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智齒(小說)
我剛坐在床沿,又“騰”地一躍而起,腳突然踩了個空,就這樣赤著腳,慌亂地抓起放在窗臺上的手機。手機依然是待機的畫面,平靜得就如屏幕上面這片紅楓葉。突然地,我便有些慌了。是的,一個多月了,我是聽不得半分聲響的,除了手機鈴聲,任何聲音都會打擾我的思緒。我想:自己可能得了幻聽癥。誠如前一刻,我分明聽見了手機鈴聲,可它卻沒有半分響動過后的痕跡。
成讓在干什么?我猜想著:現(xiàn)在是零點一刻,他應該在奔波的路上,在車里?;蛟S我應該給他打個電話,這樣的深夜,我一定要讓他感知我的存在。不,不,我隨即又否定了這個念頭。他在開車,我不能打擾他。很快地,他便應該出現(xiàn)在我的窗下了。起風了,撩動起那淺藍色的窗簾,路燈灑在窗臺上,想來這秋來得有些晚,我突然覺得燥熱,一陣慌亂浸透了全身。
這身紫色的絲質睡裙似有不妥,我趕緊穿上拖鞋,開始翻箱倒柜。突然想起,成讓說過,他喜歡白色長裙,記得的,我有過一條白色刺繡長裙,就在衣柜的最頂端,那是我的珍藏,一條白色的拖地長裙。
小心翼翼地摁亮了床頭那盞燈,燈光很弱,便看見自己的影子映射在墻上,拉得很長很長,看不清楚白色長裙的輪廓。不,想起來了,我的梳妝臺上有一對紅色耳環(huán),或許,搭配這條白色長裙會讓我看起來氣色更好;還有,我的卷發(fā)是否該重新整理一下?零點二十五分,成讓該出現(xiàn)了。今晚,他是否會準時出現(xiàn)?或許,我需要快點整理了。
零點之后的汽車聲顯得很清脆,也許,是這二樓的窗戶離地面太近,總之,對于成讓的汽車聲我聽得真真切切。迅速地,我便朝陽臺傾身而去??匆娖嚨奈矡袅疗?,而后熄滅,緊接著左邊車門打開了。我連忙蹲了下來,捏緊了拳頭,緊緊地縮在窗簾之下。卻又偷偷地,盯著成讓的車,挪也挪不開。夜,當是屬于蟄伏的,而我的心,卻慌亂得不知所蹤。
微信突然響起。
“睡了吧?”
是成讓。先前的燥熱正在加劇,只覺得心臟仿佛受到了抑制,正在極力掙脫這屬于夜的壓抑。
“嗯?!?br />
“抱歉,今天有事,所以有點晚,那你別起床,我站幾分鐘就走?!?br />
“不,我已經(jīng)醒了,你稍等一下?!?br />
我弓著身子挪到床沿邊,坐定,將自己的裙擺又理了理,然后,在窗前站定。還是那件淺藍色的短袖,深夜歸來的成讓并未有半分疲憊之氣,他朝我揮了揮手,我將置于胸前的拳頭展開,對他擺手示意。路燈下的臉龐被鍍上了一層光暈,笑容仿佛正沿著光波映射在我的胸口,像極了我入夜時飲下的那杯羅曼尼?康帝。成讓對我揚了揚手機,便低頭在手機上滑動。
“你今晚真美。”
我的心正在用力的掙扎,這狹小的房間里便有了撲通之聲,至少十年沒有人用“美”這個詞形容過我。我該怎么回復成讓?“謝謝”?不,這太生疏,我擔心成讓會以為我只是隨意。
“我只想讓你看見我最好的狀態(tài)?!?br />
顯然的,成讓對這句話很滿意,笑容比之前更甚。
“那我便沒有白來。好了,你該睡了,我擔心自己擾亂了你的生物鐘?!?br />
“好吧?!蔽液孟穹置飨朐僬f點什么的,可卻不知道怎么拒絕成讓的提議。
“你先睡,等你躺下了我就開車走。因為必須由我來終止這場談話,不然我擔心自己會舍不得。”
成讓再次對我揮手,然后走到了車門邊,又扭頭看了看我的窗戶。我的心便再次揪緊。確定他鎖上了車門,我盯著手機,悄悄地站在了窗簾之后。房間燈突然亮起,我驚了一跳。
“囡囡,好晚了,你怎么還沒睡?”
