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抽身離去的光陰(散文)
?這個春天,始終是寧靜而又溫暖的,窗外的綠植在緩慢生長,陽光通常明媚,古老的城墻沐浴在光與影的交變中。碎花一層層圍裹著日漸殘破的青磚,先是嬌艷的桃花,后是一樹樹波濤起伏的櫻花,再后是細(xì)小潔白的橘子花。春意漸深,不覺已至暮春。
我喜歡這個古緞般的城市,就像喜歡那些經(jīng)緯交叉的河流,似心底的軟玉,帶著時間的莫測性,流向遠(yuǎn)方。
一
?先生讓我陪他去上墳,我欣然應(yīng)允。先生是我的友人,也是恩師。只不過他喜歡用畫布說話,我喜歡用鍵盤,所表達(dá)的都是些低垂的生命,細(xì)小的事物,流失的光陰及殘缺的美。
先生有好幾年沒去上墳了,他的父母已離世多年,于他們,我聽說過一些,另一個時代的故事,帶著鉛灰色的底蘊,久違的美,是這個世界上曾經(jīng)栽種下的花朵,風(fēng)干了,也就憔悴了。先生的兒女們均在外地,只有婆和他生活在這個古城,婆剛強,先生柔弱,生活的波紋倒也平靜安詳。四年前婆出車禍,落下殘疾,先生榻前侍奉,生活的瑣碎也就多了起來。即便現(xiàn)在,鋪床疊被,炒菜洗碗這些小事,先生每日也會按部就班做完。
先生和婆都老了,像兩棵古樹,泛著青銅幽暗的色澤和質(zhì)感,昔日精美的紋理,早已淹沒在斑駁的光陰中?;貞洀牟货r明,哪怕那些打了蠟的記憶,都是灰蒙蒙的,生和死那么近,也那么遠(yuǎn)。
清明那天,先生沒去畫室,給自己放了假。木窗外飄著細(xì)雨,不遠(yuǎn)處傳來雨咕咕,咕咕的叫聲,聲音透過雨幕混雜著雨滴聲,那么空曠。先生說像他的童年,老舊的天井,天井上空低垂的灰云以及烏沉沉的黑瓦,那時的家有父親有母親,一大家子人,共一扇窗戶,一枚月亮。那條街叫月亮街,家人的月亮,圓了又缺了。
先生在微信里給天堂的父親寫了封信,似玻璃上的雨絲緩緩流下。破舊的樓道里依舊有泡桐花暗暗的香,先生說他喜歡樸素,也喜歡花香。
我把信順了一遍,到樓下寫字間打了出來。打印的小姑娘,接在手里,“哦!”了一聲,繁體呀!也許她第一次遇到,也許時光太淺,還沒來得及觸摸一個老式文人的情懷。人生有時只是一個過去式,回憶的站臺,迎接的只有自己的列車。而回憶的美,帶著時間的凝滯性與緩慢性,如古城墻上那些日漸繁茂的藤蔓,在自己的內(nèi)心瘋長。
二
先生父母的墓在銅陵山,從市內(nèi)到那并沒直達(dá)車。我說打的吧,先生執(zhí)意不肯,說公交散淡,緩慢而平靜,希望自己的父母不被打擾。我給墓園打了電話,工作人員相當(dāng)客氣,問我住在哪,然后告訴我搭幾路,再在哪轉(zhuǎn),以及車次及價錢。還說到墓園后,若走不動,給他們打電話,電瓶車會出來接。
一個薄薄的早晨,我背著雙肩包走出家門,包里裝著簡單的吃食和一塊浸了水的抹布。空氣晴朗,像新剖開的水晶,清涼四溢。小巷里有人買花,新鮮的粉,碩大飽滿的薔薇泛著幽香。馬路上盡是些行色匆匆的早班人,還有送孩子上學(xué)頭發(fā)花白的爺爺奶奶們。
先生精神很好,面容喜悅,天真而純潔,上身穿了件棗紅色的中式盤扣布衣,肩頭落了層白色頭發(fā)茬子。先生說昨晚深夜習(xí)字后,自己剪了發(fā)。我問咋不去發(fā)廊,他說去那干啥,怪浪費時間的。先生就這樣,我曾說,他像愛翁(愛因斯坦),衣服上常有煙灼的小洞和污漬,但氣質(zhì)輕盈,纖塵不染。先生說,他的時間不多了,只想做點有意義,自己喜歡的事情。
