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光】薔薇怒放(小說)
一
北方的冬天冷透了。
聽到這個消息后,我心底更是涼了幾層。我剛從上海出差回來,這次出差時間有些長,一個半月的時間。大約半個月前,姜興俊還給我發(fā)了微信,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約我去海邊釣魚。可十天前他已經(jīng)離世了,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的離去,總會讓人覺得突然和惋惜。
辦公桌前有一個快遞文件袋,藍(lán)白相間的那種紙殼,小紅拿給我這個文件袋時,滔滔不絕地說著姜興俊的死因:“真不敢相信,才三十一歲呢!說是自殺的,得了晚期淋巴癌,這個癌癥太可怕了,說得就得了。他多么陽光帥氣啊,就是嘴貧了點,人看著也很善良。這個文件是同城快遞,小波說看日期是死之前幾天寄出來的,真奇怪,他死在車?yán)锏?,車在海邊,穿戴整齊……”
我在一家律師事務(wù)所上班,負(fù)責(zé)合作公司的法律服務(wù),姜興俊所在的九州汽車服務(wù)公司,我去年接手他們的業(yè)務(wù),和他對接一些工作。他們公司的喬總和我們事務(wù)所的馬總已經(jīng)合作多年,所以對他們公司的事情,對接過的員工們都多少知道一些。他也經(jīng)常來事務(wù)所,和大家很熟絡(luò)。
紙袋有些厚,上面寫著:沈重親啟,私人信件。我心有疑惑,我們并沒有很深的私交,他會給我什么私信?
里面有一份房產(chǎn)合同、房產(chǎn)證書,還有一串鑰匙。一張紙條,是從A4紙上撕下來的,上面寫著:老兄,你一定很驚訝,摸不著頭腦,我也是在臨走前,想了身邊的一幫朋友,數(shù)算了好多,覺得就你一個,可以幫我做這件事情。說來慚愧,真是給你添麻煩了。這是我的郵箱,里面有我的很多東西,最上面的一份是我對房產(chǎn)和房子里面東西的處理。我想你不會拒絕一個死去人的請求,所以就不和你客氣了。
剛回來,手頭需要處理一點事情,然后打算休息幾天?,F(xiàn)在如他所說,我不能拒絕去幫他。
用了大約一個小時時間處理完文件,寫了休假三天的郵件發(fā)給人事。便迫不及待地回家去閱讀他寫的郵件。
第一封郵件的名字是,寫給沈重的信。內(nèi)容如下:沈兄,我得了癌癥,晚期了,在查出來的前一個晚上,我還暢想著過年要怎么過,帶我心愛的姑娘去趟云南大理,如果姑娘不去,我就帶我的父母去,我買了房子,房子的房產(chǎn)證也是今年辦下來的,人生真是美好,我雖勤奮拼命,但都是因為老天給的運氣實在不錯。真是錯了,老天給的好運氣里藏著厄運,給了我甜棗,接著就把我?guī)ё摺N冶挥夼?,能怨什么呢?算了,我共有三部分財產(chǎn),一份是福州北路櫻花小區(qū)的房子,一百一十平米。根據(jù)市場價值賣掉,錢存在我父親銀行卡里,他自行處理。房子里有很多畫,我已經(jīng)告知一個人去取走,如果她沒有去取,就隨便吧!你認(rèn)識她,是秦季。
另一份是我的車,我也通知一個女孩到時候取走,她叫潘清晨。若她嫌棄不要,不過,她應(yīng)該是不嫌棄,萬一她真的嫌棄,就讓它自行報廢吧!她是恨我的,應(yīng)該還帶著鄙視,也不必帶什么話給她。
最后一份是我卡里的錢,我也不知道有多少,這張卡得去我的老家給她,她聽到我走了,一定會回去看我,她叫杭舒娟,你告訴她密碼沒有變過。要對她說點啥呢?她都知道,不用說了。
沈兄,再見相謝!
