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龍王梢瓜(散文) ——舌尖上的龍王蕩
在我這一生中,最先認識的瓜類果品,既不是那香噴噴的面猴頭(土語:龍王蕩人對香瓜的稱呼),也不是那長條條的黃瓜,更不是那甜兮兮的西瓜,而是那水嫩嫩、脆生生的梢瓜。
在龍王蕩,稱梢瓜為小瓜。梢瓜的品種很多,我最先認識的那種梢瓜叫做“三月糙”,是一種小巧玲瓏的梢瓜品種,也是梢瓜中最先上市的品種,更是梢瓜中的極品。三月糙,顧名思義,它在吹面不寒楊柳風的陽春三月,就花綻蕊吐,蒂結梢瓜。
不知道三月糙有著多么頑強的生命力,居然能夠在龍王蕩的土地上旺盛生長。數(shù)百年前的龍王蕩,曾經(jīng)是沿海灘涂,滄海桑田后,土壤的鹽堿度極高,讓好多農(nóng)作物和果蔬甚至是那些威猛的樹木都望而卻步,而三月糙卻似乎偏愛著這種土壤,率先入住龍王蕩,并能夠旺盛地生長,是人們始料不及的事。
具體是在什么年代,三月糙走進了龍王蕩,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從我能夠記事的時候就見到了它,并一見鐘情,不僅從小就喜歡吃,而且稍微長大一點后,還學會了種植和管理。
龍王蕩曾經(jīng)是蘆葦?shù)耐鯂?,溝河渠塘到處生長著蘆葦。每年一旦蘆葦在春姑娘的裙裾香風下飄起第一片綠葉時,就說明龍王蕩的春天真正地到來了,氣溫也擺脫了冬天的困擾,不斷地攀升,龍王蕩就走進了春耕春種的忙碌時節(jié)。
不管農(nóng)活有多繁忙,龍王蕩人總是要忙里偷閑,利用早晚歇工的時間,去將在去年大雪紛飛之前就翻耕好的菜畦地重新翻挖一遍,并平整為一畦畦新的菜畦。可總會有幾畦與眾不同,好像是正常菜畦的拓印版,凹凸正好相反,正常的菜畦二側均有一道二十公分高與寬隆起的壟子,而特異的菜畦的二側卻均擁有一道二十公分深寬的淺溝,似預備布谷的秧田一般。經(jīng)過幾天太陽的晾曬后,泥土細碎而蓬松,似經(jīng)過發(fā)酵一般。
一場精貴如油的春雨,淅淅瀝瀝地滋潤著龍王蕩的每一寸土地,再經(jīng)過經(jīng)過幾天陽光的充分呵護,那幾畦特殊的菜畦中土壤更顯得蓬松,散發(fā)著新春土壤那醉人的特有氣息??吹綒鉁氐牟粩嗯矢撸埻跏幦思壹娂娔闷鹨话寻研⌒〉溺P刀,挖一個小小的坑,丟下二三枚米粒一般大小的瓜籽,澆足水,蓋好一層薄薄的有機肥……
梢瓜是一種比較耐寒的蔓生植物,種下的瓜籽只要三五天的時間,就會破土而出,稚嫩的瓜芽頭頂子殼,呈現(xiàn)著白泛嫩黃的色彩,可一旦遇上陽光,就會魔幻地改變?yōu)榇渚G色,轉(zhuǎn)而在和煦的春風里一伸懶腰,迅速抖落牙尖上的殼子,綻開為二片真葉,似一只只綠色的蝴蝶靜靜地棲息在地面上。
別看梢瓜的瓜芽小得如同那些草芽一般,但它的生長速度卻快,一旦它的根系形成,它的根莖則不斷增粗,二片真葉的中間那芝麻大小的芯芽魔幻般的伸出一片小手般的新葉,毛茸茸的,猶如披覆一層濃濃的晨霧,給人一種朦朧的意境。隨著葉柄的增粗和長長,如絨一般的葉子舒展為五角心臟形,皺皺的葉面呈現(xiàn)著深綠色的色彩,隨風舞動。
