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凡】大橋下的清明上河圖(散文)
城南有座橋,俗稱南大橋,它橫跨過古老的大運河。從橋北走下來便是熱鬧的市區(qū),地勢所限,只好委屈了引橋,一左一右的兩道引橋,虬龍似的盤臥在河岸邊。
橋面上有洪流般的車輛與行人,來來往往,不知所往。橋下卻是個悠閑的世界,天熱時,厚厚的橋面擋住了烈日,也擋住了橋上的喧囂,不管從哪個方向刮來風(fēng),大橋下都是涼爽的。
貪戀橋下的清涼,有人在橋下支起了幾張牌桌,便引來了一幫閑人。他們大多是些老年人,卸掉了人生的負載,被生活的浪波邊緣化之后,反覺得無所適從,便把剩余的時光用在了碼牌上。也有中年人扭扭捏捏地摸到了這里,他們或是歇班,或是一時沒有合適的事情可做,也會過來湊熱鬧。人多牌少,上不了牌桌的人便不甘閑站著。旁觀者清,見別人出錯了牌,心里比打牌者還要急,便忍不住指手畫腳地去支招,這常招來另一方的不滿。
天熱時出門的人少了,離牌桌不遠的地方,守著果汁飲料攤的黃老太,半天也沒有等來生意。她便無精打彩地瞇起了眼,想睡又睡不著,因為忽高忽低的鼓書聲不斷地鉆到耳中。
鼓書是從剃頭匠魏老頭的收錄機里發(fā)出的,那個巴掌大的新式收錄機,不但聲音奇響,還裝下了很多東西,從早唱到晚,一句唱詞也不會重復(fù)的。魏老頭常高興地炫耀道,這東西里面有內(nèi)存卡,像個吃不飽的大肚漢,很能盛貨,俺孫子從網(wǎng)上淘寶淘來的。
黃老太很討厭這個鄰居,瞧他那副樣子,肥胖的身子上頂著個光亮的腦殼,汗水泡過的臉上時常油汪汪的,多像個胖大的和尚。魏老頭卻不以為意,大家搭伙為鄰做生意,誰也說不準哪天會用到誰。有一天,黃老太的攤位上圍來了幾個黃毛小伙子,他們喝過飲料后,其中一個瘦猴扔給黃老太一張票子。黃老太摸著那張票子軟軟的,吃不準票子的真假,萬一收了張假錢呢,豈不是白忙了半天。因為眼神不濟,她把票子靠到了眼前,還是看不清。
“快點找錢,我們還要趕車?!笔莺锊荒蜔┑卮叽俚馈|S老太正拿不定主意時,老魏拿著剃刀過來了。老魏接過那張錢,打量了一眼,沉聲喝道:“換了。”
“憑什么?你是她什么人,多管閑事。”眼看著到手的好事被老魏壞掉了,那伙人七嘴八舌地表達著不滿。
“憑什么?憑她的年紀和你們奶奶一樣大。就能忍心?”說完,老魏把那張錢靠近剃刀的刀刃上,漫不經(jīng)心地對著錢吹了口氣,那錢立馬就斷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吹毛立斷?這胖子若是真發(fā)了火,皮肉之軀哪擋得了他鋒利的刀子?看著锃亮的剃刀,那伙人便軟了下去。“大爺,誤會,誤會……”瘦猴翻了翻白眼,乖乖地換了張新錢。
自那以后,黃老太看著老魏也感覺順眼了,那鼓書聲也不再是刺耳的噪音。
老魏的攤子很簡陋,一只老舊的箱子,盛放著梳、剪、刮刀、推刀、毛刷等,灰塵與污漬把箱子染成了灰色。一旁是只掉了漆的臉盆和盆架,還有一把同樣是泛著灰色的折疊椅,全是些老舊的物件。這些舊東西扔在馬路上,怕是也不會有人撿,因為撿到了沒有用,只能當(dāng)柴燒?,F(xiàn)在,人們做飯都用上了清潔能源,燒著氣或電,燒柴的人也少了。
然而就是這樣的破爛,老魏卻拿著當(dāng)寶似的。不光是老魏,那些打牌的人也貪戀著老魏這里,家里放著幾千上萬元買來的沙發(fā)不想躺,隔三差五地就想躺在老魏的疊椅上。
在椅子上躺著時,睜開眼,看到的是頭頂?shù)乃{天、白云、飛鳥。閉上眼,輕風(fēng)伴著老魏的剃刀在頭上游走著,所到之處讓人感到了酥麻。頭變成了光瓢后,滑溜溜的,涼嗖嗖的。接下來光臉時,從臉上的麻坑上漫過時,像是在攻城掠地,刮到哪里哪里就會酥癢。那種癢,癢得讓人忘了耳邊的鼓書聲,癢得讓人會舒服的低吟,也能讓人忘了或急或緩的煩惱事。放下了心頭上的煩惱事,便舒服地睡到夢里了。