一個北大畢業(yè)的攝影師,每一年都會給先生拍幾張照片,作為新年禮物。他在微里這樣說:畫意人生——78歲高齡,一年365天不間斷創(chuàng)作,每天擠公交往返于畫室和居室。一身布衣,油墨為伴,畫作穿越古今,我敬重的艾文老師。
??三
通往墓園的路是寧靜的,除了一個婦人扛著鋤頭走在身側(cè),推銷她的茭白、香椿、野芹菜、土雞蛋外,幾乎沒有其他行人。該上的墳都上過了,清藍(lán)藍(lán)的天空,只生長著松軟的云朵和一兩聲掉落下來的清脆鳥鳴。路邊的水域長滿了蘆葦,先生糾正我說那不叫蘆葦,是毛燭,打苞時才好看,開花反而糟了,燭花可做枕頭。
陳年的葉子堆積在路邊,踩上去軟綿綿的,像一簇簇暗紅色的火苗,楚陶的色澤。
巴氏曾道:“每片秋葉都是一篇杰作,都是一錠噴了朱砂與黑銀的精美金錠?!蔽覀兛梢赃@樣理解,埋在這里的人,肉身離去,魂歸天堂的一瞬,都是洗凈靈魂,金屬般清脆耀眼的。就像先生的父親,何嘗不是季節(jié)里一首憂傷而古老的歌謠。
靜靜的白塔屹立在遠(yuǎn)處,灰白的云朵纏繞在它的周圍,呈出毛玻璃似的溫柔之美。先生指著告訴我,那就是銅陵山,很多人的歸隱之地。那個銀白色的塔,他年輕時曾在里邊做過畫,干了半個月;包括春秋閣,關(guān)羽讀書的位置,墻上的青銅壁畫也是他作的。曾經(jīng)的曾經(jīng),現(xiàn)在只畫自己喜愛之物,內(nèi)心真實的虛構(gòu)。那時有夢,但離夢想最遠(yuǎn);現(xiàn)在無夢,卻離夢想最近。
先生的父親,并沒葬在這,僅衣冠和母親放在了一處。父親走時,家里窮,買不起墓,便把骨灰埋在了一顆樹下。后來那顆樹沒了,父親的骨灰也就找不著了,好在土來土去,總歸化作泥土和泥土長在了一起。
一行潔白的大雁從頭頂飛過,那是很多逝去和活著人的眼淚。
墓碑是我找到的,先生已記不清是第二排還是第三排,所有的墓碑都一樣,白色大理石的,那么肅穆。碑上的照片,我見過,先生的母親異常清秀,父親也溫良。母親內(nèi)著一件小領(lǐng)旗袍,外罩一件翻領(lǐng)毛呢大衣,頸項優(yōu)美,梳著舊上海月歷牌上的發(fā)型。父親一襲褐色長衫,眉宇間頗有教養(yǎng),很搭的一對。
據(jù)說當(dāng)年,先生的父親見母親第一眼時,便認(rèn)定她,后來果真娶了她。
先生的母親是商家的女兒,祖上經(jīng)商,地道的楚鳳人。母親識文斷字,家里的布置和徽州老房子無二樣,中堂的條案上擺著春瓶,墻上掛有字畫。父親是安徽人,地主出身,年輕時出來闖蕩,開有自己的紙?zhí)?,后來被劃為資本家。
先生說他生下來時得了臍風(fēng),是一位老中醫(yī)醫(yī)活的。父親很感激,親子般侍奉,老中醫(yī)走時,父親安的葬。父親是個厚道人,他懂,這點他像父親,相貌卻似母親,清秀,鼻子高而挺。父親喜歡京劇,唱得一口好京腔,鋪子里有留聲機,每日下午十分,父親唱,年輕的徒弟在旁邊配京胡。久而久之,先生也喜歡上了京劇,父親那時也常帶他去戲園子,這些幼時的記憶,后來都成了精神上的古董。
少時,從父親鋪子回家,須經(jīng)過兩條并行的小巷,五十年代的小巷沒路燈,黑黢黢的。先生的家住在月亮街的北端,曲折的青石板路,先生常在干凈的門廳口寫作業(yè),夏夜于墻縫里找掏蟋蟀。廂房外有一竹床,天雨,一個人呆在那看天井上的黑瓦,聽雨咕咕凄涼的叫聲。
