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 訪賈平凹先生(散文)
立夏剛過,風(fēng)輕氣爽,隨三位師友去省城拜訪賈平凹先生。對先生敬慕已久,只是無緣面見,昨日接到師友邀約,甚是高興,有點幸福來得太突然的感覺。
先生寫小說多,我卻喜愛先生散文。每讀先生文字,如與先生對坐聽講,一字一句不緊不慢,真切、厚實,字里行間藏著思想,藏著道理。先生的散文集《天氣》,我一遍一遍地讀,就像是聽先生一次次的談話。
我們到時,先生在樓上會客,我們便在樓下等候,這恰好給我一點緩解緊張情緒的空隙。
先生家中,擺設(shè)稠密,多而不亂。在淡淡的檀香中,書籍堆壘,古物滿屋,那些盆盆罐罐、佛像以及各式動物擺件,又以陶器、石雕、木刻居多。身處其間,只覺著有種氣勢從四周撲來,人就不敢高聲了。山嵐老師說那是氣場。對的,是氣場,是從滿屋子的老物件里散發(fā)出來的靈氣和仙氣凝聚而成的。那氣場攝人。
小心地四處走動看了看,那些古物立著、坐著、前后靠著、左右擁著的,裝了滿滿一屋子,屋里只空出人能夠走動的地方。驚嘆先生的屋子就是一座豐富的藏寶閣,也可以說是歷史文化的展示。于這樣的屋子,日日處其內(nèi),想這閣主不多幾分靈性都不行。
屋子正面墻上掛著一幅橫匾,上書“聳瞻震旦”四個字。忽就記起在哪里看過關(guān)于這四字的解釋,也知道這四個字是巴金百歲生日時,先生曾寫過并專門送去上海。先生解釋:“聳”就是聳肩;“瞻”就是看?!罢鸬笔侵袊墓欧Q;“旦”是太陽也是天。先生還順便解釋了復(fù)旦大學(xué)的“復(fù)旦”二字就是第二個太陽。當(dāng)時就欽佩先生真是博學(xué)又謙卑,不想今日竟有幸來先生家親睹了原作。正這么想著呢,聽到木梯上傳來腳步聲,是先生下來了。我們速起身,先見二位客人下來,先生隨后,彼此寒暄后,先生送客人出門,回身招呼我們隨便坐,便提壺煮茶去。先生說猴魁茶泡過三遍味就淡了,得換新茶。山嵐老師曾在文里寫過,先生家但凡有客人,必是親自烹茶、倒茶。今來拜訪,就吃了先生親手煮的茶。先生今日看起來氣色很好,比起去年秋季,受邀去咸陽參加某新書研討會時見他,氣色好了許多。先生言談隨和,面露悅色,無半點名人架子,融洽的氣氛便散盡了我心里的小緊張。
先生煮好茶,以小碗到之,一一遞送我等手中。端小碗,見茶青綠明澈,聞之淡香撲鼻,吃一小口,清香入喉。再仔細(xì)瞧那茶碗,本色老瓷,淡紅色碗底,淡墨色碗邊,再綴幾筆線條,清雅不俗,甚得人喜歡。先生后來說,那茶碗已有五六十年了,看來是喜愛之物。也怪,在我看來,那茶碗咋就那么適合先生呢,它淳厚不張揚,質(zhì)樸無銅氣,竟是了初見先生的感覺。常說人與人相識看緣分,人與物相遇又何不是看緣分了。佛家也說,世間萬物皆隨緣。且說這小小茶碗還有這滿屋子的古物,哪一件不是數(shù)十年數(shù)百年甚至過了千年的命數(shù)了,輾轉(zhuǎn)無數(shù)偏與先生相遇,結(jié)了眼緣,才會共居一室。所以說,先生所藏之物都與他有著注定的緣分。這緣分或許就是先生骨子里有老物的質(zhì),而老物里藏著先生的品。不知我這話說得對與不對,暫且放著吧。