我想他是約我來生再見,來生見了我再謝我。
他還附了他父母,哥哥,姐姐的電話和他家的地址,潘清晨和杭舒娟的電話也分別寫下了。
大體瀏覽了下面郵件的名字,大多都以日期命名。我剛看的是第一封郵件的話,我想點開下面第二封,上面的日期是二零一八年十月二十日,離現(xiàn)在整兩個月。這是一封讓我揪心的日志,也催促我盡快趕到他老家一趟。
他的日志寫到:每到這個季節(jié),老爹的哮喘就厲害。他說他這種身體說不準(zhǔn)能活到一百歲,他說的對,像我這種看起來很結(jié)實的身體,輕易不得病,得病就是大病,這個病太大了,壓得我喘不過氣。夜怎么這么長,總要等很久很久天才會亮,身上好疼,要是天亮了又會更疼,眼睛不敢看明亮的東西了。我真是個懦夫,不知道病情的時候還生龍活虎地喝酒唱歌,知道的當(dāng)天人就像死了半截一樣,我是個慫貨,天生的賤命,可不好配現(xiàn)在這么好的生活。
我父親犯哮喘咳嗽的晚上,我就怕他一口氣上不來死了。要是知道我走在他前面,說不準(zhǔn)也會走了,好在我給他掙下了錢,看到錢,他會安心些,也就不害怕死了,不害怕死也就會死得晚些,不像我。
我剛寫到這里,哥哥來電話了,說是老爹的病犯了,可是我回不去了,回去是他們照顧我,我又是不愿意被照顧的,誰能照顧我呢?早一些和晚一些死去,區(qū)別并不大,但是我不能和他們說,他們對死沒有我這樣的體會,一定盡了力地想讓我治療,沒救了,還治什么。
打字也打不了了,還是快快結(jié)束的好。總要交代下,再尋個舒服的死法,安眠吧!睡過去多好。交代什么呢?和誰交代?我想了一圈,那些稱之為朋友和情人的人,一張張臉,都帶著笑容,笑容的背后,我看到了一些東西,都是不能托付的靈魂,好累,生命中的人還真不少。天黑了,黑了好,就我那好心的老爹一定正咳嗽得難受。
哥哥又打電話來了,我不能接,回了他信息,說給他打錢回去,我早該想到這點,把錢打過去他就不打擾我的清凈了,不是說我哥哥不好,他也和老爹一樣好心腸,就是沒有錢。我趕緊轉(zhuǎn)賬給他兩萬,這卡里的錢是我準(zhǔn)備給娟的,少了兩萬娟也不會嫌我。
日志就寫到這里,看他的情形是寫不下去了,后面便沒了字。
我需要盡快去他家一趟,帶著筆記本,讓他的家人知道他的委托,最重要的是,我需要見到他的父親,關(guān)于他的房產(chǎn)等事情做個交代,按他日志里的內(nèi)容看,他的父親也是病著的。
簡單收拾一下,現(xiàn)在是中午十二點,吃了泡面用了二十分鐘?,F(xiàn)在趕過去,天還不會黑。他家離這里有三個小時的車程。
開車的路程中,有必要和讀者們交代一下興俊給我的印象,我們的工作過程中,我稱呼他為姜經(jīng)理,他總是親切地喊我沈兄。
他長相帥氣,大眼睛,輪廓硬朗,皮膚很白,身材高挑,有啤酒肚,穿著時尚,每次見他都穿著帶圖案的襯衫和緊身牛仔褲。第一次見他,大約是一年前,我的車鏈條需要正時,他自己一個人用了四個小時,技術(shù)非??孔V。他工作起來的狀態(tài)和在酒桌上的狀態(tài)完全不一樣,工作中精神十分集中,幾乎沒有話。晚上他極力邀請我一起參加朋友聚會,我并不十分喜歡太熱鬧的場合。在我看來他的話太多,酒桌上的話題一直是以他提出的為主,推杯換盞的功夫十分了得。
以后也聚過幾次,工作對接也是公事公辦,算是泛泛之交,不過他是個很細(xì)心的人,我只要開車去他那,走的時候車子一定是被洗過了。對他的印象僅有這些,我卻不知道他竟然覺得我可以托付。
