵有點吞吐。她把目光灑向四周,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是路嗎?那個住在區(qū)政府大院里的帥俊逸男生。
一襲白衣的路,此時正站在一樹梨花下,他仰著頭,目光飄忽。額前的發(fā),在風(fēng)中飄舞。夕陽下,清瘦的他略顯憂郁。
“路,一人在這里,你爸爸呢?”走近路時,父親問道。原來父親與路的爸爸相熟。
“叔叔好,我爸他在家里呢?!甭范Y貌作答,聲音清冽。
“路是個可憐的孩子,媽媽很早就走了,剩下他與爸爸過日子,他爸爸又好經(jīng)常酗酒。”別過路后,父親小聲地對塵說,邊說邊搖頭嘆息。
難怪他那么憂郁,塵恍然。
四、麥田里的爭論
無垠的麥田中間,有一片一片的麥子低伏在地上。近看,原來是一群群學(xué)生各據(jù)一地,在那里打牌。正是中午時分,太陽有點毒。這些早早到校的學(xué)生,并沒有到各自的班級,他們幾個人一伙兒聚在一起,在麥田里扯幾把草,蓋在自己的頭上,權(quán)當(dāng)遮陽帽,然后打牌的打牌,圍觀的圍觀,好不熱鬧。
有幾個十二三歲的女生聚在一起。一邊閑談,一邊打牌。
“艾,你說男生中誰最帥?!鳖^發(fā)短短、身材高挑的芝問長相甜美又小巧的艾。
“當(dāng)然是路了。別的男生又矮又黑,路高大白皙,成績也不錯?!卑摽诙?。
“不對,勇最帥。他比路健壯,路太單薄了。”嫵媚的蓉插嘴道。
“不,還是路帥。他清瘦俊逸,眼神里包含著憂郁,看起來特別脫塵。”文靜秀美的淑爭辯。
“他們都帥。勇是陽光男孩,開朗大方。路是月光男生,清涼淡定?!眿烧f。
“對呀,對呀,他們都帥。冬天我想和勇在一起,溫暖。夏日我想和路在一起,涼爽?!被顫姷姆艺f。
“你可真貪!”嬌笑著用手輕敲她的頭。
“呵呵!”芬傻傻地笑了。
塵躺在一邊,一手無意識地扯著草,一手遮著臉,在那里假寐。雖然她沒參與大家的討論,但小小的她心里卻認(rèn)定:路最帥,他多像小說里俊美的男主角呀!
五、嬌的臉紅了
放學(xué)了,她和嬌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學(xué)生很多,都是來自不同村子的人。大家說說笑,蹦蹦跳跳,好不熱鬧。蘿卜地到了,饑腸漉漉了她,趁種田人不備,拔了個蘿卜,用手捋掉上面的土,在衣服上擦了擦,給嬌掰一半,兩人就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在那個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地里的碗豆、蠶豆、紅薯、麥子,無不成為她們口中甘美的食物。
“知道嗎?塵。蓉喜歡勇?!眿蛇叧蕴}卜邊輕聲問塵。
“是嗎?我怎么不知道?!眽m吃驚地大聲說。
“小聲點,別人聽到不好?!眿沙虺蛩闹?,扯扯塵的衣襟。
塵忙用手捂住嘴:“真的?蓉怎么沒告訴我?!眽m奇怪道。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眿傻溃八齻冋f蓉看勇的眼光跟看別人的不一樣?!?br />
“怎么不一樣?”塵好奇。
“就是她看勇的目光很熱,會看勇很長時間。”嬌耐心解釋。
“這樣呀?!眽m恍然。
如果是這樣,那班上喜歡路的豈不是很多?她清楚地看到好多女生一看到路,眼神頓時清亮起來,她們的視線會追著路很遠(yuǎn)、很遠(yuǎn)。
“嬌嬌姐,那你喜歡誰呢?你上次不是說路和勇都帥嗎?你是不是兩個都喜歡?”塵問。
“傻丫頭,不是這樣的?!眿赏蝗荒樇t了。
不是就不是,她為什么臉會紅呢。塵困惑。
六、荷風(fēng)飄香蛙鼓鳴
