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吉坪村的懷想(散文)
一、歲月的鏡子
爺爺?shù)纳眢w日日消瘦下去。讓我感到觸目驚心的是那次爺爺脫光上衣,坐在六月的驕陽下捉虱子的情形。他的骨骼一根一根,十分清楚,好像隨時會捅破干而松弛的皮膚。
在我的思緒中,爺爺?shù)娜怏w正在跟土地靠近,無論從顏色上還是從日益貧瘠這一點上。當我想到有一天爺爺突然死了,我就感到有種不知所措的茫然,一個生命就這樣交給了歲月,交給了熱土。
“棗樹老了?!币院蟮囊欢螘r間,爺爺常說這句話。在我的記憶中門口的那棵棗樹就是那么老,皮干而皺,裂紋跟爺爺?shù)念~頭一樣,甚至比他的還要多。就連枝干也虬曲而滄桑。但爺爺為什么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它老了呢?也許是爺爺覺得自己老了,才在自己老去的生命里發(fā)現(xiàn)了棗樹蒼老的影子。
“棗樹老了?!睜敔斦f完這句話后,便一個勁的抽煙,再也不說一句話,似乎他的一切語言都包含在那句話里。
一個人,其實看得最明白的是自己走過的生命路程。他在這條漫漫之途上,摔過哪些跤,掉進過哪些泥坑?或是沐浴過幾多陽光?他都不由自主的在生命之紙上記下了它們。也許他難以一一說清道明,但它們還是如疤痕一樣真真切切的存在。也許每一個前進著的生命個體,都是一道道疤痕來完成的雕塑。尤其是生活在村莊里的人,每一個東西都可以是記錄一個人成長軌跡的一張紙,或是映照自己生長過程的鏡子。一朵悄悄開在田埂上的野花所看到的時光不一定就比一個人的少,雖然它走不過冬季。同樣,一只麻雀在村子里飛過的曲線不一定就比一個人走過的路程短,也許那曲線里就深藏著一村子人的生活影子。我由此更加相信,那棵棗樹之內(nèi),一定記錄著有關(guān)爺爺?shù)纳圹E。也許在不自覺中,它也收集了我的許多走失的生活。
那年秋天,爺爺將一塊地沒有耕完就趕著馬回來。他走進門,便開始卸犁鏵。還自個兒說:“鏵老了!”當他將卸下的鏵輾轉(zhuǎn)觀看時,又說:“什么東西在歲月面前都會變老。生命也是,其他事物也不例外?!蹦且钩酝盹垥r,爺爺又說:“歲月跟咱們的土地一樣,它讓馬老了,犁鏵老了,讓一棵棗樹老了,讓我也老了。但歲月又同太陽的光一樣,讓每一個事物都發(fā)光,包括生命,也包括不是有生命的!”
爺爺這一番話說得似乎很古遠,讓一個生活在村子之外的人很難明白。即使生活在村子之內(nèi)的人,也不一定完全明白。我覺得,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里找一個事物作為他的鏡子。在這個鏡子里,他會看到過往的自己和現(xiàn)在的自己。當爺爺說“棗樹老了”的時候,我就堅信了爺爺?shù)溺R子就是門口的那棵棗樹。那棵棗樹走過的日子比爺爺還要長。它一定是看到了一個生命由降生再走向衰老。它對一個生命的感悟一定遠遠超過一個人。當黃昏來臨,它看到了一匹老馬在一個人的牽引下走向庭院,它記住了那裊裊炊煙對村莊心語的細細抒發(fā)。當然,對于那只老在它的身旁喚來一個個早晨的公雞,它也肯定銘記在心——雖然那只公雞早已死去。它的那根老枝現(xiàn)在仍然橫著長,原因是我曾在它上面綁過簡陋的秋千。它應該記得一個小頑童蕩秋千時快樂的笑聲吧?然而在那個秋千和笑聲隨風而散之后,它發(fā)覺自己再也伸不起那根老枝了,它也許以這種姿態(tài)保持著對一幕歡樂童景的記憶。
這樣來看,爺爺以此“棗樹”為自己的生命之鏡,倒是最為貼切了。那么,那棵棗樹是否也以爺爺作為自己的生命之鏡呢?我想是的,說不定當爺爺佝僂著腰身走過它的身旁,并不住地說:“棗樹老了!”的時候,它也在自己的內(nèi)心默默附和:“是啊,你也老了!”