梢瓜是一種蔓生的植物,每生長一片新葉,它的藤蔓就會伸長一截,其長度也會隨著葉數(shù)的增加而增長,倘若聽任它生長,它就會“一意孤行”,只顧著一根主蔓的生長,不僅不會分蘗枝杈,也會忘記自己的使命——開花結果,即便是花綻蕊吐,蒂結出的梢瓜也會攜帶了濃濃的苦味,似夏日的苦瓜一般,讓人難以接受。
很是汗顏,盡管一直承受著梢瓜帶來的福蔭,卻說不出究竟是誰第一個總結出梢瓜需要摘心的管理方法。所謂的摘心,就是在它的藤蔓生長到二十公分左右,也具有了四五片葉子時,摘去梢瓜主蔓上心芽。
一旦摘去梢瓜的新芽,不知是受摘心的疼痛的刺激,還是它如夢方醒,它的主蔓不僅會迅速增粗,還在它的葉柄與主蔓的交匯的腋下,迅速地生出一個個新芽,并分蘗出一根根枝蔓,快速地占領領地。縱橫交錯的藤藤蔓蔓又生長出無數(shù)片葉子,在菜畦里蕩漾著綠色的漣漪,進而形成綠色的波浪,在春日的陽光下折射著粼粼波光。
如果你是一個細心的人,走進你眼簾的枝蔓與原本的主蔓,有著一個不同的特征,那就是它的枝蔓每長出一片新葉,就會生長一根纖細的卷須,靈動得如同海龍王的胡須一般。只要有一點可以支撐自己,那怕是一根小草,它也不會放過,就會死死地纏繞住,以保證自己枝蔓的穩(wěn)定。
不知道梢瓜汲取了大地的什么靈氣,也不知道梢瓜受到了哪一縷日光月華,更不知道梢瓜沐浴哪一滴春雨或者晨露的滋潤,使得梢瓜的藤蔓攜帶著如此清新的氣息,老遠就可以讓人知道瓜田的位置所在,它那特有的清新氣息,只要你聞過一次,就會永遠蟄伏在你的記憶褶皺里,無論多少流年的時間洗滌,也不會淡薄。如果一定要定義它的氣息的話,可以直接說是春天的味道:三分大地精華,二分日光月華,一分春雨晨露。
就在龍王蕩人悉心品茗梢瓜所散發(fā)的清新氣息時,在人們的不經(jīng)意間,忽然的某一天的早晨,瓜田中會出現(xiàn)夏日繁星般的花朵。梢瓜的花朵一抹金黃,恰似能工巧匠們用黃金雕刻而出。它的花朵一般孕育在枝蔓上,雌雄共舞于一株之上,而且它是一種典型的蟲媒花,只需要有著蜂蝶和昆蟲的出沒,一般無需人們的眷顧,就可以完成授粉的過程,蒂結出喜人的梢瓜。
梢瓜的花朵不大,猶如臘梅一般玲瓏,唯有花蕊花柱不同,花瓣質(zhì)感厚重而又光澤。它的花香也有著梅香的特性——遠幽近卻無,當你路過時,老遠就可以聞到其花香,可一旦走進瓜田,卻只有那清新的氣息。梢瓜雌雄大多綻放在枝蔓和孫蔓上,不僅有著金黃的花瓣,更有著細若小鞭(成串的炮仗)的子房,一旦授粉成功后,就會蒂結幼瓜。
那種叫做三月糙的梢瓜,瓜的生長速度很快,一般只要一個禮拜的時間就可以采摘,但它的體積一般不大,長圓筒形,五公分左右的粗,長也不過二十公分,每條重量不會超過一斤,給人一種小巧玲瓏的感受。它的果皮綠中泛白,有著深綠色的條紋,光滑無毛。肉質(zhì)潔白,有著絲絲的甜意和淡淡的涼意。