天陰沉得厲害,枯葉在北風(fēng)里被拋到高空里旋轉(zhuǎn),像人在漆黑的夜漫無目的地行走。高速公路上車輛很少,在我前面僅看到兩輛。我其實只用了兩個半小時就到了他們鎮(zhèn)上,是個小鎮(zhèn),馬路兩面的門面房僅有幾家亮著燈。導(dǎo)航誤導(dǎo)了我兩次,實在找不到去他村里的路,進(jìn)了一家糧油店問了路。
天黑了,去他們村的道路僅能走一輛車,在我看來那不是一條路,是細(xì)長的溝壑,一道道似是被水沖割過。這種路,對轎車的底盤來說實在是磨難,我聽到咔嚓的刮擦聲,好不容易爬上坡,算是到了平整的路面。
路彎曲盤桓在山坡上,坡下是一層一層的黃土地。近處遠(yuǎn)處山丘連綿,黑魆魆一片片,大約走了十分鐘,才好不容易看到一戶人家亮著燈,這是住在村口的人家,要到這戶人家的家門口,需要下一個小坡,但這條路是平整的水泥地面,能看得到的灰白色。
我想還是給他哥哥打個電話的好,電話響了兩下就被接了。對方聽我叫沈重,立馬掛了電話。隨即面前這戶人家的大門開了。一個矮小的男人出來說:“沈先生,是您吧?”我忙回答是。他指揮我把車放在大門對面的空地上,這片空地很大,全部用水泥鋪了,還有一個棚子,里面應(yīng)該有頭牛,我聽到一聲“哞”的叫聲。
“下雪了,這么冷的天,真是辛苦您了?!彼绺缯f話和氣憨厚。我這才發(fā)現(xiàn),真下起了雪。他帶我進(jìn)了正屋,里面生了煤爐,和外面比非常暖和。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正在炕上吃飯,女人看我進(jìn)來,麻利下來,一臉憨厚的笑。
“再去做個菜,燙壺酒給沈先生熱熱身子吧!”他商量的口吻,看起來是兩個非常恩愛的夫妻。女人點頭出了房門。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大約十歲左右的年齡,瞪著大眼睛凝視我,帶著好奇和友善,好像在說:你是誰?是從哪里來的?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應(yīng)該帶點禮物來,想到車?yán)镞€有一盒巧克力和一箱酸奶,便去拿了來。兩個小家伙放下手中的碗靠在我身邊,不說話只是笑。
“沈先生,先喝口熱水。”他已經(jīng)燙好了酒,桌子上有三個菜,一個白菜燉豆腐,一個蘿卜絲辣椒,一個骨頭湯,白白的湯里面有一些大塊肉的骨頭。
炕上比地下更暖和,這是個火炕,孩子們吃著巧克力問我:“你是我叔叔的朋友嗎?他已經(jīng)死了,我們都很想他?!迸⒈饶泻⒋笠恍笱劬镩W著淚花,嘩啦啦就掉下來了。男孩說:“可是叔叔說我要是考上大學(xué),他就給我買一輛汽車,一輛真的汽車,那還能買嗎?”看來他對死這件事情還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
“都去寫會作業(yè),學(xué)習(xí)好了,叔叔就給你買?!彼虬l(fā)兩個孩子去了對面的房間。他媳婦一會功夫端了兩個菜上來,一盤蒜苔炒肉片,一盤火腿。她只是笑,我問她好,她也只是微笑著看我。
“我媳婦的嘴說話不利索,見了生人就更說不成,沈先生別見怪。”
我也是餓了,喝了兩杯白酒,吃了一個饅頭,身上覺得有了精神。再看這房子,收拾得干凈利索,地面鋪了乳白色地面磚,家具看起來都是新的,尤其一套灰色布藝沙發(fā),看起來很大方很洋氣,完全不像農(nóng)村人的眼光選的家具。墻上掛了兩幅畫,有兩個孩子的素描肖像畫,還有一幅有很多山羊的風(fēng)景畫,藍(lán)天白云,綠樹青山,山坡草地羊兒成群。
“哥哥不用和我客氣,叫我小沈就可以。我聽興俊說您的父親身體不適,現(xiàn)在好一些沒有?”
