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德國尤?海爾曼的小說《蓉雅》，講述了我很感困惑的一種愛情故事。
　　 也許被愛讓人快意，愛情又讓人沉醉，所以愛情是人類永恒的話題。關于愛情，我希望沒有那么多禁錮，隔膜。
　　 如果這世界上的女人，都等著男人來愛她，那愛情會多么乏味呢。哪里還會有什么女藝術家、女詩人，因為愛而噴射生命的激情，造成美麗的生命奇觀。
　　
　　 二
　　 這一場愛情中，男人要的是友情，蓉雅要的卻是婚姻，蓉雅給了他友情時光，他卻無心實踐愛的諾言。他也沒有說過愛，他始終沒有說過愛蓉雅，他只嘲笑她想和他結婚的念頭。
　　 逃開或許是欲擒故縱，或許是出于無奈。其實這也是蓉雅唯一的出路。兩個人中，必然有一個沉不住氣的。如果一個人不被追求者的愛嚇住，那么就得被自己的愛嚇住。女人很多時候也尋求友誼，但是最后得付出身體的代價。如果到后來再去應付，就未免日暮途窮了。但是她既然一次次回來，那么她是愿意付出身體的。
　　 她從一開始就明白有一種愛存在，哪怕中間隔著一個戀人，哪怕她并不能夠透視彼此的心靈。其實也許她知道根本沒有愛，便渴望一種愛，一種很單純的愛，她所喜歡的靈魂之愛，她把這個愿望寄托在一個藝術家身上。
　　
　　 三
　　 蓉雅的故事，讓我深深地感慨于小說是如此含蓄和深情地傳達著那些愛情中的盲目之感：不可傳達的愛，可悲的愛的阻隔。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喚起了我巨大的想象的熱情和困惑，因為海爾曼原來是個女作家。她是如何揣摩到男性心理的呢，難道這些東西也出自思辨么，然而它們顯得那樣真切，那樣吸引我啊。
　　 我忽然又想，蓉雅這個形象我原來是深有好感的。她也曾經存在于我的意念之中。她是理性與智慧的化身，她不會為情所困，她只是一意追求自己的目標。
　　 兩個站到一起來吸煙的人，有充足的時間來觀察對方。男主人公“我”所見到的蓉雅，是在火車上的過道里抽煙的二十歲左右年輕女孩，像雕塑一般僵硬，牛仔褲，白襯衫，頭發(fā)金黃及肩，臉很過時，像一幅十五世紀的圣母像，瘦窄得幾乎尖削。
　　 蓉雅就這樣出場了。一個吸煙者。但她令他恐懼，因為他覺得自己一開始就在她的掌握之中，在他看到她之前，她就已經想過要得到他。
　　
　　 四
　　 我的激情想象在于別處，這里只是起點。
　　 海爾曼遇上蓉雅，是命里注定。我以為蓉雅其人就是海爾曼自己或者她的姐妹。她們是那種藝術家或者知識女性的形象。她們的個性表現(xiàn)在微笑的眼神和蒼白、浮腫、纖瘦中。她們可能獨自行走在街頭，成為驚鴻一瞥的過客，或者是在甲板上，不注目任何人，把思緒放飛在欄桿之外的天空與河流之上，在山的巔峰之上。她們有強烈的女性意識，但少有女性味道。她們硬，憂傷。她們手頭有香煙，但非常焦灼地完成那個享受過程。她們不是要享受香煙的，她們在享受內心殘損的溫情，外人目光中的注意。她們會避開傷害，她們不看有些人的眼，她們冷漠，高傲，敏感，自尊，恰好是一個文學青年的樣子——她們對藝術家有一種天生的洞察力，她們透過對方的姿態(tài)或者繪畫去理解一個人，他們也帶著自己的心靈解讀藝術家的作品。
　　 當海爾曼寫下蓉雅的時候，我想她內心正有一種對于男性情感的困惑：他應當并不完全為女性世界中的肉欲之花所陶醉，他應當更加重視靈魂之愛的雕塑。但是這個工作只屬于他自己，女人不能沾邊，甚至不可能作出批評而只能崇拜。他們看重的是自己的創(chuàng)作在女人那里的影響。男人在蓉雅這個因智慧而顯得柔韌的女性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作品的榮耀。這種可能讓任何一個藝術家興奮。他在自投羅網的蓉雅那里得到了關注和崇拜，他甚至可以隨時親近她的身體，雖然他對她毫無欲望。甚至因為這種欲望受到他的蔑視，所以當蓉雅說有一天你會跟我結婚，他是不情愿的，就像他初遇蓉雅時惱怒于她的樣子干擾了他對于性感女友的回憶。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個夏天，分別的時候她說他們兩個人要有一個婚姻，他說：這太可笑了，現(xiàn)在一切就很好。她說：只是為了生孩子這個目的，我們會做睡覺這件事的。他說：