母親喜歡美。初夏,會把潔白的梔子放在干凈的床頭,或揣進先生的荷包,先生帶著去上學(xué),一天都是香的。母親還習(xí)小楷,字跡清潔,像她的人。墻壁上掛著四條屏,沒弟妹前,父母都看小說,書里對景物以及情調(diào)的細(xì)膩描寫,影響過先生,為日后的審美奠定了基礎(chǔ)。
后來,先生的父親,主動公私合營,交出全部財產(chǎn),要求當(dāng)了名擋車工,白夜班輪換。從那時起身體日差,患了肺病,漸重后,組織上照顧他,讓他住漢辦。先生從寧夏調(diào)回楚鳳的第三年,父親離世,享年五十歲。那時先生的弟妹們已找到了工作,父親總算閉上了雙眼。墓碑上清晰地寫著,艾蘭楷,一九一八年生人。老先生若活著,整整一百歲了。先生說他理解父親,父親苦,撐著一大家子人,不能死,也不敢死。
歲月是沉默的沙子,能留給后代的,只能是精神上的金粒。父親的手指上曾戴有一枚金戒指,上面刻的就是“艾蘭楷”仨字。窮時,當(dāng)?shù)袅?,再后來家中一貧如洗,祖上遺下的財產(chǎn),只剩一口樟木箱子。這只箱子,跟著先生輾轉(zhuǎn)武漢銀川,最后又返回故鄉(xiāng),至今陳放在家中堆積雜物的陽臺上。
父親得肺病時,照顧他的大妹也被染上,家里愈發(fā)雪上加霜,生活的重?fù)?dān)曾一度全落在母親肩頭。住房,原有的進宅門的兩間廂房,只留下一間。子女多,無處洗澡,只得把大腳盆端至屋后廁房洗。妹妹們接著零活,打網(wǎng)子,糊紙盒,剝蓮子貼補家用。壓力大后,母親呈出剛強的一面,脾氣暴躁時也會一個板凳摔過來。先生那時年幼,多少有點恐懼,多年后才理解母親的艱難。
先生上大學(xué)時,父親正住漢辦,先生去看望,見他一小碗飯,一小蝶咸菜,不停地咳,落下淚來。想起父親有錢時,在省城酒樓,一點一桌子菜,吃不完全舍給窮人;進貨的錢貼肉綁在腰上。今非昔比,現(xiàn)今的父親,默默無語,總說組織好,關(guān)照他。
先生工作后,把工資的百分之八十五寄回故鄉(xiāng),幫父親養(yǎng)家,支持弟妹們讀書,僅留一點解決自身溫飽。畢業(yè)時,學(xué)校發(fā)給分配到西北學(xué)生的粗布藍(lán)棉襖,穿了五年。那里少雨干燥,除夏天兩三個月不用外,一年總有十個月陪在身上;第一個月發(fā)工資,買的一雙高幫翻毛鞋也春夏秋冬不離腳,穿了整三年。
四
?先生1965年大學(xué)畢業(yè),學(xué)的是油畫,五年專業(yè)。他喜歡十九世紀(jì)的文化藝術(shù),那些精髓烘焙過他。列維坦是他喜歡的畫家,影響了他的一生。先生說列氏是個歌者,來到這個世上,心里只有美和詩意。他想像列氏那樣,走向原野,走向自由蓬勃的生命,畫喜歡之物,平凡中見美,親切而又憂傷。列氏畫中那些好看的陰天,低垂的云,流淌的空氣,水的波,靜靜的叢林,甚至金色的草垛,蒼茫的遠(yuǎn)方,寂靜的小路,以及皚皚白雪下,早春清冷明媚富有動感的空氣,都是他喜愛的。但生活的結(jié)疤太多,并非一面光滑的鏡子,他必須得面對一些現(xiàn)實因素。
由于成分不好,他只能分配到遙遠(yuǎn)的西北,在寧夏電影廠當(dāng)了名編輯。半個世紀(jì)前的銀川,雖是省城,較之南方普通城市都蕭條。初到有點失落。省電影制片廠坐落在黃河邊段家灘,兩個半足球場那么大,六層小樓,人員最多時二十多個。幸福的是擁有了一間單人宿舍,最愛那盞臺燈,暗橘色的燈影下可以做許多喜愛之事。爺爺?shù)南渥永镅b了幾件換洗衣服和幾本書,那是他全部的家當(dāng)。