“我爹也走了,今天剛過頭七。小俊和我說您會來,你看這個家都是他置辦的,他走了,我們家就沒有依靠了。”他說著也哽咽起來,倒是他媳婦,指著桌子上的水杯,讓我喝水。
“你去把小俊拿回來的茶葉泡上一壺,沈先生是城里人,喜歡喝茶?!彼洲D(zhuǎn)向我說:“小俊這幾年最喜歡喝茶,他說城里人都喜歡品茶,我喝不出好。您是和他同事嗎?”我告訴他不是,只是朋友,我是做律師的,他對我更加恭敬起來。
他媳婦去了外面,很快又回來,是去拿了一套玻璃杯子,沖了茶,是金駿眉。她端上茶壺和茶杯說了一個字:“喝?!北阌殖鋈チ恕?br />
“我腿腳不好,下地干活也不中用,小俊給我找了個村里的活,打掃下衛(wèi)生,再養(yǎng)了幾口牲畜,養(yǎng)家糊口還能行,大錢都是小俊給我出。村里也沒有幾戶人了,年輕的都出去了,村里都是空房子,常住的總共剩十戶,就我這一戶算年輕的,都是老東西了。我還盼著兩個孩子托他的福,他就走了。”他說著說著又哭了。
“興俊是個很孝順顧家的人。看他微信也時常帶父母出去旅游!也看到過你的孩子?!蔽宜闶歉胶?,這樣漫長的冬夜,能有人說說話也是好的,何況,我也有了解興俊身世的想法。但他沒有要說的意思,只是在念叨弟弟的好,嘆息弟弟走了后他怎么辦,他的孩子怎么辦!
“您的母親住在別處嗎?”我問這句話的時候小心翼翼,恐怕有不好的消息。
二
“我娘去了老宅子,今天是我爹去世頭七,她和娟在那多待會兒,晚上在這里住,一會兒就能回來了?!?br />
果不然,一會兒功夫,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扶著一個老婦人進(jìn)來。興俊哥哥興明介紹了我,老婦人攥著我的手,看了又看,謝了又謝:“小俊在城里,你一定很照顧他吧!你來看他,哎,這么遠(yuǎn),大冷的天,真是難為你?!彼呎f邊哭,我仔細(xì)看了看她,是個極其干凈的老人,衣服和頭發(fā)都整齊干凈,皮膚除了她這個年齡該有的褶子外,也很白凈,只是身體直不起來,拱著身子,每次抬頭看我都有些吃力,我盡量坐得低一些,坐到炕下面的小板凳上。
我猜想和老人一起的女人就是杭舒娟,她直直看著我不說話,是個長相普通的女人,臉色有些黃,短發(fā)有些油,身材干瘦。老人又說起來:“我家那老頭是去陪小俊了,你不知道,小俊從小就愿意睡在他爸爸身邊,他是上輩子欠了這家人家才來的,日子都過好了,他就走了,他們都是有福氣的?!彼f話聲音越來越小,閉上眼睛睡著了。
“娟,今晚讓娘在這炕上睡吧!你這些天也累壞了,去睡個松散覺?!迸d明媳婦拉著娟的手,愛憐地?fù)崦f話確實是不利索,鼻音很重,還含混不清。杭舒娟跟她出了門。
窗外雪下大了,我還是第一次在這樣寂靜的小山村過夜。我被安排在東廂房里,興俊哥哥說這間房子是給興俊收拾的,但他沒有住過,門對面墻上整墻的儲物架,快到房頂?shù)母叨?,里面擺放著一些瓶瓶罐罐,大部分是些工藝品,還有各種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