　　 “這以后發(fā)生的一切都是由于害怕引起的。我想我是懼怕蓉雅，我害怕突然面臨的這種可能性：要跟一個不說話、不跟我睡覺、老是睜大眼睛盯著我的古怪小家伙生活一輩子，對她我?guī)缀跻粺o所知，但看來又愛著她，說到底是愛的。
　　 我感覺自己不愿意再過沒有蓉雅的生活。我沒有料到她對我已經如此重要，我想念她。我怕她從此不再回來，但同時又希望她不要回來，永遠也不要?！?br />　　 “之后發(fā)生的”就是，這個月過去之后，他去向性感女友求婚了。再兩個月后他就要結婚。他似乎有預謀地告訴蓉雅自己要在春天結婚的消息。蓉雅在憤怒中失蹤。他在日復一日——這個詞甚至都沒有一點焦灼的味道——的尋找之后，他仍然沒有建立和蓉雅一起生活的信心。男人不需要女人的愛情困撓他，他害怕自己對于女人的愛情。一般在交往中喜歡主動的男人，在愛情方面也可能不大愿意被動。
　　 愛上蓉雅是容易的，然而他要選擇，就有些為難了。她那么高傲，容不得他猶疑。本來他是施與者，到了最后他卻離不開她沉默的崇拜的心。因為他在被愛的過程中，竟然也深深地愛上了自己。若要放棄她，他的精神會墮入空?！，F(xiàn)在是他要趁早逃離蓉雅，逃避愛情了。
　　
　　 五
　　 也許婚姻和愛情的分野在這里太明顯了，但我?guī)缀蹩床怀龊柭x予這個男人對于他的崇拜者什么愛情。
　　 蓉雅必將在他的生活中存在，像一個幽靈，使他感覺有時舒暢有時稍有不安。他感覺她會吸著煙在他身邊聽他聊四個小時而絕不說話或離開。他常常會感覺有人跟蹤自己，就是一輩子他也擺脫不了這樣的迷亂之感——這是有充分的暗示和象征意味的細節(jié)——人的自戀，人對于愛情的期盼。他對于女崇拜者并非沒有愛情，當他看見蓉雅在自己身邊酣睡時，他還是感覺到自尊心受了傷害——海爾曼賦予他的一點點愛情——他可以不在乎女人對他的狂熱愛情（蓉雅的愛很多時候表現(xiàn)為絕決的姿態(tài)：一次次逃開，一次次回來，就是沒有眼淚與爭吵，而只有縹緲縈繞的香煙），但是他在乎自己的自尊。只有自尊的人是沒有深愛的，深愛的時候會像席慕蓉所說，在他面前你的自尊碎落成泥，好像是蛻了一層皮，又像是逢著新生。
　　 海爾曼和蓉雅走過來的時候，我不知道誰更幸運。我不可能見到海爾曼，也不需要見到海爾曼，我不崇拜任何明星，所以我不追蹤她的生平，我只關心她的身體，她是不是很豐腴。如果一個女人很豐滿，她更容易獲得真切的愛情，那就是性感賦予人的享受。否則她會懷疑一切幸福，她會固守一些陳腐的教條的所謂智慧，與聰明男人做智力游戲般地戀愛。
　　 只有藝術家的男性才會愛上她，就像他對于自己的藝術的虔誠。他需要蓉雅在他的一張畫面前站上半個小時，沒有對藝術的愛，沒有對偶像的虔誠，哪個女人能做到這一點呢？
　　
　　 六
　　 ——蓉雅是柔韌的。我這不是說“柔若折柳”，不是肢體的。蓉雅的柔韌表現(xiàn)在頭腦里。這很難解釋。也許，是因為我可以看見她的每一種投影，我想象她什么樣，她就是什么樣。她可以是個陌生人，一個小繆斯，那種一次在街上偶遇，數年后仍要去回憶、并且是帶著一種巨大的失落感去回憶的女人。她可以愚笨和世俗，也可以辛辣和聰明。她可以漂亮，令人稱嘆，而也有些時候，她只是個穿著棕色大衣，臉色蒼白，實在不起眼的女孩。我想她如此柔韌，因為她實際上什么也不是。
　　 這是海爾曼的《蓉雅》的開篇，它預示了愛情么？我讀不出來。他與她之間也許沒有愛情融合的契機，但是這樣充實的愛——欣賞愛或者友情，是不會在彼此心中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