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春】把故鄉(xiāng)活成信仰(散文)
一、車站
我的故鄉(xiāng)坐落在廣袤的魯西平原,有黃河奔流而過,一馬平川,泥沙無私地堆積,留下了這一大塊肥沃的黃土地。黃河很大,我的故鄉(xiāng)很小。如今,我在離她三百多里路的省會落腳,總算是沒有辜負從小到大老師們和家長的殷切教導:“好好學習啊,考個好大學,去大城市發(fā)展才有出息!”
故鄉(xiāng)的城區(qū)邊緣,有一座火車站,規(guī)模很小,年歲很大。建于上世紀90年代初,只寥寥兩間房,一間作為售票廳,一間作為候車室。隨著城鎮(zhèn)建設,車站逐漸被裹在了城區(qū)里,幾度粉刷,總掩不住那一股歷史的滄桑味道,透過幾處開裂的縫隙,訴說著許多年來那一段段別離與相逢的故事。
這座車站只有兩條軌道,每天固定會過五趟車,兩班趟北,兩趟往南,一趟往西,每天夜里還會有一趟過路車,并不???。站臺只有一座,東西走向,長不過十米,再遠都是石子路。站臺周圍沒有圍墻,只有一扇柵欄,所以在送親人進站后,還可以站在柵欄外目送著他們上車。
幼兒時期的我沒出過遠門,看到天上過飛機,地上過火車都會和小伙伴驚喜地大喊大叫,用好奇的眼睛目送著它們逃脫視線才肯罷休。那時候的我體弱缺鈣,晚上常常會腿疼,母親會一遍為我揉著,一遍跟我說:“快聽啊,正過火車呢?!蔽壹译x車站并不近,白天決計是聽不到火車聲音的,也只有在安靜的晚上,車輪駛過軌道的聲音,還有汽笛鳴叫的聲音,才能穿過那遙遠的距離,穿過河流,穿過森林,來到我的耳畔。這樣的聲音并不像近距離時候那樣轟鳴,輕柔的仿佛搖籃曲,火車慢慢跑啊跑啊,就跑進了我的夢鄉(xiāng)。母親常說,總有一天我也會坐上其中的一輛,離開她,開往遠方。
但父親,卻更早地搭上了其中一輛。80年代末,十八歲的父親高考失利,爺爺沒有能力再供養(yǎng)他復讀,只能早早成婚,20歲剛出頭兒的年紀就有了我。在鄉(xiāng)村蟄居幾年,無法忍受這單調的日子,突然就重燃了考學的心,知恥而后勇一舉就考上了城市里的學校。那天是我第一天上幼兒園,晚上高高興興回家,想和父母分享那天的興奮,卻發(fā)現(xiàn)父親不找不到了。母親說,他和我一樣,去了很遠的城市讀書去了,等我該上小學的時候,他就會回來了。
于是我的幼兒園時光,竟如此漫長,學著啟蒙詩歌啊,簡單的加減法啊,心里總想著等我學會了這些,父親是不是就回來了?當年的寒假,母親帶我去車站,等了好久,才遠遠看見一輛火車拉著汽笛聲,晃晃悠悠的駛過來。母親說,是你父親回來了。那天下著雪,火車煙囪冒著黑煙,風好像并不冷。以后的兩年,每當聽到火車的響動,我都會問,是不是父親要回來了?
父親每次回來,都會給我?guī)砗芏嘞矚g的書,有很多圖畫,帶著拼音,會給我講城市的模樣,教我唱很多好聽的歌謠??墒俏铱倳柊?,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呢?他說,快了,快了,等你懂事了,我就回來了。后來他真的回來了,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回來做了老師,一直陪著我長大。
前段時間我考研究生,在焦慮等待最終錄取結果的時候,父親來電話殷勤地問我要不要托人打聽一下,他說有幾個同學在高校做教授。我打趣說,你還趁幾個教授同學啊。他說,是啊,那幾年在外邊兒上學時候一個班上的,畢業(yè)繼續(xù)往上考的。后知后覺的我才猛然意識到,為了陪我長大,他曾經(jīng)放棄過留在城市更進一步發(fā)展的珍貴機會,選擇了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城教師。
再后來啊,我就真的長大了。從這個小站上,沿著軌道,搖搖晃晃,就走出了故鄉(xiāng)。
?