年輕人不會光顧老魏這里,他們常跑到豪華的美發(fā)造型店去,那里有漂亮的女子或是娘娘腔們給他們服務(wù)。那些人刮光頭不行,但能做出各種各樣的造型,能把滿頭的黑毛變成紅色或黃色,出來后人變得像斗雞似的,直豎著毛發(fā),充滿了斗志。老魏只剃平頭、刮光頭,他最拿手的還是刮光頭。
見到中年人,老魏便給他們留平頭,把鬢角剪短了,邊緣的地帶就用刮刀刮。刮刀刮在皮膚上時,哧哧聲響撓著人心,嚼黃瓜似的,干脆,利索,毫不遲疑。最后,鬢角便成了一個整齊的斜坡,鋒棱有角。因為毛發(fā)短了,鬢角上那些刺眼的白發(fā)也看不清了,人又顯得年輕了幾分。
那些老年人幾乎天天都想著能躺到躺椅上。但年紀大了,毛發(fā)卻不爭氣地長得慢了,像是到了暮秋的莊稼。臉上的胡須則不然,仿佛越老胡須反而會長得越快,自己卻又懶得去刮掉,便故意留著,留下來交給老魏去收拾,借此便能美美地躺在椅子上,享受著這所剩不多老手藝帶來的舒坦。
“老魏你說,你這刀子上是不是抹了激素,怎么胡須會越刮長得越快?”有人躺在椅子上時,還不忘和老魏開玩笑。老魏也說不清原因,只是陪著笑。他把毛巾浸在熱水里泡了,撈在手里擰得半干,然后小心地覆在滿是皺褶和褐斑的臉上,毛巾溫著臉,說不出來的舒坦勁就開始了,這是一個讓人很享受的過程。
也有人不懂得這種享受的,崔大麻子就是一個,他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轉(zhuǎn)業(yè)后到了一家公司里,工作了一輩子也沒磨掉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急性子。年輕時,沒有感覺到與戰(zhàn)友們的差距,退休后,到手的錢與別人有了差距,崔大麻子便時常氣得罵娘。老魏的刀噌噌地在他的腦殼上游走時,他的嘴里仍不會停歇,“這不行,我要到上面去找,在部隊里我還是班長呢。”
老魏并不接腔,只管叉開左手固定著那不安的腦袋,右手專注在剃刀上。這是師傅留下來的規(guī)矩,剃頭時不能隨著客人的情緒走,那樣,稍不留神便會劃破客人的頭皮。劃破了人,壞了名聲事小,遇到不講理的客人,不依不饒的,事情便很麻煩。
嘴里雖是這樣說著,崔大麻子卻從沒有到上面去找過。見到了他的那些普通的科員戰(zhàn)友,他常會大聲調(diào)侃著,吆,大局長也會來這里來剃頭,也不怕失了身份?被調(diào)侃的人知道大麻子的嘴孬,心里沒有什么惡意,并不會真和他計較,常常沖他笑道,麻坑子多,心眼也多,壞就壞在了嘴上,得理不饒人。說完便閉目躺在了躺椅上,讓老魏在頭上收拾著,那才叫享受呢,什么名望啦、錢財啦全都是假的。人老了,那些東西一概無用,換不來健康,也換不來壽命。老魏的剃刀在頭上臉上游走著時,那才是這世間真真切切的享受。
有一次,老魏還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常來大橋下?lián)炖睦罾项^。橋下靠近墩柱的拐角放了幾只垃圾桶,過往的行人,住在大橋附近的人,常會把各種垃圾扔在那里。垃圾桶的周圍便時常橫流著褐色的污水,引來蒼蠅圍在那里嗡嗡地叫著。垃圾桶,這天天能見到卻讓人不齒的東西,卻是蒼蠅的天堂,也是撿垃圾人淘寶的好地方。
李老頭常會在傍晚時過來,向著不遠處的老魏點點頭,便不聲不響地埋頭在垃圾桶里翻撿著??吹竭@樣的人,人們避之而不及,害怕沾了他們身上的濁臭,老魏不在乎,他常會和老李嘮上幾回。