母親徑直朝我走來,我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將手機緊緊地攥在手里。成讓的車尾燈還亮著,或許,他馬上就會啟動離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瞟向窗外,總之,這一切我都知道。
“媽媽,你也沒睡嗎?我牙疼,起來走走?!?br />
“牙疼?哪顆?”
我突然后悔自己情急之下編造的這個借口,母親是牙醫(yī),我怎能不被她識破?
“哪顆?嗯,大概,也許是最后那顆吧?我也說不明白?!?br />
“哦,沒事,那是智齒,看看你哪天有空,去媽媽醫(yī)院拔了它,反正留著用處不大,如果它總發(fā)炎,會影響你其他正常牙齒的?!?br />
“不,我不要拔,還得麻醉,再說了,我要萬一發(fā)生個意外,你就不擔心啊?”
我努力掩飾自己的慌亂,成讓還沒走,而我的手機,卻突然有信息傳來。
母親坐在了我的飄窗上,我沒有抬頭看她,依然緊緊地抓住自己的手機。
“樓下那車不錯哈。”母親說得很慢,柔柔地,像是在安撫她的小患者。“林楷不是說要給你買臺車嗎?看合適了嗎?”
我突然感覺起風了,慌亂抓起了床上的駝色披肩,胡亂地往身上一裹。
“媽媽,林楷就是那么一說,而且他的車不是在家嗎?我那工作還不需要車,就他那用車頻率,咱們家還不需要再買。媽媽,好晚了,你趕緊去睡?!?br />
我撒嬌著將母親從飄窗上拉起來,半推著將她從我的房間拽了出去,慌亂地關上了燈。抬頭,便看見墻上的婚紗照,那是我和林楷的,現(xiàn)在,林楷在外地出差,這是他的常態(tài),歸來時間待定,他太忙了。
汽車的引擎聲響了起來,我突然感覺到一絲顫栗,將身上的披肩又裹緊了。仿佛思緒凝結了,我就這么呆坐在床沿上。而后,我又突然站起來。手機呢?我有些慌亂。手機!哦,對,手機還在我手里。成讓發(fā)來的消息還在,只是相對等候成讓的到來,我更加慌亂了,死死地按了電源鍵,然后,手機便陷入了死一般的狀態(tài),連那片紅楓葉的影子也不曾得見。夜,更深了,我想自己必須安睡。卻見得好多影子在眼前飄忽,有我坐在林楷的肩頭傻笑,還有白色的拖地長裙,很多似曾相識的畫面充滿了我整個房間。不,不僅僅是畫面,夾雜著還有雜音,比如獨屬于成讓的汽車引擎,不絕于耳。于是,又一個不能安眠的夜。
“早安。”
母親已經(jīng)出了門,晨光穿透淺藍色的窗簾給房間鍍上了一層曖昧之意。問安的消息照常響起,成讓便是我的鬧鐘,我該起床了。夜的安靜仍在延續(xù)著,那條白色長裙安靜地躺在飄窗之上,紅色的耳環(huán)依舊在我的梳妝臺。一切都是那么安靜,仿佛昨夜只是我的一個夢。當然,我還是昨夜那般亢奮,拉開窗簾,便急切地瞟向窗外。晨風襲來,我突然有些驚慌,臨睡前我不是關機了嗎?幾時,我又在睡夢中重新打開了手機?抬頭,我與林楷的婚紗照依舊掛在墻上,安靜得,就如林楷本人。
我與林楷算是青梅竹馬的相識,所以在他面前我放肆得就如孩童一般,他知道的,這便是最真實的我。愛嗎?許多時候我也在想?;蛟S更多的是熟悉,亦或是適合,他把非我不娶掛在嘴邊,除此便再無情話,就這樣攻陷了我身邊的家人,然后順利的把我領回了家。當然,誰領誰回家并不重要,十年了,我們沒有這個小家的戶口簿,各自的名字還在熟悉的地方,至于戶主,依舊是彼此的父母。林楷說過,他不在意那個形式,我便懶得挪動了。
我的辦公桌緊鄰窗戶,一樓。微信突然響起。
“三”
“二”
“一”
“看窗戶”!