二、梧桐
在我的故鄉(xiāng),暮春是桐花的季節(jié)。這時候清淡玲瓏的桃花、杏花、梨花都已經(jīng)過了花季,開始孕育果實,而熱情濃烈的薔薇、月季、玫瑰尚在破題階段。清明的幾場雨過后,溫度開始回升,被這溫暖濕潤的風一吹,桐花就開滿了街頭墻角。這時候梧桐的葉子還沒有發(fā)芽,只有一串串淡紫色的花朵掛滿了樹杈,溫柔地像一籠煙紗。
梧桐在我們北方人心中的定位是非常微妙的。首先它并不作為經(jīng)濟樹種,不像槐樹、榆樹可以奉獻出槐花、榆錢;它質地疏松而中空,不像椿樹、水曲柳般可做絕好的木料。另外它也不是觀賞性樹種,不似垂柳、楊樹、松柏和紫葉李般可作為綠化之用。但梧桐被賦予了太多美好的品質。它適合做琴體,聲音如高山流水般疏曠;它生命力頑強,于逼仄的墻角出芽,便倔強地筆直向上生長;更重要的,它的枝頭,棲居著鳳凰。
在我的故鄉(xiāng),梧桐并不被廣泛種植,大多分散在老屋庭院和舊巷街口。就像桐花的香氣,端莊而又疏離,像個名門閨秀,并不直接參與人們的凡俗瑣事。它就那么優(yōu)雅地挺立著,在人們心中成為了一道獨特而不可缺少的風景,成為了高雅地象征。人們愛它,小心翼翼地靠近它,欣賞它。
我小學的時候,學校組織植樹活動,每個班級都要種上一棵樹并認領,為它的生長負責。分發(fā)的樹種便是梧桐,在校園的一角空地,種上了一片桐林,取名雛鳳,延用雛鳳聲清的意韻。我們一群孩子殷勤地關注它的成長,澆水啊,施肥啊,就怕我們班的樹苗長的不如別班的好。我們看著它發(fā)芽生長,分享者共同的喜悅。但漸漸地,新鮮勁就過去了,隨著慢慢升學,這桐林便也被拋在了腦后,只偶爾路過時,看著那茂盛的樹林,恍然想起曾有一棵是屬于我們的。再后來,我小學畢業(yè),上了初中、高中,因為一種說不清的情愫,卻是很少回小學母??赐?。那梧桐,便一直靜靜地生長在那寂寞的空地上,生長在我回憶的角落里。
前段時間清明節(jié)放假回家,傍晚散步路過我的小學,終是忍不住探訪。卻見那兒時記憶里稀疏的桐林早已茂密參天,樹身比成人大腿都要粗。沿著記憶的線索找尋,認出我們班照顧的樹,當年調皮在樹干上刻的字早已不見,只剩這灰黑斑駁的樹皮在陳述往事。
梧桐長大了,而我也長大了。如今回想小學時光,卻是在那時就學到了許多的人生真理,誠實可靠、樂觀善良……黑白曲直在清澈的眼中簡單明了。當年那抑揚頓挫背誦至理經(jīng)典的聲音猶在耳畔,如今想張嘴卻成了迂回敷衍,只借口著社會復雜、人生艱難,感覺很是愧對當初那個帶著紅領巾的虔誠少年。
梧桐,它記錄著我在故鄉(xiāng)的時光,一想起來啊,就仿佛回到了那些青蔥歲月。桐花香味綿長,于是便從兒時飄到現(xiàn)在,從故鄉(xiāng)一路隨我而來。
?
三、老院子
故鄉(xiāng)老家的老院子里已經(jīng)十來年沒住過人了,一度成為野草和鳥雀的天堂,荒蕪的很。但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棵草木,每一塊磚瓦都完完全全屬于我們自己。腳下踏著樸實的土地,頭上是自由的天空,或許正是因為有這一處老院子,才讓我有底氣說是有故鄉(xiāng)的人
當初離開老院子的時候頗為倉促,只是在我剛上小學的一個傍晚,母親對我說:“明天帶你去城里上學?!比缓缶拖裢R粯託w置了碗筷,擺好了桌椅,卻沒想到此種擺設一直靜守了此后許多年的時光,落滿灰塵,掩蓋了記憶。
在那天的很多年后,母親說起來:“那時候真沒想到,那一走再回去就難嘍!”是啊,這處老院子里有我們家最初的記憶,時間的灰塵會掩蓋它的色澤,這眷戀的回憶卻愈發(fā)醇厚?;蛟S當初離開的時候,我們心里都覺得還會像往常一樣,晚上會回來吃飯、睡覺,卻不知那天的一個落鎖,卻標志著與故土的告別。
我們在城里過了兩年租房的生活,后來買了房子,漸漸步入正軌。父母一直念叨著,湊個暑假全家一起回老家過一段時間,但不知是生活實在繁忙還是習慣了城里的生活,竟一直未能成行,不是我要上補習班,就是父母工作忙,后來外公搬來一起住,此事便正式作罷,成了一塊遺憾,只能逢年過節(jié)的回去走動時,匆匆去看上幾眼。