有一天老李說,快農(nóng)忙了,走之前要刮個光頭,收拾得干凈點好回家。老魏沒有多想,仍按照慣常的順序,有條不紊地替老李收拾了一遍,仍是比對別人還要仔細。
收拾好后,老李抖抖索索地掏出了票子。老魏這次仍沒有收他的錢,“老哥,留著吧,留著給你的孫子?!弊詮闹览侠顡炖┧膶O子上學(xué)后,老魏就沒有收過老李的錢。老魏也是從鄉(xiāng)下過來的,他知道鄉(xiāng)里人培養(yǎng)個孩子不易。
自那次分手后,老李就沒有再回來,卻常讓進城的鄰人給老魏捎來自家的菜蔬?!袄侠瞵F(xiàn)在怎樣了?”老魏見到送菜的人,總會細細盤問上一番。
“精神著呢,孫子也考上了公務(wù)員。”來人回道。
“熬出頭了,老李哥算是熬出來了。”老魏高興地笑著,那神情像是自己的孫子考上了公務(wù)員。
春天時,好長一段時間里也沒有人捎菜過來。一連有幾天,老魏的心里隱隱約約地覺得有些不安,卻又說不清不安的緣由。閑下來時,他躺在椅子上,要好長時間才能進入到慣常喜愛的鼓書里。
“任你是皇爺八千歲,任你在戰(zhàn)場上八面威風(fēng),任你能出口成章滿腹經(jīng)倫,任你是大睜眼的瞎子目不識丁。大頭、小頭、圓的、扁的、胖的、瘦的全都是一個樣啊,到了俺剃匠的這里,要任俺三寸三的剃刀縱橫……”老魏搖頭晃腦地哼著鼓書,有好長時間了,他很迷惑,剃刀在那些坑洼不平的臉上劃過時,是不是在讀著那人的一生?鼓書里常說道,人生會寫在臉上,他一直想不通這些,因為我?guī)煾诞?dāng)初也沒有告訴過他。
一天,有個年輕人走過來打斷了他。
“你是魏爺爺嗎?”年輕人謙恭地問道。
“是。有事嗎?”老魏揉了揉眼,見來人不像是剃頭。
“還記得俺爺爺嗎?撿垃圾的老李。”年輕人提醒道。
“你就是老李撿垃圾供著上學(xué)的那孩子,老李現(xiàn)在怎樣了,好長時間也不來剃頭?”提到李老頭,老魏來了精神。
“俺爺爺住進了醫(yī)院,怕是撐不了多久了,他想讓你再給他剪剪頭。”
人到世上干干凈凈地來,走時也要把自個收拾得干凈了,才能安心地上路。老魏怕誤了時間,他不敢猶豫,收拾好家伙便隨著小李去了不遠處的醫(yī)院。見到老魏,老李激動地還想爬起來,老魏制止了他。老魏看到,老朋友的眼神散亂,暗淡無光,怕是撐不了多久了。跟往常一樣,老魏先給他刮了光頭,當(dāng)拿開敷在臉上的熱毛巾想去光臉時,老李的面目紅潤,面帶著笑意,已安祥地睡去多時了。
“……大的,小的,圓的,扁的,肥的,瘦的,全都是一個樣啊,到了俺剃匠這里,要任憑俺三寸三的剃刀來縱橫……”鼓書里那蒼涼的聲音又在耳邊回響著。老魏平靜下心情來,嫻熟地挖過了耳孔、鼻孔,又在坑凹不平的臉上攻城掠地般地滑過。那刀像是長在了手上,成了手的一部分,隨心所欲,剃刀所過之處,皮膚又細了,也滑了。然而,卻撫不平那些大大小小的坑洼。
刮好最后一刀,老魏的身上也冒出了汗,“我明白了,我想明白了?!崩衔旱脑捯粑绰洌慌缘男⒆有O們早急不可耐地大哭起來,沒有人在意老魏的話。等他們穩(wěn)下了情緒,想去感謝老魏時,老魏早回到了大橋下。
那悠揚的鼓書聲仍不歇氣地在大橋下響著,按著自己的節(jié)奏重復(fù)著少有人再關(guān)心的古老故事。有時,路過橋下的孩子也會被吸引住,那牌桌,那簡陋而神秘的剃頭工具,那悠揚的鼓書聲,讓那塊地方散發(fā)著古老而神秘的氣息,引得孩子們嘰喳地議論著。因為小,他們不會想待他們變老后會怎樣,不知道那時還有沒有屬于他們的大橋下?
有一天,有位記者路過這里,像發(fā)現(xiàn)了寶藏般的驚喜,他想到了自己曾看過的《清明上河圖》,便激動地喊起來:活化石,這是難得的活化石啊,這座城的縮影在這里……
據(jù)說那位記者把老魏和他的手藝拍成了精美的圖片,寄給了攝影大賽組。至于結(jié)局如何,人們不得而知。