梢瓜大量上市的時間一般在芳菲盡的四月,正是掀開孟夏扉頁的時光。梢瓜是一種果蔬,首先是果,可以生著當水果吃,瓜肉清甜,肉質(zhì)清脆,一口咬下去,頓時滿口生津,既解餓更解渴。倘若你略加品茗,不難發(fā)現(xiàn)它既潤藏著蘋果的甜意,也攜帶著梨子的水韻,還具有蘿卜的脆感,讓人百吃不厭,回味久長。小時候,在生吃梢瓜的時候,常常將梢瓜的梢頭切下五公分左右的長度,然后一邊嚼著梢瓜,一邊將切下部分掏去瓜瓤,幾刀就將它雕削為水桶的形狀,當著玩具玩??僧斒种械纳夜铣酝旰螅?jīng)受不住口福的誘惑,情不自禁地再將“水桶”吃掉。
梢瓜可以菜用,可涼拌可爆炒,還可以燴制菜肴,更可以腌制瓜干和制作醬品,是一菜可以多用的蔬菜,更是一種近乎百搭的蔬菜。
夏日的氣溫一天比一天高,最適宜涼拌梢瓜吃。拿過一條梢瓜,清洗干凈后,削去瓜梢和瓜蒂,縱刀劈開梢瓜,一分為二,挖去瓜瓤后,再疊加一體,橫刀細切為紙般薄片,裝入小盆后,撒少許精鹽,顛簸撞擊幾次后,瀝去部分水分后迅速裝盤,撒上早已準備好蒜末,拿過龍王六醬,酸甜苦辣咸,可以盡情地按照自己的口感去調(diào)味。特有的氣息,往往涼拌的人忍不住而又習慣性地要夾起一筷,送進口中,瞬間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脆響聲,讓觀看人的嘴里立刻有看人吃葡萄的感受。
這種快捷而簡單的涼拌梢瓜,不僅可以搭點小酒,更是就飯的精美一碟。倘若遇上龍王二粥——麥糝粥、棒絮粥,不僅可以讓人在夏日炎炎的天氣中脆得肚飽腰圓,更可以幫你祛除夏日難擋的暑氣,可謂是夏日里的精美一碟。
龍王蕩有著“蘇北小江南”的美譽,到處溝河縱橫、池塘密布,廣闊的水域中不僅潤藏大量的河鮮,也盛產(chǎn)海鮮。曾經(jīng)的蝦子多如牛毛,只要你想吃,拿過幾個罾網(wǎng),不要半個時辰,包你捕捉到足夠一頓食用的蝦子。清水洗凈后,掐去蝦頭的同時也抽出了蝦腸,拽去蝦尾的同時用手一擠,就擠出了玲瓏剔透的蝦仁,待用。
梢瓜炒蝦仁,可謂說是一道龍王蕩的美味,是一盤雙鮮共舞的佳肴。龍王蕩人在用梢瓜燒蝦仁的時候,既不將梢瓜切片,也不將梢瓜切丁,而是拿過一條梢瓜直接用刀如同蘭州刀削面那樣削,是一種有薄有厚的極不規(guī)則的塊狀。龍王蕩的家庭主婦雖然不是什么名師大廚,但削其梢瓜來,卻技藝尤佳,往往將手中的梢瓜削得只剩下了瓜瓤,而清甜爽口的瓜瓤則又是孩童饞嘴之物。
蔥管切段,生姜切片,紅椒切絲,蒜瓣用刀拍壓后,入油鍋炸香,倒入蝦仁爆炒現(xiàn)紅后,再倒入梢瓜同時加適量的鹽,繼續(xù)爆炒,整個的烹飪時間只需二三分鐘,可出鍋入碟的菜肴卻不僅秀色可餐,色彩艷麗,更是奇鮮無比。不要說是吃,就是聞上一聞,特有的鮮美之味就會沖進人的肺腑,立刻棲息到記憶的褶皺里,成為無法忘卻的美味。
據(jù)記載,梢瓜是我國最早利用為果品的瓜類,在馬王堆的古墓女人尸體的胃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梢瓜的瓜籽;《齊民要術》中則稱梢瓜為小瓜,以別于古代冬瓜(大瓜);別看這小小的梢瓜,卻還曾經(jīng)流韻在《詩經(jīng)》中:“七月食瓜,八月斷壺(葫蘆)”。