已是初三了,走讀了兩年的塵及嬌終于住校了。
夏日的早晨,涼風(fēng)習(xí)習(xí)。
碧綠的荷池邊,塵手捧著書坐在那里。蛙鳴陣陣,荷風(fēng)飄香。塵的視線在書和碧荷之間游走。
荷葉田田,一朵朵嫩粉的荷花亭亭立于碧水之上。它們身姿婀娜,秀色可掬。有青蛙靜靜地臥在荷葉之上,仰著頭,看著那一支支出水芙蓉,醉了一般。塵調(diào)皮地從地上拾起一塊碎石,向青蛙擲去。
碎石沒有擊中青蛙,卻打破了荷池的寧靜。青蛙受此驚嚇,撲嗵一聲跳進水里,呱呱呱地驚叫起來。塵忍不住笑了。
把視線從碧荷與書中移開,拋向他處。
白樺樹下,立著的不正是嬌嗎?塵正想和她打招呼,卻忽然噤了聲。嬌正癡癡地看著什么呢?順著嬌的目光,塵看到了遠(yuǎn)處柳樹下正在讀書的路。
三年的時光,把那個俊逸的男生雕琢得更加卓而不群,猶如玉樹臨風(fēng)的他,更添了一種冷峻。這冷峻既阻止了他人靠近他的腳步,也誘得更多人不懼寒冷向他走近。
難道驕傲的嬌也喜歡上了路?塵正想悄然遠(yuǎn)離嬌,嬌卻發(fā)現(xiàn)了塵。四目相接,嬌有點尷尬,她掩飾地說:“塵,你看前邊柳樹下那朵野花多漂亮!”塵應(yīng)聲連連。
七、相約黃昏后
“塵,來一下,我有事找你。”正收拾課桌的塵聽到蓉在叫她。
“什么事?”塵問帶她走出教室的蓉。
“你應(yīng)聽說了,我喜歡路。馬上就要畢業(yè)了,我不知道他是否對我有感覺。你能幫我約他,讓我和他見一下,好嗎?”蓉有點含羞。
“你為什么讓我問呢?我和路不熟,你知道的,我從不和男生說話?!眽m困擾地說,蓉不是喜歡勇嗎?什么時候開始,她又喜歡上路了呢?
“我知道,不過班里我就信任你,別人太大嘴巴!”
“可我不知道怎么跟路說話呀!”塵苦惱道。
“你把我寫的這張紙條交給路就行了?!比匕岩粡堃呀?jīng)有點揉皺的折在一起的紙遞給了塵。
塵還想再說什么,蓉已經(jīng)開口了:“別推辭,請幫幫我。”塵只好答應(yīng)。
當(dāng)塵紅著臉,把紙條遞給路時,塵,只說了一句話:“是蓉給你的?!?br />
晚自習(xí)后,有很多同學(xué)端著煤油燈往學(xué)校旁邊的麥田里跑,他們都說蓉在麥田里與路約會,想看個熱鬧。同學(xué)們的行為驚動了老師,老師也行動了。
塵不知道事情怎么會演變成這樣?大家怎么都知道路與蓉之間的約會呢?
第二天,蓉看到塵,就黑著一張臉,別過頭去。她認(rèn)為是塵出賣了自己。塵委屈,我什么也沒對別人說呀!
塵找到嬌,想對嬌傾述自己的委屈。哪知一向與她親密的嬌,對她也很冷淡。她知道,嬌定然也認(rèn)為自己是個大嘴巴的人。
塵無處訴說,只能獨自忍受。
當(dāng)她再一次一人走在露水遍布的草尖上時,她怎么也舞不起來。
八、陌路的他和她
此后的時間里,因為這樣一段被好友嬌等人誤會的經(jīng)歷,塵遷怒于路:都是帥氣的他惹的禍!假如他不那么討女生喜歡,那么蓉就不會讓她幫著遞紙條,她也不會被大家誤會是長嘴巴。她討厭自己與他相遇,于是,每每兩人相對而行時,塵馬上會改變原來的行走路線,讓彼此不能相見。
畢業(yè)以后,他們兩個就像兩條射線,漸行漸遠(yuǎn),以至于最后彼此都徹底地從對方的生活中淡出。
沒想到,今天,在一次偶然的宴會上,她竟然再次見到了他。
只是,在他身上,她再也找不到一絲他青蔥歲月的模樣。他被時光雕刻得完全變了形!她呢,因為沉浸在書海里,不聞紫陌紅塵,反而越活越純靜、越活越舒展。幾十歲的人了,有時在有露的清晨,故意脫掉鞋襪,用腳指去觸碰草尖上的露水,赤足在草地上旋舞,猶如一個舞動著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