心里一驚,便望見成讓在車里向我揮手。我雙手捂著臉,將驚呼之聲壓于胸腔之下。他的笑容特別干凈,像極了這秋后的陽光,足以將我的煩躁撫平,卻又像那飄飛的蘆絮,輕柔地,在我那顆本就躁動不安的心臟上掠過。雖然這不是成讓第一次以這種形式出現(xiàn)在窗外,可每一次我的心都有著同樣的悸動,像年少操場邊的那位少年,在陽光的映射下,閃著迷醉之光。
電話突然響起,是母親。
“囡囡,林楷今天該回來了,要不趁他在家,來媽媽這把那智齒拔了?”
“不,我不要?!蔽揖芙^著母親的提議,那就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為什么要生拉硬扯,弄得鮮血淋淋?我自小便看見母親在她的小診室為患者拔牙,疼不疼我不知道,只是看見母親打好麻醉,然后用一把鉗子,一邊和患者說話,一邊謹慎地將那些她認為沒有存在意義的牙齒從患者的口腔中摘除。
是啊,林楷今晚就在家了,我竟然不似之前那般期待。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對,那條白色長裙還在飄窗之上,我要快點回家,在林楷到家之前,將我的裙子連同思緒一起鎖在柜子里。不,他應該快到家了。或許已經(jīng)來不及了,突然想著,我應該給林楷去個電話。
“你快到了吧?我想吃咱們家右拐、然后兩個紅綠燈之后那家蛋糕店的蛋撻,如果你順路的話,我是說如果順路,能給我買點嗎?”我在電話里對著林楷撒嬌,我知道的,他并不順路,可我也知道,林楷一定會說他順路,他一向對我提出的要求都順路。我長長地松了口氣,然后咚咚咚咚地上了樓。裙子還在,我慌亂地將它收進了衣柜頂端。不由自主地瞟向了窗外,安靜得如同深夜,沒有車,也沒有人。
林楷依然給我?guī)Щ亓颂枪?,是我自小便熟悉的口味。母親是牙醫(yī),她總是偷偷地把我的糖果藏起來,然后帶給她的小患者,我總笑話母親,笑話她對自己孩子苛刻,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還不允許我吃糖果。于是,林楷總在每次出差回來的時候偷偷帶上一盒,輕描淡寫地擱置在床頭柜上。突然想起,床頭柜上至少有三盒那樣的糖果了,成讓說過,我該忌口,不能攝入那么多的糖,只此一次,我便記住了。驚覺飯桌上的氣氛有些壓抑,母親在招呼孩子洗漱,我像個逃兵,慌亂地收拾好了餐桌,只知道林楷在整理冰箱,他一慣如此。而我,則快速地逃離了在林楷面前的慌亂。
我依然倚靠在那淺藍色的窗簾后面,路燈昏暗如舊,樓下空空如也。成讓應該還在夜色里輾轉,手機屏幕的紅楓葉靜置著,讓我心中的慌亂無處躲藏。我該給成讓去個消息的。
“今晚我想早點休息,你也一樣?!?br />
“嗯,明白了,安?!?br />
慌亂中,我連忙按下了靜音。不,我依然不放心,迅速斷開了網(wǎng)絡,然后將手機放在床頭柜的抽屜里?;蛟S,我還是恐懼著,即使林楷木訥,我依然想把成讓隔絕在這夜色里。林楷需要休息了,或許,我也需要休息。紅色耳環(huán)還在我的梳妝臺上,林楷說過,這對耳環(huán)適合我,當然,即使我期待是由他來送給我,可這對耳環(huán)還是在壁櫥里躺了很久。林楷說過,他不懂哄我,需要什么就說,當然,這是我們長久以來的習慣。