先生勤謹(jǐn),初入社會便得到重用,組織上派他去杭州學(xué)習(xí),回來后,他們組建了幻燈片廠,經(jīng)常送影片下鄉(xiāng)。最忙時,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也曾在小旅館睡過兩天一夜未醒。
他說有次出差,廣袤的黃土地寸草不生,走了老半天,不見一個人影。不禁納悶這樣貧瘠的地方,咋會有人生活。遠(yuǎn)遠(yuǎn)聽見幾聲犬吠,待走進,狗已撲上來,只得往樹上躲。抬頭時,竟呆住了,那是一片梨林,盛開的梨花把樹染得雪白雪白的,一簇簇像天上的云朵。那是北方的異國情調(diào),奢侈動人的生命!先生用采訪的相機和守林人照了張相,一臉的燦爛,那年他25歲。
他說向晚的夕陽照在高坡上,一片火紅;瘦馬在小河里飲水,美麗的景象,像《卡爾曼》描寫的西班牙高原,寧靜而又壯麗。
小鎮(zhèn)上,正午的街道滿是行人和叫賣聲。清一色平房,電線橫七豎八,不時有驢車經(jīng)過。街頭有所官樣建筑,坐落在高坡上,走上幾級臺街,果然是本區(qū)圖書館。有點像四合院,樸素且干燥,室內(nèi)倒也清涼,寥寥數(shù)人,線裝書居多。
第二天他去了另外一個地方,采訪一個人物,并留在那熟悉體驗生活,收集整理素材,為爾后回單位創(chuàng)作幻燈片打基礎(chǔ)。西北農(nóng)戶稀少,飛沙漫漫,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座城堡坐落在山崗上,高大的半園門,二三十級臺階,黃土夯就的圍墻緊閉著。遠(yuǎn)處黃河低呤,周圍十幾里沒有人煙,先生一人乘著羊皮筏子順?biāo)?,站在筏上望著筆直的河岸,異常孤單。到目的地后,艄公背著筏子一步步往上游走,等待叫乘。
運動初期,先生曾和一位北京同學(xué)組織了個戰(zhàn)斗隊,過了幾天就散了。先生出身不好,那個同學(xué)更差,后來他們成了消遙派,沒惹什么禍。只有一次,在十幾米高的墻壁上寫標(biāo)語,因緊張,寫了前邊的忘了后面的,名字顛倒,受到了批判。一個浙江分來的大學(xué)生對先生拳打腳踢,但總算平安度過。等那個人因路線錯誤挨斗時,先生并沒參與,依舊待他如初,此人方識得先生人品。
一個偶然的機會,先生和北京的那個同學(xué)發(fā)現(xiàn)省電影發(fā)行公司的四樓有一書庫,遂弄開門,在里面偷偷飽讀。《悲慘世界》《靜靜的頓河》,都是那時的營養(yǎng),外面鬧著革命,屋里他們享受著書海里的浪花。
那個北京的同學(xué),一直是先生的朋友,后來回京,在北師大做了名教授,也是位畫家。他喜歡讀書,家里藏書頗豐,去年曾把一本《葛萊齊拉》的最早譯本,拍照發(fā)給先生。先生也曾有過此書,只是被借閱者迷失。米色布面,我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查了查,獨一本,價格已炒至5000元,太貴了,遂放棄購買。
讀書始終是先生的命脈,他說幼時初交是課本,封面包了又包,用心折用心習(xí)。稍大一些讀老師推薦的書,厚厚的《卓亞和蘇拉的故事》,《牛虻》等。父母讀的小說,也曾翻閱。家境每況愈下后,只得站在新華書店里,翻那些擱在桌面上的書;那些不要錢的宣傳冊,作家名著介紹也會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