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半，運動時間到。我離開電腦，背上包出門。網(wǎng)上七夕的宣傳攻勢再不能擾亂我心，因為我無欲無求。我只是感覺，立秋沒有幾天，秋感真的來了，晚上真是涼涼爽爽的。我騎上車，過幾條榕樹密集的大街，到達(dá)古城口。
　　 古城夜色，如夢如幻。進(jìn)入古街，就有穿越之感，心情放松許多。瓦房檐下黃色的燈籠，透出蜜一樣甜美而粘稠的光芒。游魚一般的行人流過身邊。脖子里套著鮮色項圈的小狗兒，在青石板路上跳躍著勇往直前。在這禁車的古城街道上，寵物跟人一樣開心自在。周內(nèi)的古街夜晚，沒有太多的喧囂，間或有店鋪打烊。
　　 直奔西街。走向記憶中的兩家賣牛角梳子的店鋪。西頭靠近張飛廟那一家，便宜得多，因為柜臺旁邊就是作坊，自家加工牛角器物。當(dāng)然究竟是不是牦牛原料，我并不清楚，對此我毫無辨別能力。這兩家牛角梳子店鋪也都是新開的。古城的每一條街上，每一段時間，好像都有人在改換門庭?！奥愤叺慕诸^，招牌能夠掛多久?！边@一首老歌的歌詞，常常不期然地來到我的心頭。
　　 這家店的女主人給我一種突然的驚喜，像是高山之間忽然出現(xiàn)一道白白亮亮的瀑布，使我產(chǎn)生一種壓抑著的驚呼。使我驚訝的是——她像瓤肉瑩白的、充滿汁水的雪梨般的臉。她面容飽滿，帶著少婦那種性感的模樣和聲音。那圓潤的臉龐絲毫沒有貴族氣（事實上是一種白嫩的鮮活的質(zhì)感），那隨意的熱情也絲毫沒有勉強(qiáng)別人購物的意思。她的微笑，帶著一種天真的滿足，好像生意其實在其次，她作為一個女人的快樂才是主要的。言語往來之中，她給我介紹了店中好多種無論我是否感興趣的物品。我買了我需要的，也買了我似乎并不需要的，給她湊了個整票子的生意。這樣的自信我今天是有的，那就是有辦法拿出我所有的東西，讓一個可愛的女人高興。我珍惜我寂寞時光里的靈感：當(dāng)沒有什么使你高興的時候，就該想辦法讓自己高興——也許我更愿意讓她高興。
　　 事實上，眼前閃動的任何物品，都給我愉悅感。皮包店里的皮質(zhì)的錢包或者背包，布衣店里純白的不等邊長連衣裙——“多么飄逸！”店主贊嘆但我沒有買，我不想在穿衣打扮上東施效顰。
　　 我走到了中天樓下，毫無疑問，我會走通向“城南天下稀”的城南方向。我于是就走到了那個方向的街上。這條街不叫南街，叫雙柵子街。但這條街上我只記掛著張家小院，但凡走到這條街上我都要仔細(xì)觀察它。自從主人離開后，這個海棠小院無論白天夜晚常常是掛鎖的。我走近緊閉的兩扇木門一看，院中似乎有燈光，又有銅鎖從外面鎖上，門的右上角有字跡清晰的小小的匾曰“阿來書屋”。我常常為此遺憾，阿來要是知道自己的書屋是常關(guān)的，會作何感想呢？其實我們民眾只需要看到這個牌子就夠了，如今也只能看到這個牌子。一旦一個有文化的人，離開自己經(jīng)營過的有文化特色的院落，這地方就無可避免地冷落下來了：這情況是我始料不及的。晚上的光線不好，我沒有照“阿來書屋”幾個字。當(dāng)然，即使白天光線很好的時候，我也不可能照。你能向誰申訴呢？人生就是這樣無奈，有的地方近在咫尺，你卻無法走進(jìn)其中。這其中的原因或許是“你要知道自己的局限”，或許是“有的愛情需要望而卻步”。
　　 從中天樓向南走上十多步，然后向中天樓回轉(zhuǎn)來的時候，街右邊就是一個畫攤了。畫攤上幾張水粉畫很誘人，每一張畫都堪稱范本，尤其是電影明星赫本漂亮的小臉赫然入眼。當(dāng)我在這個有點失落之意的夜晚，無目的地在街頭走來走去的時候，我知道此刻有點點猶疑的腳步已經(jīng)替我做出了選擇：這個時間來讓人畫一幅畫，無疑是件功德，或者是一種風(fēng)雅。我眼前的一切紛紜——中天樓柱子下?lián)頂D的生意，十字路口交織流動的人影，包括那懸瀑般絲絲縷縷的時尚長裙——在我想要畫像的靈感出現(xiàn)的瞬間，似乎奇怪地消失了。
　　 畫師低頭坐在階檐上，并不向人招攬生意，我就更加從容地打量他的標(biāo)價牌。速寫15元，漫畫25元。水粉畫等等更貴的，排了好幾列。我開口道：畫張速寫。他抬起頭來問：要大四開的還是小八開的？我說：畫小的吧，要是畫得像，以后再畫就是了。
　　 他說著話的時候，手里已經(jīng)沉著地拿起應(yīng)當(dāng)是八開的畫夾，安在兩腿之間，叫我側(cè)著坐在折疊椅上，說“看我這邊”。我的視線便投向他的畫夾，定點在畫夾左邊那個夾子的高度，那是我眼睛可以平視的高度。
　　 他像一個粉刷匠，用筆在紙上涂抹開去。時不時地看我一眼。我很不習(xí)慣這樣匆忙地被閱讀。在我一個外行看來，畫畫只要傳神就可以了，傳神只要一瞬間的看，哪里需要頻頻地看呢。但我不能說出我一個外行的意見。我的眼睛除了那畫夾上的夾子，還有一處可以注視的，那就是他握住畫夾的左手。這是一雙并不特別修長，因而也并不顯得特別優(yōu)美的手。正好他又不是鋼琴師。