人的一生面臨的結(jié)果是怎樣的呢?我此刻真的無法感知,但爺爺一直說的這些話能反映出什么呢?也許能說出一點歲月與生命的關(guān)系吧?然而我不知道,也許對于生命與歲月,我真的沒有話說,也只有沉默。
二、心里的眼睛
一生再怎么折騰過的人,來到這個村莊必定會安靜下來。這個村莊,簡直就是一個平靜的港灣。它總是擺弄出一個不變的姿態(tài)和一副深不可測的表情。陽光被羊群早早的托上懶洋洋的山坡,沿羊們溫和的目光水波般漫開并蕩漾出暖暖的光點。等到下午,村口有女人喊叫自己晚歸的孩子時,羊群們又趟水般踩著零零碎碎的夕陽,直到將最后一絲陽光在山口送回。風在這個村莊,顯得就更加小心。無論哪個季節(jié),風都是走著奶奶的三寸金蓮步。這種狀態(tài),充滿柔和。仿佛村口老槐樹下沉浸在往事里的那雙滄桑的眼睛。
我十分珍惜這個村莊里近乎凝結(jié)的寧靜。昂首天空的蔚藍,或放眼一壟一壟的麥田,抑或是站山腰俯瞰一排排低倭的瓦房,有時將目光游移在一條條曲曲折折的巷子上,這無論哪種方式,都是心靈的一次漫步。尤其是村莊西邊的那顆大榆樹上黑如鉛重如鐵的喜鵲巢,凝聚了太多的時間之影。那些在風雨之中變得黑乎乎的木條是一只只喜鵲從村莊的各個角落叼來的,再一根一根的將它們編織在一起。它們被編得極為牢固。村里曾有人爬上榆樹想將它拆了,終因太費力無果而終。我相信,那些巢已被深深的嵌進一個叫歲月的土墻之上,任誰也別想將它們除掉。它們在一只只喜鵲遠離之后,變成了村莊臉頰上一顆顆凝重的痣。被擎得高高的,那么安詳。
活在這個村莊里的一切事物,都仿佛與思慮無關(guān)。最后,都將變成綽綽約約的影子,然后被風吹得無影無蹤。一只雞,一頭豬,餓了隨口吃一些埂子上的野草,困了隨遇而安。就是走在一條條巷子或小路上,都可以閉上自己的眼睛。
其實,在這個村莊里生活的久了,眼睛似乎倒真沒什么用途了。看著那個村東頭住的瞎眼老人的生活狀態(tài),我更加堅信了自己的想法。每當晨曦初綻,他便早早的站在村口,安然的面朝東方,讓一朵朵燦爛的朝陽在他的臉上邁開輕盈的步子。他瞎了的眼睛雖然遲滯灰蒙,但絕不空洞。他很安靜,仿佛怕驚飛了棲落于花葉之上的蝴蝶。他如一枚按鈕,為村莊打開了早晨。我想,他在心里已經(jīng)看見了一片絢麗多彩的天邊云霞,那云霞圍繞初升的太陽舞起輕漫的衣袖,緊接著,麻雀們奏起了土質(zhì)般的鄉(xiāng)間民謠。這美好的一天在他微微的淺淺的笑容里打開。等到太陽升上一竿子高,他便轉(zhuǎn)過身,自然舒緩的邁開步子,穩(wěn)健而不須攀摸的走遍村子的大街小巷。聽老人們講,他的眼睛瞎時50多歲了。我明白了,一個在村莊里生活了50多年的人,已經(jīng)把村莊的所有東西裝進了自己的心里,他在心里完成了另一雙眼睛的誕生。所以,無論在以后的日子里村莊如何變遷,他都能用心里的那雙眼睛找到回家的路。
生活在這個村莊里所有人和事物,都擁有一雙心靈的眼睛。一只麻雀,一頭牛,那一坡紅艷艷的野花,甚或村口的那塊供人們休息的大石頭,它們都在時時用心靈的那雙眼睛
窺視著村莊的一切,包括自己。