《詩經(jīng)》中的七月食瓜的瓜字,不是我首先認識的三月糙這種小梢瓜,而是被龍王蕩人稱為小瓜的梢瓜,有的人也因為它種植時間是在五月,而稱它為“五月糙”。這種梢瓜大多是當時生產(chǎn)隊為了解決社員的菜籃子問題而種植的,更是為了解決一年一度的夏枯而種植。
五月糙,除了不耐寒外,與三月糙相比,它不僅長勢威猛,快速結果,接出的瓜來,胖大體長,一條瓜兒可以生長到二點五公斤,是一種高產(chǎn)穩(wěn)產(chǎn)的梢瓜,而且它的上市時間正好是三月糙的敗園(土語:生長期已到的意思)之際,在流火的七月,為龍王蕩人再度添加了一份能夠消除暑氣的一份口福。
當時生產(chǎn)隊種植的梢瓜,統(tǒng)一管理統(tǒng)一分配。不僅解決了龍王蕩人家對時蔬的需求,更解決了冬春二個季節(jié)的部分咸菜問題。五月糙的梢瓜,肉厚可達二三公分,富含水分可達百分之九十六,是燒湯的極佳選擇,梢瓜咸蛋湯,成為了龍王蕩人無法忘卻的口福。生產(chǎn)隊分配的梢瓜一般當時長得龐大的家伙,好多人家常常用它去燴制菜肴,而梢瓜正好是一種近乎百搭的果蔬,無論葷素均可共舞一盤。
走進中秋之時,也許那皎白的月華的呵護,也許是那晶瑩秋露的滋潤,梢瓜生長得特別旺盛,昨天看到的那條梢瓜還在成長期,當你今天再去時,就會進入了成熟期,不僅足有手臂之粗,其表皮也改變了綠中泛白的色彩,呈現(xiàn)著白中漂浮金黃色澤,如同黃色翡翠雕琢而成。
走進成熟期的梢瓜,不僅它的瓜瓤有著一股濃濃的酸味,其瓜肉也失去原本的甜意,瓜皮也變得口感粗糙起來,人們紛紛將梢瓜一破為二,挖去瓜瓤后,直接用粗鹽腌制后,晾曬為干。由于梢瓜含水量極大,大約要十斤左右的梢瓜才能夠腌制出一斤瓜干。
腌制的梢瓜干,看起來鄒巴巴的,如同老漢煙的煙葉子一般,而且還攜帶著海帶干一般的鹽霜,其貌不揚???,一旦經(jīng)過清水的浸泡,就會迅速潤澤起來,既柔韌又富有彈性。去除鮮味的梢瓜干,刀切為絲后,只需醬油和蒜末拌均勻,就是一碟下飯的猛菜,其脆生生的口感勝過了海蜇頭的那種感受。
據(jù)現(xiàn)代科學分析,梢瓜在富含水分的同時,還含有碳水化合物和維生素,更含有好多礦物質(zhì),它是暑熱的天然克星,在消熱解暑的同時,還具有利尿減肥的功效,更具有降血壓、降血脂的作用,因此,食用梢瓜已經(jīng)不光是口福的問題,更具有著食療的功用,是一舉多得的美事。
離開家鄉(xiāng)龍王蕩,至今將近三十年了,雖然品茗過無數(shù)的山珍,也咀嚼過許多海味,但在心海深處,總忘不了那些吃梢瓜的季節(jié),也忘不了那些曾經(jīng)一起吃梢瓜的人,更忘不了那些與梢瓜有關的故事。其實,對于梢瓜的念想,早已不是吃的問題,早已變成為對龍王蕩的故鄉(xiāng)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