　　 但其中的一個細(xì)節(jié)，似乎影響到了整個的畫像事件。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叫我了一聲老師。她的聲音我熟悉，一聽就知道她是誰，同時還看到她就是那個懸瀑般的長裙女生。她是因為文章寫得好而被我一向?qū)欀呐Ｋ齺硐虍嫈偱圆贿^兩米之遠(yuǎn)的垃圾桶丟東西，因而看見了我。我即使穿著新衣服出門，也還是要被認(rèn)出來，這往往使我大不自在。
　　 女生叫我時，我正準(zhǔn)備坐下，男子已經(jīng)拿起了畫筆。我稍微轉(zhuǎn)過身看著她應(yīng)聲道：我想畫個像。心里依然是愉悅的。我坐下時看到的東西很奇怪，而腦子里出現(xiàn)的東西就更加奇怪了。
　　 我只能一直看著他畫夾上左邊的夾子。這時一個小孩子也看到了他畫夾上的夾子，還用手去撥弄我凝視著的那個夾子。他并不為所動，依然筆走龍蛇。小孩子的媽媽，那些路過的人，時不時地站到街邊看他畫得像不像，然后說笑著走開。我感覺到嚴(yán)重的被打擾。當(dāng)他沉默著飛快地運筆工作的時候，我覺得這種打擾更加不可饒恕了。當(dāng)那個小孩子再去撥弄我凝視的那個夾子的時候，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怎么也掙不脫。我也用普通話跟他說：你妨礙到別人了，是誰的孩子，快帶走。那當(dāng)媽媽的倒也沒有罵人，把小孩子帶走了。我忽然感覺到一點心酸：這是公共空間，你怎么能拒絕被打擾呢？
　　 我更難以忍受的被打擾，是來自街邊的垃圾桶。這個離畫師僅僅只有兩米遠(yuǎn)的垃圾桶，會讓他覺得難為情嗎？會給他帶著疾病的灰塵嗎？天啊，我無法想象。而且，關(guān)于這只垃圾桶我無法正視這樣一個現(xiàn)實：每三五分鐘就有居民出來倒垃圾。我坐在這里，差不多常常需要屏住呼吸。
　　 “你是個老師吧，剛才聽到她叫你?！彼诋嫯嫷臅r候，問了我這么一句。我心想這就是明知故問了。不過也說明他不拒絕交流。
　　 “你在這里畫好久了吧，我在這里看到過（你的這些畫像）。”這是我問他的話。我其實揣摩得最多的，也是他的身份：他會不會是暑假出來打工的美院學(xué)生呢？如果是那樣的話，我要對他的獨立精神表達(dá)敬意了。
　　 當(dāng)那些打擾我的東西，看上去并不構(gòu)成對他的打擾的時候，我的心就安寧下來，我盡量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眼睛看著畫師的手，腦子里卻是一雙完美的手，是一雙在茨威格的小說里出現(xiàn)過的手，是在《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中的那一雙賭徒的手。我想起茨威格小說里飽含著情欲的愛情，想起讀茨威格時所住過的充滿我悲傷情懷的家門口的水泥路——那條路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如今在我的腦子里卻新鮮如初——誰能夠剝奪一個人的記憶呢！在夜色的掩護(hù)下，我的眼睛慢慢充滿了淚水，又慢慢克制了。這樣珍貴的眼淚，我不知道是為了自己，為了過去，還是為了現(xiàn)在，為了他。
　　 當(dāng)他的工作臨近結(jié)束，我們的談話越來越多的時候，時間大約已經(jīng)到了晚上十點。中天樓的燈熄滅了。他把畫像展示給我。我說不大像。他軟弱地說，那隨便嘛。他又說，其實也不可能完全像。他開始收拾畫具。我拿錢給他。這個時候，他的信心又來了，跟我說了好些他自己的情況。
　　 “你們一定看不起街頭畫畫的吧。”
　　 “你也可以畫的。”
　　 他說自己畫畫的歷史只有幾年，當(dāng)初畫得不像還被人罵過，罵著罵著就可以了。家在江西只有老媽在。在鳳凰古城、麗江古城都畫過，但那里畫師太多?，F(xiàn)在古城租房子——像那些學(xué)生一樣。每天早上九點開始，一般要畫到晚上十點。白天會在別的地方，晚上中天樓光線好。這里畫像標(biāo)價很低，但只有他一個畫師，每天也能收入幾百塊。無法租門面，因為一年幾萬，很不現(xiàn)實。
　　 他其實很健談，只是普通話不很侃切，聽著有些含混。他還問過我在教什么。我指給他西街的方向說：我就在這前面的學(xué)校教書，你要是有什么問題可以找我，我可以找朋友幫你解決。這一次他倒是笑了。他說：沒有什么問題，現(xiàn)在社會好，治安很好，過去有敲詐的，現(xiàn)在沒有，現(xiàn)在城管一般都不管。
　　 他卷好那張畫像交給我。我朝他一揮手，先一步離開。街上的人漸漸散去，各歸其家了。掃地的阿姨，還在垃圾桶邊上倒垃圾。畫師還在收攏他的畫，不過每天陪伴他的，至少還有甜蜜的赫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