當一個人由降生走向衰老,如一片葉子由抽芽走向枯黃,他就由一條小溪蓄積成一塊不大不小的湖泊。明亮如眼睛的湖泊無論有風與否,均平靜如斯,波瀾不驚。只是有一朵云,或是一只鳥將自己的影子投在里面時,會有一絲驚喜掠過,但很快又歸于平靜。
三、逃歸的麥子
在這個小小的村子,什么東西都在準備著一次逃離。而后又在不知不覺中沿鮮為人知的道路返回。
一匹失蹤多年的馬,在主人毫無希望之余,去圈里收拾殘物時,卻發(fā)現(xiàn)它正安靜地站在槽邊,并循聲回頭張望。一把鏟子說不見就不見了,干活的人只好另買一把。當新鏟子用老之后,那把消失多年的鏟子又突然出現(xiàn)在什么旮旯角里,仍舊保持了原來的模樣。在干活人驚喜的目光里,它卻是那么平靜,全然沒有一點久別重逢的喜悅。
自然,駐立在這個村子生命高度的麥子也不例外的準備逃離,然后又趕在秋天之前返回。母親將大把大把的麥籽撒在地里,讓它們一齊喊叫一個豐碩的年成。但總有一些會偷偷逃離,隱藏在院子里的墻角,或是園子里不為人知的地方。它們終于耐不住隱藏的寂寞,在春雨一聲聲的召喚里,破土而出,日日成長。墻角或是園子是母親每日都要清理的地方。她會把雜草鏟掉,會將枯枝敗葉掃除。她說不能讓一個庭院有荒敗的景象。在母親清理過后松軟的地方,總會有一叢又一叢的麥苗更顯挺拔。母親說麥子是生命的方向,所以她會將那些稀稀落落的麥苗留下來。從此以后,母親會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的看待那些麥苗,不許雞拋,不許孩子們踩踏。它們的偶然出生讓母親多了一份為生活而弓腰的程序。
在母親悉心的照料下,那些麥苗拔節(jié)成長,并最終抽穗。當村子之外的麥子迎著驕陽走進村子時,這些孤零零挺立在庭院中的麥子也溢出了誘人的醇香。它們終于在逃離之后于秋天也回到了眾多姐妹歡聚的場地,在金色的帳帷里盡說那次逃離后的喜悅。
在這里,所有逃離只不過是為了回歸。那匹馬回歸了,那把鏟子回歸了,那幾粒麥子回歸了。其實,所有的人也就在進行著只屬于自己的逃離,但最終都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回歸。
二牛爺爺是幾十年前離開村子的。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有人在村口看到一個直挺挺躺著的人。村子里的人掃下覆蓋在他臉上的厚厚的雪,才認出來他是誰。沒人知道這幾十年他在哪,他在干什么。但人人都能想到,當他剛剛逃離村子的那一瞬間,他就想好了在剩余的時光里怎么回到這個村子。
母親也不例外的在逃離。她攜帶著一把把養(yǎng)活性命的麥子。她撒開手指,讓時光流過,至少不想讓時光牽住自己逃離的腳步,但在若干年后,她才發(fā)現(xiàn),她所進行的每一次逃離都不過是徒勞。因為她的頭發(fā)鋪霜,臉皴裂紋。而這些,就是時光沿原路返回,找到她后連本帶利交給她的一次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