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戀】折翼的天使(散文)
一
媽媽最終還是知道了我骨折的消息。彼時,我已住院12天出院回到住處,兩周沒有回村里,媽媽起疑,要到我的住處看我。我只得說出真相,一個人躺在陰暗的房間里無法動彈,電話那頭,母親啜泣不止:“你怎么骨折了?會不會殘廢啊……我馬上來看你!”
骨折,在農村,是一件大事。人的身體受之父母,完整無缺,如心中的天使。再說,好不容易畢業(yè)工作,母親一直視我為家中驕傲,如今卻無端端地折了骨,宛若天使折了翼,怎叫父母不心疼牽掛!
媽媽從村里走路到鎮(zhèn)上,再從鎮(zhèn)上坐車來到縣城,足足三個小時。來到我的房間,慌亂極了!頃刻間,情緒如排山倒海一樣噴薄而出:“怎么會斷了腳啊,村里人說你會變殘疾……怎么不是我斷了腳呢?寧愿是我斷了……”媽媽背過身去,站在窗前,身子一抖一抖的。
“去他們的!”我在心里想罵人,對媽媽說:“怎么可能殘疾,這只是普普通通的骨折,很快就好的,你看……”我把腳抬了一抬,媽媽說:“躺著別動!”
媽媽詢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責備我不在第一時間告訴她。
那是一個晚上,我穿著一寸高跟的鞋子從外面散步回來,剛想上樓,在靠近樓梯與餐桌的位置,腳別了一下,左腳與椅子碰撞到一起,一陣鉆心的疼痛瞬間從腳底出發(fā),以光速傳播到了大腦。我的臉縮成一團,猙獰而痛苦,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好,一定崴到腳了!
那只受傷的腳失去了承載重量的能力,就如被拋棄在荒野上的一片云,輕飄飄的。我扶著桌腳,把所有的力量寄托在右腳上,站立起來坐在凳子上。那股疼痛隨即慢慢聚焦到腿上,接著又從腿上聚焦到一個點上。我小心翼翼地挽起褲子,發(fā)現腿部并無腫脹現象,與平常無異。我輕輕地按了一下疼痛散發(fā)出來的部位,一股刺裂的感覺涌遍全身。
我大腦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這桌腳與左腳的相遇,就像是萬千年的修煉只為這一瞬,難道它們是合起伙來考驗我的嗎?很快,我的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心里有一種難以言狀的空洞,像是要騰空出巨大的空間去盛裝什么似的。
老季回來后,說:“我?guī)闳ザ碉L,說不定等會就好了。”
那個時候沒有車,家里唯一可代步的是一輛摩托車。他扶我上車,左腳凌空而下,腳板已經向我發(fā)出了暗示,我絲毫不敢把腳放在踏板上,生怕這一接觸就觸發(fā)疼痛狂轟濫炸。
縣城的街道霓虹閃爍,奔跑的走路的做生意的,腳步輕盈,行如春風,令我羨慕不已。他一言不發(fā),緩慢地開著摩托車前往河邊??諝庵袀鱽盹L的味道,和著些草木的氣息。春風如貴客,一到便繁華。晚間的河邊,人影綽綽,似春萌動。我的腳似乎有了片刻的安寧,我依靠在他的背后,巴望著那種疼痛如青煙一般散去。
“你好些了嗎?”
“嗯——好像是好些了?!蔽覈L試著去觸碰踏板,“啊……”那股刺痛,似乎比剛才來得更加猛烈洶涌。我沮喪極了。這時,才發(fā)現,腳板處已經開始泛出了腫脹的感覺。聚焦疼痛的那一點,漸漸把疼痛潛入腳趾間,腳踝處……額頭處的細汗又一次約好了似的向外滲出,在這乍暖還寒的春日,顯得格格不入。
“去醫(yī)院看看吧!”他說。他帶我去中醫(yī)院。晚上的中醫(yī)院安安靜靜,冷冷清清。醫(yī)生詢問了幾個問題,輕描淡寫地說:“應該是骨折。”
我渾身一顫,骨折?我沒有聽錯吧?我眼前一黑,差點暈將過去。“拍個片,很快就知道結果了?!贬t(yī)生說。
的確很快。還沒來得及讓我從“骨折”二字的震驚中舒緩過來,就來了一個確切的結果:脛骨骨折。“必須馬上住院,打上石膏,固定脛骨,以免造成二次傷害,萬一裂開的部分錯位,那就麻煩大了!”醫(yī)生說。
我望著醫(yī)生,陌生,恐懼,茫然,痛苦,就像潮水一般向我涌來。那天,我度過了人生中最落魄的一夜。
二
我住進了醫(yī)院。我成了病人。
我的腳打上了石膏,床尾裝著一條掛帶,將我那條折斷了的腿向上抬起,預防血液向脛骨流去,引起更加明顯的腫脹。我躺在床上,不可動彈。脛骨連接著腳踝與膝蓋,稍有動作,便會影響恢復。我是一個躺著的“木頭人”。
我常常望著天花板發(fā)呆。天花板白得有點單薄,除了它是白的,還是床單,墻壁,皆為單一的白色。蒼白與無力總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躺在病床上,凝望那一刻生命的深淵——傷筋動骨一百天,工資要被扣去大半,原本微薄,如今更是所剩無幾。暫別講臺,經受折磨,陷入“風雨杳如年”的境地。
很快,我的頭發(fā),我的身體,對我進行了明目張膽的抗議,雖是春天,但我每天皆可聞到從頭皮深處散發(fā)出來的腐臭。比躺更加令人無法接受的是“麻”,那種麻,通常從臀部開始,一直往腰部彌散開去,慢慢地蔓延到背部,等驚覺過來時,臀部又生出一種麻痛來,極想翻一翻身,讓它與木板床做個短暫的告別,但是,只挪動不到一寸的地盤,骨折的地方就會發(fā)出信號,傳來絲絲疼痛。
偶有朋友來病房探我,往日里的談笑風生,如今卻如泥牛入海,無法用言語表達那份煎熬與不自由。的確,我失去了自由,腳不能動,即身不能動,身不動,則令不行。關鍵是白日里的孤寂,一人吞沒,一人沉浮。我渴望安靜,但內心卻狂躁不安,然而又無法從那白色的境地里脫離出來,只好生生地忍受。
忍受,是一件多么令人為難的事情!無可奈何,生吞活剝,筋疲力竭,所有的力量,都叫那斷了的脛骨撈了去,化為了無形。餓,忍;渴,忍;上廁所,忍……這是要叫我忍到天荒地老去了嗎?