但是老院子卻從未在我們的生活中缺席過,春天的槐花、榆錢、香椿芽,夏天的無花果,秋天的石榴,無人照料的院子,竟也有這般的豐碩。記得有一年奶奶可惜偌大的院子,在墻角里撒了幾棵南瓜種子,隨后便忘記了這事。不料秋來一看,瓜藤爬滿了整個院子,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剩下,幾個大人收拾了一整個下午,借來的三輪車,竟?jié)M滿登登裝滿了五車大南瓜。奶奶不無感慨:“這可是純天然的綠色食品,半點沒打藥!”那年南瓜的香味啊,在我家的廚房一直從秋天飄到冬天。
大概是我上大學那會兒,院子的老式壓水井邊上長出一顆樹苗來,不知道哪里飄來的種子或是延伸來的老根,筷子一樣扎在磚縫里,有年夏天回老家瞥了一眼并未留意。卻不想過了兩三年再去看,竟已是亭亭如蓋,高將及屋頂,樹冠鋪張成傘狀,遮住老井,也成了一景,頗為可心,就任其生長了。
一開始我們并未認出這是怎么樹種,以為是棵法桐,誰料秋來并未結出球狀懸鈴,卻是滿樹的小紅燈籠。叫來爺爺一瞧,登時就犯了倔脾氣,說這樹擋住了窗戶,風水不好,必須砍掉。好歹被我們攔住了,自己長起來的樹,長大么大砍了可惜了的。奶奶私底下瞧瞧跟我們說:“他這老頭子哪懂什么風水,他就是看不慣這構子樹喲!”
原來它叫構樹,常生長在田間地頭、河沿上、墻角里,生命力及其頑強,野草一樣,薅掉了很快長新芽,連根撅起只要土里剩一點兒根,就能重新長起來。奶奶說,這樹葉子以前是喂豬的,也能當野菜果腹,沒啥滋味,只能喂肚子。我父親出生在70年代,正是家里最艱難的時候,那時國家工作重心已經(jīng)轉移到經(jīng)濟建設上來,但并不代表人民的生活立刻就富足了。我父親的童年正是趕上那艱苦歲月的末班車,有時候家里缺少糧食了,而那地里的野菜啊、榆錢啊都過了能吃的時候,奶奶就去河邊采一筐構樹葉子和紅果子來,和上棒子面,蒸上一鍋,沒什么好調料就放點鹽,保證不餓肚子罷了。后來家里情況好了,爺爺發(fā)誓再也不讓孩子們吃這些賤東西。
構樹啊,是鄉(xiāng)村那苦澀歲月的遺產。并不被鐘愛,卻于那艱苦的境地里頑強生長,生生不息。
黃河發(fā)源于遙遠的青海高原巴顏喀拉山北麓,蜿蜒東流5464公里,穿越蒼茫的黃土高原及廣袤的黃淮海大平原,于我們山東境內注入渤海,裹挾遠方的黃土泥沙,堆積成平原。黃河在中華歷史上流淌千年,期間數(shù)千次的決堤泛濫,數(shù)十次改道。居住在黃河岸邊的人啊,早已在祖祖輩輩與之相處的過程中,將那一縷黃河水埋進了傳承的基因鏈條里。她孕育了我故鄉(xiāng)的人,故鄉(xiāng)的樹,故鄉(xiāng)的莊稼田地,讓我有根可尋,有枝可依。
構樹,又叫谷漿樹,多么飽滿豐盛的名字,就留著吧!
“到不了的地方叫遠方,回不去的名字叫故鄉(xiāng)”,其實這里的遠近,都是以故鄉(xiāng)為坐標?,F(xiàn)在我終于到達了遠方,所以遠方不再遙遠,而對于我的故鄉(xiāng),在此后許多年,或許終其一生都難再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回去了。
可是啊,就像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莊稼,土壤、水質、陽光、空氣、雨露早已在其生長的軌跡里留下了地域的特征,我根須脈絡的源頭在這里,我人生最初的年輪在這里,我的親人都在這里。正是有了故鄉(xiāng),我才有勇氣走向遠方。
如今,只要有超過兩天的假期,我都會毫不猶豫奔向我的故鄉(xiāng),哪怕算上路途上的時間,在家里只能待上一天一晚。但是在跨過黃河的那一刻,我全身的細胞仿佛都在呼喚,我的心就會無比的安定。
我知道,我終于把故鄉(xiāng)活成了信仰。
?2019.4.22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
非常欣賞,石門!好個大手筆,真情美心。
欣賞佳作,問候石門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