夜很靜,林楷睡得很沉,我松了口氣,也沉沉地進入了夢里。
突然便驚醒了。仿佛零點是一個魔咒,被巫婆施以手段的灰姑娘必須在這零點的鐘聲敲響之前回到締屬于自己的地方。而成讓的汽車聲,便是那零點的鐘聲。我聽到成讓打開了車門,猜想著他是否在望向我的窗框?良久,車門合上了,引擎聲逐漸走遠,很輕,卻一直敲擊著我的神經(jīng)。我突然在這深秋的零點里出了一身汗,林楷依舊睡得很沉,轉身,便蜷縮在了他的臂彎里,他習慣性地翻身,右手置于我的腰間。當然,這是他的習慣,只要我一碰觸他,他便會攬著我的腰。
林楷又出差了,為期十五天,我在替他收拾行李。母親也在我的房間里,提醒林楷下次回來的時候帶著我去她醫(yī)院,她要替我拔掉那顆讓我不能安睡的智齒。我嬌嗲著,埋怨母親不該告訴林楷,因為他太忙了,這些事,我能自己處理。林楷應承著,他一直尊重我母親,用他的話說,少言的母親很威嚴,仿佛一瞬便能洞穿他的心事。我突然有些慌。
我又翻出了那條白色長裙,將紫色的絲質睡裙置于衣柜頂端,深秋了,我應該讓自己穿得厚重一些。林楷買回來的糖果還在,又疊高了,我不想吃,母親說過,我的智齒不端正,而糖會引起蛀牙。當然,我沒有告訴林楷,或許長久以來養(yǎng)成的習慣逐漸變成了一種模式,誰也不想改變。林楷如此,我也如此,還有成讓,我們都在自己的生活軌跡上,誰也沒有離開。
而零點的鐘聲依舊會敲響,成讓依舊站在路燈下,沖我揮手,再示意我拿出手機。這一切我們都那么熟悉,如林楷的糖果,逐漸演變成了一種習慣,就像臨睡前的洗漱,只有在經(jīng)過這一系列儀式后,才會卸下一天的妝,由精神矍鑠,到昏昏欲睡??尚Φ氖悄赣H,就因為深夜里那顆讓我不能安睡的智齒,改變了我的飲食。具體吃得什么?我也不知道,只記住了母親叮囑我多吃,而我,卻在盯著手機,不想放過成讓的任何一條消息。
才發(fā)現(xiàn)母親進入了更年期,她開始變得啰嗦了,喋喋不休地訴說誰誰得了癌癥,誰誰患了重疾。我開始笑她,還沒退休呢,便害怕死了?母親佯裝生氣,提醒我又該例行體檢。
“是不是醫(yī)生看誰都像有???”
我調侃著母親。成讓的消息突然進來了,我慌忙放下了手中的碗,轉身回了臥室。
“三”
“二”
“一”
“看窗外”!“看窗外”!我和成讓同時敲出了這句話,然后我便笑了,倚靠在淺藍色的窗簾之后,對成讓揮手。
我討厭母親的那個電話,吵醒了這個酣睡的午覺。
“囡囡,你下午來一趟媽媽醫(yī)院,李阿姨有話要對你講,她說要親自告訴你?!?br />
李阿姨是媽媽的同學,也是媽媽的同事,是看著我和林楷長大的證婚人。李阿姨調侃,她指望不上自己遠嫁的女兒,而我和林楷才是她的孩子。母親便笑,替我向李阿姨討要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