董信義老師與先生談了今年咸陽文學(xué)計劃出一套“知慧”散文叢書的事情,得到先生認(rèn)可和鼓勵。先生說,“知慧”一名取得好。說話間,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停頓片刻后問山嵐老師的書名定了沒有,若定了今日就一起寫了吧。又轉(zhuǎn)過身來問阿芳,你的書啥時候出呀?先生說得突然,我們竟有點受寵若驚,阿芳更是激動地笑說回家趕緊寫書去。行內(nèi)人都曉得,先生字難求,今日卻是這般爽快,這是我們來前不曾奢想的事。董老師順勢說那也把他的下一部小說《袁家村》也寫了吧。先生拿起紙筆一一記下,后說,吃了這杯茶就上樓去寫。
二樓是先生的上書房。山嵐老師說他來過三次了,也不曾上過樓去,而我頭次來就可觀看先生的上書房,他說我幸運很。小木梯左右寬約一大步,隔一臺階上兩邊就擺放著小物件,僅留出半步多的樓梯,得小心地走。先生在前,我們陸續(xù)上樓。
進(jìn)了上書房,見左邊是寫字的桌案,桌后有背柜,柜面上貼著多張大小不一的字幅,自然都是先生墨寶,中間一小幅上寫“藏壽”二字。阿芳便問先生是何意。先生解釋:人年紀(jì)大了,就要少過生日,得把年齡藏起來。眾人皆頓悟。
再看右邊也是先生的字畫,高處的、低處的,裝裱的沒裝裱占了半屋子,想必這些都是先生在寫作閑時,以墨消遣,舒緩心情之作吧。我不懂書法,就看那些字畫張張都順眼又舒心的。我說這外行話定是低了先生的筆墨之作,可一幅字畫如果外行人看著都不順眼,不舒心,又咋能算是好字畫呢。在這些作品中,有幾幅素描畫很搶眼,畫風(fēng)素雅,構(gòu)思新穎,主題是倡導(dǎo)人類與自然的和諧。先生說這是他女兒在國外上學(xué)的作業(yè),孩子要他裝了框子放在他的上書房。于先生這里,父親著書寫字,女兒是畫藝不俗,可見藝術(shù)也是有遺傳了。
說話間,先生已提筆落墨,“知慧”二字躍然紙上,就覺著字里透著厚重、拙樸。真是字如其人。作家靠寫字,書家亦是靠寫字。而這寫與寫背后,便是耐得寂寞,耐得枯燥,更超出學(xué)子們苦讀十年寒窗的磨煉,方可呈出世人喜好之作。如此想來,人說先生惜字如金也當(dāng)屬正常。
人在心情愉悅的時候,狀態(tài)自然是最佳的,做啥也都是自我歡喜的。寫好董老師和山嵐老師的書名后,先生說,還有幾片紙了,寫給誰呢!看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先生心情極好。開朗的阿芳趕緊說寫個“芳華歲月”吧。董老師補充到,那還有鈴蘭的書名了。于是,我們都得了先生的饋贈。
先生性情不但隨和且風(fēng)趣,他邊收拾紙筆邊說,今天的字加起來幾萬元又不見了。引得上書房里笑聲瑯瑯。先生也心細(xì),找來幾個袋子為我們裝字。我拿了個藍(lán)色布袋子,先生說,這個裝上多雅氣。離開上書房時,心想,先生名高又謙和,也不是傳言里的那個“吝嗇人兒”呀。
于先生家吃茶,寫字,不覺已是下午六點了,先生說請我們吃漢中熱米皮,并說那飯吃著舒服。初夏,在古城長安的一家小店里,坐著一位享譽中外的文學(xué)大家和幾個文學(xué)愛好者,吃著簡單飯菜,說著陜西方言。
返回路上,想著先生的言行,先生的文字,忽就想起一句話:看山還是山。人生路,先生已走到了一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