最令我擔憂的還不是苦寒難臥的日子,也不是短期內難以重返講臺,而是如何向父母隱瞞我腳骨折的事實。
父母住在農村,家中幾口薄田種植糧食,家畜幾許,這是他們一年的希望。農忙時節(jié),“背蓬渾不管歸遲”,眼睛一閉上,就是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畫面。那瘦弱的肩膀,還能挑得動小女骨折住院的消息嗎?
不行,不能讓父母知道!十二歲離家讀書,習慣了一周回一次家的我,也習慣了與父母生活相融的另一種方式——報喜不報憂。有人說,喜悅與人分享便有了成倍的喜悅,憂慮與他人知卻多了一個憂慮的人。更何況,這要分享的人是生我養(yǎng)我的父母。
尋思再三,我打電話告訴媽媽:“媽媽,我在上課的時候腳崴了,這周不回家!不嚴重,放心!”告訴了又怎樣?平添一個人為你擔心而已。我倒是慶幸,自己成功地隱瞞了,起碼那段時間,媽媽的心是安定的。
三
媽媽回村里了。她在房間里走動的每一步,都讓我覺得有一種窒息的感覺。我怕極了見到她愁眉苦臉的樣子,就如霜蓋一樣。我讓媽媽回村里去,那樣可以規(guī)避我那蒼白而清幽的寂寞。媽媽終于同意了,給我留下一堆的叮囑后,帶著不絕如縷的哀愁回村里。
白天,老季去上班。住處光線不好,陰暗潮濕。我如被囚禁一般,沒有自由,沒有陽光,沒有春天。我就像折了翼的天使,看不見春江露華濃,看不見玻璃碎片般閃光的云朵。偶爾,生出點點滴滴的恨,恨那一失足成千古遺憾,把自己丟進了無窮無盡的凄涼之中。比這更可怕的是無聊。太無聊了!一個人,空蕩蕩的,茫然四顧,只見沉沉黑窗,光線點點,墻壁上蒙著一層淡灰的色彩,這在以前,并無關注,如今,卻成了陪伴我左右的唯一。“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頗能代表我那一刻的心境。我就像一只折翼的天使,在狹小的世界里努力掙脫命運的安排,但命運回復我的卻只有冰冷的分分秒秒,以及荒涼的色彩。
“墻啊墻,我除了躺在這里還能干什么?”墻不說話。
“窗啊窗,我走路怎么那么不小心?”窗不應答。
“桌子啊桌子,老季什么時候回家?”桌子看都不看我一眼。
你們都不理我,那數錢吧!我所有的財產,五元、十元、二十元、一百元……足足有九百八十五元。數完一遍,再數,數到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幣在我的眼前開出明媚的花朵,擠占我空洞的大腦,把孤寂與煩悶擠出我的身體。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我在方寸房間度過了一整個春天,想念極了那光芒四射的原野,每一天都在等著走出家門的那一刻。然而,沒有病痛時,那自由如風的腳步,卻只道是尋常。健康極好,自由極好,大自然極好,春天極好……什么都好,只要不讓我在方寸之地里做囚徒,我愿意去經營所有的好……
終于,可以下地了。距離上一次下地走路,已經過去了六十多天。下地的感覺,如春風得意,內心狂瀾,像是得到了重生。
腳不疼,卻沒有力氣,也不敢用力,覺得那剛剛恢復的脛骨像一根脆弱的柔枝嫩柳。解開石膏,左腳細弱不堪,令人瞠目結舌,那些肌肉,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并無得來消瘦的竊喜,反而又生悲涼——那肌肉,何時才能回到我的身上?不過,這情緒如曇花一現,轉而代之的是可以行走的歡喜。
等我出門,看到陽光的時候,恍如隔了三生三世,春天盡去,夏天初遇,一片生機勃勃。
老季帶我去兜風。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那路邊的小草啊,真是玲瓏可愛,綠得令人發(fā)顫,風一吹,盡是翩翩舞者。山上的樹木高大蔥蘢,似與我頷首微笑。我也對著它們笑,對著山笑,對著樹笑,對著天空笑,對著田野笑……我像是失而復得了這笑容,這清明的心情,這朗朗的晴空……
回到村里,媽媽已經燉好了骨頭湯??次液认乱煌胗忠煌??!澳憧?,不會殘廢吧?”我把左腳伸出來給媽媽看。媽媽的眉心終于舒展開來,漾出一朵花——女兒那對曾經受傷的翼,又回到了身上。
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穿過鞋跟高于一寸的鞋子,并莫名其妙地就無比熱愛大自然,以及爽朗的笑。
美文詩畫相映,有春風過胸之感。好文墨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